走进里里,总弄的靠墙角的一盏盏电灯全都亮了,在第四盏灯底下,一张轻便的桌子斜角摆着,四个女人围着“打麻将”。她们不用扇扇子,也不在周身乱拍乱搔,像其他乘凉的人那样;大概暑气与蚊虫都与它们疏远了。
这使我想起伯祥近来的一夜的失眠。伯祥的屋子是带“跨街楼”的,就把跨街楼作为卧室。那一晚他上床睡了,来了!就在楼底下送来倒出一盒骨牌的声音,接着就是抹牌的声音,碰牌的声音,人的说笑,惊喜,埋怨,随口骂詈,种种的声音。先前医生给伯祥诊察过,说他的血浆比较薄,心脏不很强健;影响到心理,就形成感觉敏锐。这楼下的声音并不细微,当然立刻引起他的注意,矇眬的倦意就消失了。声音继续不绝,他似乎被强迫地一一去听,同时对于将要失眠了又怀着越来越凶的惴惴。楼下的人兴致不衰,一圈一圈打下去,直到炮车似的粪车动地震耳地推进里里来了,他们方才歇手。谁输谁赢自然是确定了,或者大家还觉得有点儿软软的倦意;但是他们必然料不到楼上的伯祥也陪着他们一夜不曾合眼。
在我家听力所及的四围的邻居中,也常常有通宵打牌的。我是出名的贪睡汉,并不曾因此失眠过一回,像伯祥那样。在我还没有睡的时候,听见他们抹牌,很不经意地想,“他们打牌了”,随后也就安然,躺下不多时,就睡熟了。偶尔半夜里醒来,又听见他们抹牌,矇矇眬地想,“他们还没有歇手呢”,一转身,又睡熟了。直到小女孩醒了,我似乎被她闹醒,看窗上已经布满含有希望的青光,这时候又听见他们抹牌,轻轻地,慢慢地,似乎乏力的样子;这才知道他们打了通宵的牌。
不是没有白天打牌的;据家里人说,日里头也常听见骨牌桌子相击的声音;不过我日里头在家的时候少,就觉得打牌的事总是夜里发生的多了,然而有几回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也曾听得拍拍劈劈的骨牌响。
有人说,“游戏而至于打麻将,可说最没有趣味的了;组织这么简单,一点儿用不着费心思,有什么好玩!”说这句话如果意在劝人不要打麻将,简直是不通世务的读书官人说的,明白的人决不会这么说。
现在先讲趣味。趣味是须经旁人判定的呢,还是在于本身的体会?这似乎无须讨论,当然,在于本身的体会;别人固然可以代我判定,但是没有办法使我与他同感。譬如别人尽可以向我说大蒜是最爽口的东西,但是我总觉得大蒜的恶臭不堪向迩;别人又可以向我说这西瓜不好,不要吃吧,但是我总不肯舍弃,因为凡西瓜不论好坏我都爱吃;这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朝打牌夜打牌的男人们,大概有个职业,他们认定职业是为着吃饭的,天生就一张嘴一副肠胃,就不能不从职业上弄到一点消费的材料;这里头颇含勉强的意思,即使有趣味也淡得很了;不然,为什么工人喜欢歇工,教员爱听放假呢?那些女人们,大概担负大部的家务,她们认定家务是自己先天注定的重负,为男人,为孩子,为全家族,都是不可推诿的;这就未必是心甘情愿的了,似乎说不上有什么趣味;不然,为什么弄口电灯底下,常常有两三个女人在那里互诉家务的辛劳呢?至于一些游手好闲的男女,东家靠一靠就是一两点钟,西家坐一坐就是半天,谈些捉到几个臭虫,昨夜给蚊虫扰了一夜的事,实在也是莫可奈何,才做这种无聊的消遣,如果要他们说一声“这很有趣味”,我猜想他们未必愿意答应吧。
人总爱做点有趣味的事,借以消解种种的劳困与无聊。他们有什么事情可做呢?你说,为什么不去欣赏艺术?不错;但是欣赏须得有素养,他们有么?你又说,为什么不去逛公园?不错;但是逛公园男的须穿起洋服,女的也须打扮得体面一点,这岂是人人办得到的事?房屋是丛墓的样子,三家四家的人统统砌在一楼一底里,身也转不得,更不用说北窗消暑,月院乘凉了。好在桌子是现成摆在那里的,骨牌是祖传或新置的,倒不如就此坐拢来,打这么八圈十二圈。心有所注,暑气全消了,蝇蚊也似乎远引了,趣味一。大家说打牌是写意(“写意”是苏沪一带人常说的,含有漂亮、舒服、轻快、推开责任等等意思,这里指舒服)的事,现在居然身为写意的事,同大大小小的写意人一样,趣味二。或者幸运光临,还可以有赢到几个铜元几个银角子的希望,如同中了什么奖券的小彩,趣味三;谁说是没有趣味呢!
其次讲用心思,这尤其是简单不过的。你以用心思为有味,也许人家以不用心思为有味;彼此如果因此争论起来,结果当是谁也不能折服谁。况且向来不曾用过心思的,你定要他非用心思不可,岂不叫他心痛?他们说,麻将之所以使我们欢喜,就在于一点儿用不着费心思;你又有什么话说?
世间不通世务的读书官人究竟不多,做点有趣味的事这个观念究竟是普遍的,于是我们常常听见骨牌声了。
1924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