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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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桌

十多年前寄居乡下的时候,曾经托一个老木匠做一张书桌。我并不认识这个老木匠,向当地人打听,大家一致推荐他,我就找他。

对于木材,我没有成见,式样也随便,我只要有一张可以靠着写写字的桌子罢了。他代我作主张,用梧桐,因为他那里有一段梧桐,已经藏了好几年,干了。他又代我规定桌子的式样。两旁边的抽屉要多少高,要不然装不下比较累赘的东西。右边只须做一只抽屉,抽屉下面该是一个柜子,安置些重要的东西,既见得稳当,取携又方便。左右两边里侧的板距离要宽些,要不然,两个膝盖时时触着两边的板,就感觉局促,不舒服。我样样依从了他,当时言明工料价六块钱。

过了一个星期,过了半个月,过了二十多天,不见他把新书桌送来。我再不能等待了,特地跑去问他。他指着靠在阴暗的屋角里的一排木板,说这些就是我那新书桌的材料。我不免疑怪,二十多天功夫,只把一段木头解了开来!

他看出我的疑怪,就用教师般的神情给我开导。说整段木头虽然干了,解了开来,里面还未免有点儿潮。如果马上拿来做家伙,不久就会出毛病,或是裂一道缝,或是接榫处松了。人家说起来,这是某某做的“生活”,这么脆弱不经用。他向来不做这种“生活”,也向来没有受过这种指摘。现在这些木板,要等它干透了,才好动手做书桌。

他恐怕我不相信,又举出当地的一些人家来,某家新造花厅,添置桌椅,某家小姐出阁准备嫁妆,木料解了开来,都搁在那里等待半年八个月再上手呢。“先生,你要是有功夫,不妨到他们家里去看看,我做的家伙是不容它出毛病的。”他说到“我做的家伙”,黄浊的眼睛放射出夸耀的光芒,宛如文人朗诵他的得意作品时候的模样。

我知道催他快做是无效的,好在我并不着急,也就没说什么催促的话。又过了一个月,我走过他门前,顺便进去看看。一张新书桌站在墙边了,近乎乳白色的板面显出几条年轮的痕迹。老木匠正弯着腰,几个手指头抵着一张“沙皮”,在磨擦那安抽屉的长方孔的边缘。

我说再过一个星期,大概可以交货了吧。他望望屋外的天,又看看屋内高低不平的泥地,摇头说:“不行。这样干燥的天气,怎么能上漆呢?要待转了东南风,天气潮湿了,上漆才容易干,才可以透入木头的骨子里去,不会脱落。”

此后下了五六天的雨。乡下的屋子,室内铺着方砖,每一块都渗出水来,像劳工背上淌着汗。无论什么东西,手触上去总觉得黏黏的。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散发出霉蒸气。我想,我的新书桌该在上漆了吧。

又过了十多天,老木匠带同他的徒弟把新书桌抬来了。栗壳色,油油的发着光亮,一些陈旧的家具有它一比更见得黯淡失色了。老木匠问明了我,就跟徒弟把书桌安放在我指定的地位,只恐徒弟不当心,让桌子跟什么东西碰撞,因而擦掉一点儿漆或是划上一道纹路,他连声发出“小心呀”“小心呀”的警告。直到安放停当了,他才松爽地透透气,站远一点儿,用一只手摸着长着灰色短须的下巴,悠然地鉴赏他的新作品。我交给他六块钱,他随便看了一眼就握在手心里,眼光重又回到他的新作品。最后说:“先生,你用用看,用了些时,你自然会相信我做的家伙是可以传子孙的。”他说到“我做的家伙”,夸耀的光芒又从他那黄浊的眼睛放射出来了。

以后十年间,这张书桌一直跟着我迁徙。搬运夫粗疏的动作使书桌添上不少纹路。但是身子依旧很结实,接榫处没有一点儿动摇。直到“一二八”战役,才给毁坏了。大概是日本军人刺刀的功绩。以为锁着的柜子里藏着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东西,前面一刀,右侧一刀,把两块板都划破了。左边只有三只抽屉,都没有锁,原可以抽出来看看的,大概因为军情紧急吧,没有一只一只抽出来看的余裕,就把左侧的板也划破了,而且拆了下来,丢在一旁。

事后我去收拾残余的东西。看看这张相守十年的书桌,虽然像被残害的尸体一样,肚肠心肺都露出来了。可是还舍不得就此丢掉。于是请一个木匠来,托他修理。木匠说不用抬回去,下一天带了材料和家伙来修理就是了。

第二天下午,我放工回家,木匠已经来过,书桌已经修理好了。真是看了不由得生气的修理!三块木板刨也没刨平。边缘并不嵌入木框的槽里,只用几个一寸钉把木板钉在木框的外面。涂的是窑煤似的黑漆,深一搭,淡一搭,仿佛还没有刷完工的黑墙头。工料价已经领去,大洋一块半。

我开始厌恶这张书桌了。想起制造这张书桌的老木匠,他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简直使缺少耐性的人受不住,然而他做成的家伙却是无可批评的。同样是木匠,现在这一个跟老木匠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我托他修理,他就仅仅按照题目做文章,还我一个修理。木板破了,他给我钉上不破的。原来涂漆的,他也给我涂上些漆。这不是修理了吗?然而这张书桌不成一件家伙了。

同样的事在上海时时会碰到。从北京路那些木器店里买家具,往往在送到家里的时候就擦去了几处漆,划上了几条纹路。送货人有他的哲学。你买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总之送给你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决不短少一件。擦去一点儿漆,划上几条纹路,算得什么呢!这种家具使用不久,又往往榫头脱出了,抽屉关不上了,叫你看着不舒服。你如果去向店家说话,店家又有他的哲学给你作答。这些家具在出门的时候都是好好的,总之我们没有把破烂的东西卖给你。至于出门以后的事,谁管得了!这可以叫做“出门不认货”主义。

又譬如冬季到了,你请一个洋铁匠来给你装火炉。火炉不能没有通气管子,通气管子不能没有支持的东西,他就横一根竖一根地引出铅丝去,钉在他认为着力的地方。达,达,达,一个钉子钉在窗框下。达,达,达,一个钉子钉在天花板上。达,达,达,一个钉子钉在墙壁上。可巧碰着了砖头,钉不进去,就换个地方再钉。然而一片粉刷已经掉了下来,墙壁上有了伤疤了。也许钉了几回都不成功,他就凿去砖头,嵌进去一块木头。这一回当然钉牢了,然而墙壁上的伤疤更难看了。等到他完工,你抬起头来看,横七竖八的铅丝好似被摧残的蜘蛛网,曲曲弯弯伸出去的洋铁管好似一条呆笨的大蛇,墙壁上散布着伤疤好像谁在屋子里乱放过一阵手枪。即使火炉的温暖能给你十二分舒适,看着这些,那舒适不免要打折扣了。但是你不能怪洋铁匠,他所做的并没有违反他的哲学。你不是托他装火炉吗?他依你的话把火炉装好了。还有什么好说呢?

倘若说乡下那个老木匠有道德,所以对于工作不肯马虎,上海的工匠没有道德,所以只图拆烂污,出门不认货,不肯为使用器物的人着想,这未免是拘墟之见。我想那个老木匠,当他幼年当徒弟的时候,大概已经从师父那里受到薰陶,养成了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了吧。而师父的师父也是这么一丝不苟的,从他的徒孙可以看到他的一点儿影像。他们所以这样,为的是当地只有这么些人家做他们永远的主顾,这些人家都是相信每一件家伙预备传子孙的,自然不能够潦潦草草对付过去。乡下地方又很少受时间的催迫。女儿还没订婚,嫁妆里的木器却已经在置办了。定做了一件家具,今天拿来使用跟下一个月拿来使用,似乎没有什么分别,甚至延到明年拿来使用也不见得怎样不方便。这又使他们尽可以耐着性儿等待木料的干燥和天气的潮湿。更因主顾有限,手头的工作从来不会拥挤到忙不过来,他们这样从从容容,细磨细琢,一半自然是做“生活”,一半也就是消闲寄兴的玩意儿。在这样情形之下做成的东西,固然无非靠此换饭吃,但是同时是自己精心结撰的制作,不能不对它发生珍惜爱护的心情。总而言之,是乡下的一切生活方式形成了老木匠的那种态度。

都市地方可不同了。都市地方的人口是流动的,同一手艺的作场到处都有,虽不能说没有老主顾,像乡下那样世世代代请教某一家作场的老主顾却是很少的。一个工匠制造了一件家具,这件家具将归什么人使用,他无从知道。一个主顾跑来,买了一两件东西回去,或是招呼到他家里去为他做些工作,这个主顾会不会再来第二回,在工匠也无从预料。既然这样,工作潦草一点儿又何妨?而且,都市地方多的是不嫌工作潦草的人。每一件东西预备传子孙的观念,都市中人早已没有了(他们懂得一个顶扼要的办法,就是把钱传给子孙,传了钱等于什么都传下去了)。代替这个观念的是想要什么立刻有什么。住亭子间的人家新搬家,看看缺少一张半桌,跑出去一趟,一张半桌载在黄包车上带回来了,觉得很满意。住前楼的文人晚上写稿子,感到冬天的寒气有点儿受不住,立刻请个洋铁匠来,给装上个火炉。生起火炉来写稿子,似乎文思旺盛得多。富翁见人家都添置了摩登家具,看看自己家里,还一件也没有,相形之下不免寒伧,一个电话打出去,一套摩登家具送来了。陈设停当之后,非常高兴,马上打电话招一些朋友来叙叙。年轻的小姐被邀请去当女傧相了,非有一身“剪刀口里”的新装不可,跑到服装公司里,一阵的挑选和叮嘱,质料要时髦,缝制要迅速,临到当女傧相的时刻,心里又骄傲又欢喜,仿佛满堂宾客的眼光一致放弃了新娘而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似的。当然,“想要什么”而不能“立刻有什么”的人居大多数,为的是钱不凑手。现在单说那些想要什么立刻有什么的,他们的满足似乎只在“立刻有什么”上,要来的东西是否坚固结实,能够用得比较长久,他们是不问的。总之,他们都是不嫌工作潦草的人。主顾的心理如此,工匠又何苦一定要一丝不苟?都市地方有一些大厂家,设着验工的部分,检查所有的出品,把不合格的剔出来,不让它跟标准出品混在一起,因而他们的出品为要求形质并重的人所喜爱。但是这种办法是厂主为要维持他那“牌子”的信用而想出来的,在工人却是一种麻烦,如果手制的货品被认为不合格,就有罚工钱甚至停工的灾难。现在工厂里的工人再也不会把手制的货品看做艺术品了。他们只知道货品是玩弄他们生命的怪物,必须服事了它才有饭吃,可是无论如何吃不饱。——工人的这种态度和观念,也是都市地方的一切生活方式形成的。

近年来乡下地方正在急剧地转变,那个老木匠的徒弟大概要跟他的师父以及师父的师父分道扬镳了。

1937年8月1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