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真的有轮回,我相信我的前世一定和西藏、和西藏周边的那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渊源。
我常想,一千年以前,我是不是曾经翻越万水千山,随着文成公主进藏?或者,我是不是某位吐司家的女儿,乌黑油亮的头发上戴满了翠莹莹的绿松石?又或许,我是一只随季节迁徙的黑颈鹤,曾经在雪域高原湛蓝的天空和清冷的风中,翩翩起舞……
小时候,对西藏的印象只来自于教科书。
地理课本说,青藏高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高原,拉萨也是有名的“日光城”;历史课本说,唐朝,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清朝,达赖喇嘛转世须由清廷金瓶掣签……
教科书里的文字被我浑浑噩噩地死记硬背在大脑里。
西藏,它离北京到底有多远,平均4800米的海拔到底有多高,那里的人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所有的好奇都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西藏,不过是课本里两个没有生命的铅字而已。
进了人大附中,渐渐知道同年级有个男生叫扎西,是西藏人。
扎西长得和我们有些不一样。还在念初中时,他的个子就很高很壮了。他的头发很短,有些微微的鬈曲,蓬松地贴在头上,肤色也比我们深,是那种闪着光泽、很晶莹的古铜色。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扎西的眼睛,黑白分明,大,圆,而且很亮,清澈透明得如同羊卓雍错碧蓝的湖水。
我和扎西不是一个班的,极偶尔地在楼道里碰到,也从未打过招呼。那是一个有点儿青涩的年龄,男女生之间说话,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只是听同学们私下里议论,说扎西的父亲是西藏的大官,是藏人里面最大的那个领导,扎西的妈妈很漂亮,扎西的妹妹更漂亮。
对扎西的了解,仅此而已。
但之后,课本里再出现西藏这两个字,却变得不再抽象,不再冰冷,因为只要看到西藏,我眼前就会晃过扎西明亮的眼睛。
在那时的我看来,扎西就是西藏,西藏就是扎西。
高二下半年,文理分科,我和扎西同班了。我们还是很少讲话,因为相对于其他男生,他更沉默,也更内向,完全没有所谓高干子弟的飞扬跋扈。在北京多年的生活,让他的普通话标准而纯正。班里的男生说,他们会讲的骂人的话,扎西都会。所以,除了他的眼睛和肤色,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扎西,来自于西藏。
然后,暑假到了,大家去野三坡游玩。每个同学都是彻头彻尾的背包族,像小山丘一样的双肩背里装满了矿泉水,饼干,罐头,还有洗漱品。一大早,我们就坐着火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那时的我特别瘦小,身体素质也远没有后来那么强壮。如今,在不丹,在西藏,在喜马拉雅山间登山前行,我决不会输给同行的男生,但当年,在野三坡郁郁葱葱的群山峻岭间,还没走上半个小时,我就已经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了!
沿着山间小道,听着泉水的丁冬,同学们三两个一组,前后的队伍蜿蜒有一两百米长。身体好的同学箭步如飞,像扎西,就走在了最前面,而没用的我,则和其他两个女生被拉在最后面。
太阳越来越高,山路越来越陡,我的腿也越来越软。像是又发生了地质运动,珠穆朗玛峰漂移到了我的肩上,硕大的背包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不得不在路边停下,俯下身休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再抬起头,我忽然看到了扎西的眼睛。阳光的照耀下,它们像会说话一样,充满了善意。扎西腼腆地笑笑,露出像雪山积雪那样白得晃眼的牙齿,有些羞涩地说:“把你的背包给我,我帮你背吧!”
“那怎么行啊?我的包特别重,再说还有你自己的包呢!山路这么险,你背两个包会累趴下的……”我和扎西不熟,所以不好意思。
扎西还是腼腆地笑,却不由分说地一把拿起我的背包,挎在肩上,说:“再有十个你这样的包,我都背得动!走吧!”
我跟在扎西特意放缓的脚步后面,问:“你为什么这么能爬山啊?”
“我从小就爬山,我们那儿山多,还有雪山,至少都是四五千米高!这个暑假我会给一个日本登山队当导游,陪他们登一座我们那儿特有名的山!”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扎西德勒,是藏文,意思就是吉祥如意。”
背着两个大包,依然步履轻盈,在野三坡,扎西灿烂地笑着,浑身上下都是太阳的味道。我觉得那就是西藏的味道,西藏就像太阳一样,亲近,温暖,善良……
扎西真是个好人!我边走边想。
晚上,我们住在山里的农家大院,两间民房,两张大通铺。同学们兴奋得睡不着,男男女女挤在一张铺上,抱着吉他唱歌,狂吼,发泄着青春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过剩精力。
扎西也唱了一首歌,是藏文歌。歌的名字我记不住了,歌词的大意我更是听不懂,我只记得那是一段很悠扬的旋律。当扎西低沉、磁性的声音回荡在野三坡的夜空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异常安静。
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大概也是离天堂、离神灵最近的地方,从那里飞下来的音符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力量。
从此,西藏不再只是一双眼睛,她还是太阳,是雪山,是像扎西的歌声一样被神灵祝福和保佑的雪域之音。有一天,我一定要去那片土地看看,看看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扎西那么好,也看看离蓝天、白云和太阳都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是不是真像扎西说得那么美。
暑假很快过去了,高三的日子昏天黑地,我不再有心情去想象西藏。偶尔和扎西交谈,也只是语文卷子,数学习题,还有历史测验……
五月份的毕业考试,是我最后一次返回学校。考完最后一门,扎西在教室门口叫住了我。
“过几天我就要回西藏了,我在这儿是借读,得回拉萨高考。能不能把你的历史书和历史笔记、卷子借我用用?我带回拉萨复习,考完了就还给你!”
“你拿走用吧,不用还了!你好好复习,肯定能考上你想念的大学!”
久违的西藏重又回来了。那些写满笔记的历史课本和密密麻麻的历史卷子,是我高三最辉煌的战绩。扎西把它们带到西藏,让我觉得自己离太阳更近了。
后来,扎西考上了国际关系学院,我也开始在人大念书。出国后,同学间的联系越来越少,我只是辗转听说,他一直留在北京。
但每次,踏足青藏高原,站在喜马拉雅山脉上,感觉到自己如同云彩一般,连太阳都触手可及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扎西,并且告诉同行的朋友:“知道吗?我有个中学同学叫扎西,他就是西藏人……”
在美国那几年,忙于学习工作,忙于安身立足,我无暇再想起西藏。直到1998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一个中国朋友拉我去看电影,说那晚是中国电影周的开幕式。
我挣扎着从办公室里逃窜出来,对即将看到的电影一无所知。
20分钟后,出租车停在纽约下城格林维治村的一个电影院前。推开车门,我突然看到了十几双眼睛,黑白分明,大,圆,而且很亮……我仿佛看到了一群扎西的眼睛,镶在只有喜马拉雅山的儿女才会拥有的黝黑脸庞上。它们在夜色中一闪一闪,像启明星一般,让周遭浮躁的霓虹灯暗淡无光。
那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喇嘛。他们穿着紫红色的僧衣,裸露着结实的手臂,在纽约初春乍暖还寒的街头,安静地站在影院外的角落里。
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Hi!How are you?”
“你好!”
大概是语言不通,任凭我说什么,他们都一言不发,只是一味地笑。那么真诚、害羞和纯朴的笑容,好像照亮了整个夜幕中的曼哈顿。
电影开演了,是《红河谷》。两个小时,荡气回肠。容纳几百人的电影院里座无虚席,一多半是美国人,一少半是中国人,还有小喇嘛们,坐在观众席的正中央。
之后,导演、演员宁静和其他剧组人员走进来,观众席上一片骚动,火药味也越来越浓。对西藏的过往、今生、前途、命运,中国人和美国人开始激烈地辩论,争吵……
我回头望望,小喇嘛们依然坐在那儿,同样清澈无辜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淡定。即便听不懂,他们也一定明白,在这个距离西藏上万公里的喧嚣都市里,一群陌生人的面红耳赤全因他们的家乡而起。只不过,他们的样子安静极了,好像根本就听不到尘世里的纷乱杂音。
这就是雪域高原的宗教特有的神圣力量吗?时隔多年,西藏情结又一次在我内心萌动了。
工作之余,我开始收集像《小活佛》这样的电影,也爱上了《尘埃落定》这样的小说。见到有关西藏的书籍、画册、影碟,我总是一摞一摞地往家里搬。
“到西藏去!到西藏去!”我内心的声音越来越强烈。
终于,2000年夏天,我辞职了,也自由了。8月份,我飞到了拉萨。
那次进藏,我是一个人去的。
我喜欢旅行,却不喜欢一个人上路。只要休假,我便愿意结伴出行,可以是像巴黎那样美丽奢华的城市,也可以是印度某个破败却有着深厚历史积淀的小镇。我不愿独自旅行,因为旅途中的美和感悟,我希望有人和我分享。
但那次进藏,我破例了。
朋友们都在上班,我找不到同伴,这固然是个理由,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我从未把它仅仅只当做旅行。就像那首歌的名字,《回到拉萨》,我想回到那个我在心里已经向往了许久的西藏。
飞机降落在贡噶机场时,我兴奋地哼起了《回到拉萨》的旋律。
“别唱了,你这样太耗费体力!小心高原反应!”坐在身边的西藏男孩好心提醒我。
我立刻捂住嘴,却捂不住我的兴奋。
“我会不会头痛窒息?可千万别被抬下去!”兴奋之余,我紧张地默默问自己。
我放慢了动作,走出机舱门,站在舷梯上,一种太阳的味道扑鼻而来。这就是多年前,我还在念中学时就已经憧憬过的西藏的味道吧!
抬起头,眯着眼睛,我长久地仰望天空,怎么会有这么透彻的蓝啊?蓝得几乎让我心碎。我开始在心里大叫:“西藏,我终于来了!”
那一刻,我像是回到了一个梦境中曾经见过的地方,色彩、气味、风声……一切都那么自然,一切都似曾相识。
而且,我居然没有高原反应!
导游是个漂亮的西藏姑娘,脸颊上的两团红晕像她身上的红珊瑚一般明艳。她嘱咐我最严重的头痛会出现在第一天夜里,可我,那夜却睡得比在家里还香。日后,到了6000多米的野外,大家都行动缓慢,呼吸困难,我却能如履平地般地蹦蹦跳跳。难怪导游姑娘说,我和西藏特别有缘。
我还有个藏人朋友,叫金巴。有一年,他陪我去了珠峰大本营。
到达营地时,已经接近中午。匆匆吃了一碗面,我便喊着要继续往前走。
“你最好下午休息,适应了,明天再往前走,否则缺氧,这儿没有医疗设施,会有危险的。”金巴劝我。
看看同伴一个个做深呼吸状,我犹豫了,但是,眺望远处,珠峰就在眼前。幽蓝色的天空里,她像极了一片安详深邃的天堂,万年的积雪随风飞舞,旋转,为天堂衬上一层纯净的面纱。
像是听到了她的召唤,我想靠拢她。
“让他们都休息,你带我一个人去!”我说。
金巴知道我的性格,他不再坚持。我们上路了。
说是上路,其实根本没有路。起伏的山峦间,到处是碎石、沙粒、冰川。我步履轻盈地跟着金巴,来到一座二十几米的山坡前。
“翻过去,你行吗?”金巴问。
“当然行!”我信誓旦旦地打保票,坡度虽然有点儿陡,但还不至于难倒我。
但事实是,只爬了一半,我就被难倒了。不是因为高,也不是因为陡,而是因为沙石太松动,我脚下踩不实,手里也抓不住什么,只要往前迈一步,身体便无法控制地往下滑。
我被困在半山坡上,不敢再挪动哪怕一小步。
“你踩着我的脚,没问题!”身后忽然传来金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西藏口音。
我侧过身,发现金巴早已经从前面又绕回到我身后。他穿着Ozark登山鞋的双脚,像钢铁一样深深嵌在沙石里,凭空搭出了两个台阶。
“可是……我踩在你脚上,你能支撑我的重量吗?万一连累你也滑下去……”我不想拖累金巴。
“再有十个你,都能踩着我的脚翻过去!我从小就爬山,没事,走吧!”金巴咧开了嘴笑,露出像珠峰积雪那样白得晃眼的牙齿,还有他清澈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充满了善意。
我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前扎西的眼睛,扎西的笑。这片土地上的人果真都是好人。
踩着金巴的双脚,我一步步地翻过那座小山。晚上回到大本营,他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我们西藏?”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就是喜欢,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我不是在搪塞。喜欢西藏,为什么一定要有理由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它一次次地呼唤我,回到那个最靠近太阳的地方。
我会翻山越岭,走上5个小时陡峭的山路,为的是朝圣一座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寺庙,因为莲花生大师曾经在那里修行;我也会在荒郊野外某个不知名的小寺庙,借着翻译,和老喇嘛聊上几个小时的天;我还会在没有电也没有炉子的小木屋里,瑟瑟发抖地钻进睡袋,当同伴们抱怨花钱买罪受时,我依然能够偷偷地自得其乐……
我想,我灵魂中的某个部分一定是随着我的前世,在那片土地上,在天堂的门口,长久地驻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