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们所在活动区虽有三四个房间,但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微乎其微。而且活动室也不单我和L做,每天均有不少人进出,我俩的举动常被打断。因此当暂停实验时,我俩会在傍晚时分约好一起到外面透透气。这前提是导师不在。导师身为院长,每天要面对很多事情,他的时间都被占得满满的,所以只有抽空来指导我们。这样一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像打游击战一样。楼下的我们不得不呆在活动区,免得他找不着人而发火。导师发火是件顶可怕的事情,相当于洪水爆发,世界末日,或者更恐怖的(这我可有见识)。
在活动区呆时间长了,我时常想象活动区是个小型监狱,行尸走肉般的我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其中。目标很明确:出狱。而前途如获释的犯人一样渺茫。也许出狱真的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这份幸福满满地可以盖过一切(包括前途)。那是真正的幸福么?不,只是假像,要不得。看着活动区忙碌的人们,我常常不自觉地展开上述类似的思考。这样的思考自问自答,像校园里一枝黄花般泛滥不止,搞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和L一起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外面的世界很大,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角落。离开活动区,重获自由,L兴致勃勃地领我去参观海运学院的教用船。船停在校内河边的岸地上。照理说我是南方人,对船司空见惯,看船的事情没什么可值得兴奋的。然而和他一起的那个傍晚,我很兴奋。
的确,船的概念,我小时候便开始实际接触。那时学校常组织春秋游。游玩的地方多次都在一处。那处据说是春秋时期范蠡和西施隐居处。逃出后的范蠡化名陶朱公在那改行做生意。生意办得相当红火,引来不少人来请教。到那里便要搭船去。只记得大大的船舱,载着不少人,因而空气污浊,而船本身不时的晃荡让人晕晕的,萌生想吐的****。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之上,凉爽的风不断扑面而来,船浆转动卷起的无数浪花向船后方径直奔去,这些浪潮丝毫没影响如处子安静的湖。一望无尽的湖面,一时之间自己变得很渺小。
当他给我讲有关船的事情时,我回忆起那些从前的往事。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听着他较为专业的讲解,我突然发问:“你又不学这个,怎么懂得那么多?”“傻瓜,怎么会不懂,不懂的难道我不会去学。我可没你那么笨!”他戳戳我的脑瓜。以后我发现他对汽车、电器产品等都知道不少,不由地对他更刮目以待。
傍晚,夕阳西下,在天边留下一道艳红色的余晖。我俩一起坐在船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天边的余晖慢慢淡去,最后被黑色吞噬,预示夜幕的到来。一会,他打起哈欠来,说困,想睡会,要我借个背。我推说他太沉不给借。他却不由分说地拉我起来,面对面地让我跨坐在他腿上,然后将头完全重重地靠在我单薄的肩膀上。“你家伙,又欺负人!”他自作主张,我有些恼火。“别说话,好舒服。”他的声音很轻很小如梦呓一般。我不觉安静下来,用手温柔地拍着背,如同母亲抚慰自己入睡的孩子。
望着天边不断变化的浓厚云层,刹那间觉得自己身上似乎多了点什么?是什么?难不成是肩膀上他的头颅……
二十
第二学期的生活实际上很忙碌。上课,做实验,当助教,更搞笑的是要带个本科生做实验(名曰创新培养)。这学期起我自己对实验才有个初步的概念,带本科生感觉是带着个小跟班,又像是保育员照顾小孩。幸好那本科生是女生,乖巧可人,我省去一半心,带她做几次实验便可放手。所谓的助教即是帮老师批改作业,我本科时就干过。导师这学期也有课。他巧妙地将我调到另一位老师手下,怕我干不动,又把L拨过来。在助教上,我俩又分到一块,很开心。俗话说,男女搭档,干活不累。我俩很有默契地配合着,每次都很快且很有效率地完成作业批改。任课老师很满意,来教作业的学生一口叫一个“老师”,叫得我们心里美滋滋的。
在与L相处中,我逐渐地掌握了他的脾气和性情。通过观察他的眼神,我很容易知道他一天的心情如何,想做什么,近乎成为他肚里的蛔虫。而他对我有所了解,并不想我这般透彻,常常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能满腹抱怨:“你个精灵鬼,看你平时文文静静,原来是一肚皮的坏主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的主意也不是总坏的。原以为L出现一度的疲劳状态是繁重的实验所致。后来我知道他每天都睡得很晚,晚上从学院回到宿舍还要忙火一阵子。看他这副样子,我常买些吃的东西哄他开心。一来可以自己吃着休闲、心情好,二来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稍作放松。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零食,那些东西可有可无。小时候我妈特别喜欢零食,每次都买很多,大多数都是她解决掉的,而我吃得很少。不过如果拿去给别人吃,我立马板起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意思很明确:我的东西不许给别人。长大后的我倒非常乐意和被人分享。不过很少见L跟我分享什么好吃的。我毫不介意,一直记着老爸叮嘱的话:“别要求人家怎么待你,你自己首先要真心对人。”每一次的分享,我当做一份惊喜给他,有时我让他猜是什么东西;有时将东西藏在他附近,让他自己找;又有时蒙住他的眼睛,直接把东西塞到他嘴里……我使出的花招多样,他招架不住,摊开手,无奈地投降:“不知道是什么,你说吧!”不过偶尔他也会生气,因为我将活动室逮到的虫子当成东西也塞进他的办工桌里。
每天我都进出他的办公室好多回,以至形成习惯。少去一趟,我都会觉得不自在。最喜欢,吃过晚饭时,我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和他聊天。我晃动着垂下的两条腿,感觉坐在他车上,他边处理手头零碎的事情边听我不停的乱弹琴。办公室里不时传出欢快的笑声。对于这一切,组内人都瞧在眼里,时不时拿我俩一起开刷。我嘴上否认,心里却美美的。听到这些,他笑嘻嘻的,也不争辩,只说自己脸皮厚,什么都能承受。时间一长,这般的玩笑成为家常便饭。
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很忌讳类似的玩笑。没等人明白过来,他把人撂下,头也不回地走了。再见到他时,他一脸的冷若冰霜,很不高兴。我跑到他身边,劝他说别在意。他只顾低头写东西,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我轻轻推推他,示意他给个回应。他猛地朝我大吼起来:“你烦不烦,没看到我正忙着呢”好心的安慰被泼了一盆冷水。我心一凉,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第二天,他一个人懒懒地坐在活动室里。我忍不住地走上前。他忽的精神一振,立即警醒起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别靠近我。靠近我对你没有好处,我给不了你什么的。”“可我……”我没有说下去,迅速地离开他。以后的我失去往日的机灵与活跃。虽然每天在同个屋檐下生活,我俩像陌路人,谁也不主动搭理对方。组内人也不再拿我俩开刷。
二十一
一晃到了学期末,作业、考试、助教等许多事情赶到一起,我们都有些手忙脚乱。在共同的助教上,以前我总很热心地独揽那些细碎的活儿,现在我表现很冷淡,把很多繁杂头大的工作推到L头上。他懊恼不已,要找我算账。我玩消失:人没了。他守株待兔,等在活动区,仍不起作用。我和那任课老师说自己身体不舒服,L不体谅我反而让我干很多活。老师便去找他说道理,让他心甘情愿地干活。的确,我身体不适,心里特别不爽。
随着暑假的来临,天气越发的炎热,惹到不能安睡的地步。巴望回家凉爽的小小梦想,在预料之中被导师一举打碎。我们这群可怜的人儿注定要在人生这段重要的历史时期过上流浪的日子。我们拥抱彼此,宽慰彼此,说有对方的存在便不会孤独。
假期留校不是玩儿的。最可怕的事情是天天要面对导师。如师姐预言,导师每天像施工场的监工头准时踩点。而在活动区劳碌的我们则是戴着头盔的,不,是一律身着白大褂的工人。还好,我们业已成年,非童工。每天见到导师已经很郁闷。L很自然地和其他说话,露出我熟悉的笑容,但碰到我的目光时立即刹住,变得严肃。如此一来,我的心坎像被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很不舒服。终于一天晚上出事了。
出事的那晚,我像以往一样提着刚烧开的热水去洗澡,未出门多久,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碎玻璃的四处乱溅,还有其他人听到声响后的惊叫声,当事者的我却没吱声,当时吓傻了。好心的同学把我叫醒,赶忙将我的脚泡进水里又涂牙膏。脚当时就红了,我捂住脸忍住不哭,还是忍不住落下几滴泪。刚烧开的滚烫的水浇到脚上,这是谁都受不了的。事后导师竟然怀疑我没心思干活,故意把自己弄上。我听了当下想收拾东西走人。哪门子的推理?夏日炎炎,烫伤很不容易好的,我何苦这般折腾自己呢?我的脚情况不是很糟,但还是起了两个大大的水泡外带一连串小泡。一天下来脚总是胀得鼓鼓的,仿佛要炸开一般。我皱着眉头,紧闭眼睛在心里呐喊着:老天,把我的脚剁了吧!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着。导师见我鼓得馒头样的脚,居然担心起我来,叫L带我去校医院看看。奉旨的L不敢不从。一路无话,到目的地后,我举着肿起的脚,走不了路。他伸手扶我,脸上也露出焦虑的神情。在医生那里,立即明白一切。从此我又增加一跳常识:烫伤后的脚一定要高高举着,切不可任意垂放,否则血流至那里会淤积发胀。当然我可不想再被烫。这个小贴士果然灵验,我的脚很快的消肿痊愈了。
当重新穿上鞋,我跑起路来有种说不出的轻松。那段脚伤的日子,我承受着时不时的疼痛,吃不下饭,消瘦不少。为好好补偿自己,我计划着和同学结伴去做些女生喜欢的事情。导师其实也不怎么这般困着我们,挺希望我们能够安排自己的事情。在为期三周的魔鬼集训后,他觉得自己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我们,对我们开始不怎么加以管束。于是我们拥有上宝贵的自由时间。但此时差不多要开学了。
二十二
新学期迎来下一届的师弟师妹。我们提升一格,成为老二。活动区吸纳新人,更为热闹。我们仨女生为自己看上去有师姐样,兴致勃勃地约好去理发店。折腾大半天,我们终于变了样,成熟不少。其中的我变化较少,还是传统的黑直发,只不过变得更顺更直。头发搞好,即为从头开始。打造全新的自己,我又开始尝试自己去买衣服。在家我常抱怨妈买的衣服不好。现在亲身实践时,我才发现问题,买到中意的衣服确实很困难。因为我长得瘦小,非一般,很难找到合适的衣服。大街上都是类麻衣袋样的(属非主流),我有些灰心。在同学陪同下,我耐心地仔细留意衣服中的稀有品种,到最后却也找到不少。我按自己的喜好从其中挑选,再一一搭配起来。人靠衣装,在精心的装扮下,我真的变了,变得漂亮也变得自信了。同时我变得也大度,毫不介意从前的种种,开始主动和L说话。他见我这般,也很乐意。风平浪静,一切似乎都过去了。悄悄地,我却发现他的眼神不怎么对劲:常常从头到脚地打量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摈弃了从前惯有的想法。
然而有一天,我在活动室里做实验,L也在,还有另外几个人。实验进行着,聊天话题时不时兴起,笑声阵阵。将近中午,那几个人暂停实验洗手去吃饭。我仍低头继续做着。等我注意活动室时,发现只剩下L一人了。两人的空间,熟悉的场景唤醒起沉睡的记忆。此刻的他仍坐在那张凳子上,还是一副很累很累的样子。我不觉来到他身边,问他最近可好。他抬起头,摇摇头,一把拉过我的身子,紧紧地抱着。这好像是孩子抱着妈妈的感觉。我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柔声问怎么了。他闭着眼睛,睡着的样子,始终没有开口。中午我俩在一起吃饭。一路的笑谈,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到了晚上,他发信息说他很累,想出去走走,问我去不去。我犹豫着,还是答应了。
当晚,当组内人各自关注电脑(聊天,看电影,游戏等)时,我俩悄悄地离开活动区。他说要领我去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我跟着他,他爬上楼梯,却往学院楼上走。我心中顿生疑惑,停了下来。转眼之间,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学院楼里人都已下班,除几盏灯外,均黑漆漆一片,很像恐怖片里的场景。我的心开始扑通通地跳起来,赶快上楼。到楼顶层说,居然没人。黑暗中,我摸到通向天台的门。轻轻一拉,门是开着的。好奇的我继续往天台上走。刚迈出步子,“嗨!”一个声音猛地响起,吓得我要跌下去。是L。他早就来到上面,正等着逮我。他扶起我,我抡起去拳头要打他,口中说道:“你坏蛋,吓唬人!”他嘿嘿笑起来。我们之间又扬起从前轻松自由的氛围。
天台由于排布着实验楼特有的排气等装置,显得有些拥挤。L拉着我的手,带我穿过那些障碍物,来到一处稍微宽敞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校园独特的夜景。一座座亮着灯光楼房隐藏于茂密的丛林里,静谧异常。L俯视着这片夜景,不自觉谈起自己家乡来。他家在北方,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饶有兴趣地听着,偶尔提问几句。他显得有些激动,用手比划起来。我想象着那是块什么样的地方……在天台上容易产生飞翔于高空的错觉。夜空之中,星辰围绕着我,向我友好地眨眼,仿佛我们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他聊着天,慢慢靠近我,我站着不动,继续听着。最后他不知怎的停止了讲话,一脸的兴奋化作落寞。我拍拍他的肩膀问怎么了。他顺势将我抱在怀中。我仰着头,感觉熟悉的怀抱,闭上眼睛,一时像中咒语说似的说起莫名其妙的话:“你留下吧!你明白我、懂我的。我家那里还算不赖的。”“我知道。”他在我耳边轻声回答,接着松开怀抱,像从前一样,闭起眼吻我。我看着他深情享受的样子,积极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