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积累很多得益于霜降两年前幼稚但深刻的记忆,当然,也有很多是她在和艾格列在交谈中印证过的看法。
成功了的霜降仍然沉静而不张扬,保持不抽烟不酗酒的好习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顽强的毅力和对工作的热忱,这些渐渐帮助她站上了时尚天桥之巅。
每当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独自一人缓缓地走下楼,走出公司,她都会抬起头,看一眼大理石外墙附近高高悬挂的自己的宣传照,心满意足地向人潮汹涌的广场走去。这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每天她都要穿过夜夜笙歌的夜店酒吧区,穿过霓虹闪烁的剧院,穿过行人如织的大街,这一路,她看到了属于巴黎的传统,刺激,横流的物欲,以及真实的人间烟火味。
很快深秋了,北京香山的红叶一定染红了半边天了吧,那天下班时踩着梧桐的落叶,听着脚下细微的脆响,霜降忽然很想家。
想家了,就要做点什么,霜降突然就想吃饺子。
其实她不怎么爱吃饺子,不过想起一个新结识的搞摄影的中国朋友说公司附近的小街有一家店特别有意思,河南人开的,布置的很像国内的那种路边店。回想起他很兴奋地向自己推荐时,手舞足蹈并且说个不停的激动样子,她不由笑了,那时候可能就是他乡情泛滥的时候了吧!
不如找找看吧!自己一个人回去做着备料既麻烦也没什么意思。
她根据他的描述找到了那条聚集很多小饭店的小街,招牌上稚拙的汉字“饺子馆”让她充满遇见故人的惊喜,里边的布置让她有点难过: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同样大小的粗劣水果复制画,低矮的屋顶挂着惨白的电棒,塑料的蓝格格桌布,用瓷碗装着的香气扑鼻开胃的油汪汪的辣椒油。
尤其是操着河南腔的店主问:“你吃啥嘞?”那疑似的乡音瞬间让她唏嘘不已。
事实上,年轻人也是喜欢怀旧的。她想起自己曾经经常出入这样的小饭店,滋味鲜美的吃着羊肉汤或者大碗的烩面。
当她正夹起一个猪肉白菜饺子感慨着的时候,一段熟悉的似乎很久远的音乐前奏响起,那是费翔……故乡的云。
小时候她们村里的年轻人曾经在寂静的乡村旷野不住声的嚎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要么走调,要么就不在节拍上,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对这首歌产生的深刻印象。只是很惊奇的是,她甚至能够回想起自己当时提着篮猪草,看着天边的云彩的感受:明明我就在家里,为什么还会幻想故乡?奇怪了!
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她拿着一双满是木刺的一次性筷子把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放到了嘴里,和着泪水咽下,她第一次咀嚼到了想家的味道。这种感情埋藏至深,而被发掘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更加的孤独。家?无兄弟可以话桑麻,无亲人关切问死生,似乎只能永远存在记忆里了。
可是,她忽然甚至觉得,刻薄的伯母在这样的夜里回想起来也有些温暖的味道了,她摇摇头,制止自己想下去。对这个多次出卖自己,毁了自己爱情世俗可能性的老女人,她无法原谅。
她不清楚别人思乡的情节具体是什么样的画面,是不是跟父母家人有关连?可是她现在竟然觉得,只是小时候写作文时候,因为无话可说凑字数而经常提起的村头虚构的老槐树,现在竟然真的长在记忆中的村子边了。
她开始怀念北京市里特有的嘈杂、灰蒙蒙的太阳以及蒙着尘的树叶,怀念校园操场上穿着难看校服的同学们,怀念村子小卖部慈祥的老太太,怀念村边的汤汤洛水,一切好的和不好的,她都在怀念,然而此时没有丝毫反感。
在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一些离家的人们,会在踏入国土的那一刻热泪盈眶,甚至于想亲吻脚下的土地。过去觉得是煽动技巧,是作者矫情:怎么可能有人那样失态,去亲地面,简直是有病!但那一刻她相信,如果现在把她突然丢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她也会痛哭流涕,就算人家把她当成神经病。
她和着乡愁吃下了碗里的饺子,这也是缓解放松的一种方式,现在,她是那个曾经可怜脆弱的乡村女孩,过了今夜,明天她仍然要站在T台上闪耀,仍然要参加繁华富丽的酒会,仍然要轻吟浅笑的生活。
这两年,她受过很多挫折,这些对霜降来说,不算什么,她觉得生活的常态就是不如意,过于顺心反而不正常,因而她一直习惯于像斗鸡一样时刻支炸着羽毛,等着随时降临的羞辱或者挑战。
当然,这些挫折不一定就和远在异国有关系。
事实上,她的语言天赋好,适应能力很强,因为她所有的生存智慧就是适应一切才能进而改变一切。
她很快融入这支来自世界各地的时尚大军,跟混迹巴黎的追梦的人没什么区别,只是身边那些人永远不懂一个中国人那些内敛的自尊以及复杂悠久的文化。这让她同别人的交谈始终流于肤浅,缺乏交流带来精神上的干枯令她的思维都有些呆滞。
她跟她结识的新朋友们无法真正的沟通,她懂得他们在想什么,并且能够对他们的思想进行有针对性的谈话,让他们愉悦的接受她的友谊。不过,她却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没人了解她丰富细腻的内心。
她明白人与人是需要距离的,过于依赖他人会失去自己的精神家园,当然,更主要的深层原因是怕别人因为自己而感到压力,进而失去他们,与京哲的交往,就是如此,她希望和他长久,所以拒绝来自于他的经济援助,再苦再累,她不希望他因为自己感受到生活残酷的压力,可是,还是分手了。
她与艾格列的关系更是微妙,她知道他的身边不会缺乏女孩子,因此对他或明或暗的暗示一概装聋作哑,但是,他对她的欣赏和好感她还是在巧妙的利用,他也好像很乐意,只是,霜降从不过分,绝不让他感到自己的依赖,因此,他带她进入了巴黎的公司,她就恭谨的保持着对上司合适的敬仰,努力的经营自己的工作,对他的关心也常常恰当应和,她努力把这理解为对自己才华的欣赏,实在不甘心沦为情人,她也试图在身边寻找新的爱情机会,梦想有个共同奋斗的伙伴,可是,很抱歉,周围的不多的男模特和设计师要么是“玻璃”,要么对爱情等同于性的态度,让她缺乏安全感,更无法认同和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