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飞霜殿偏殿。
南宫玥在批阅奏章。宫殿总是空荡而静谧,听得见更漏残红的声音。
手中的册子又是在说册封皇后的事。他眉头一皱,摔了折子和御笔。
那笔在桌上滚了一圈,停在桌沿。他刚才蘸的朱砂有点多,狼毫渐渐托不住,眼睁睁看着,那朱砂从笔尖渗出,跌落,一地猩红。
心头,没来由慌了一慌。
紧接着,有人从殿外慌里慌张地冲进来,通一声跪在桌前。
那宦臣的话都说不利索:“皇,皇上……”
“急个什么?舌头捋直了好好说。”他从桌上端过茶碗,慢慢喝上一口。
“刚才从边城来的八百里加急快报,说是,说是……”
“说什么了?”茶碗被掷在地上,南宫玥猛地站起。
“说……花将军和蛮子单兵交锋,被逼着,逼着从崖上跳下去,生死未卜。”
宦臣以为皇上一定会大怒或者悲伤,却不料他只是愣了一阵,而后的反应却淡淡的,还让他去传了送信的小兵,长长短短,问了一些话。
三日后,是皇上的寿辰。宫中照例很是热闹了一番,也没见他反对或是拒绝。
一切好似如常。一些知道内情的人纷纷猜测,他这是真的放下那段孽缘了。
也合该如此,再深的情,也总有个期限,何况他是可以拥尽世间红颜的皇上。
晚宴后,大家各自回府回殿。
南宫玥却出了飞霜殿,沿着宫道,那方向,竟是要去练兵场。
跟着的宦臣心里直叫糟糕,却不敢喊人,只得亦步亦趋跟着。
从大门到练兵场的路上,南宫玥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去取过宦臣手中的灯笼。
然后慢慢走着,似乎寻着什么。
他突然驻足,然后蹲下。他眯着眼,似乎看到那个豆蔻楚楚的少女,撒着赖对他说:“玥哥哥,我疼。”
他似乎真的看到了,她的眉眼,她嘴角边轻抿的梨涡,一样一样,他都看得剔透如实。
他抬手去触摸,那身影却不经一碰,倏然寂灭。
十丈深崖,下面是湍流迅疾,她可有在跌落的时候叫他?
她有没有在心里喊他,对他说,玥哥哥,她很疼?
心如被刀绞,被火焚,然后被狠狠捏紧,散成暗夜里一把灰。
“皇上!”身后的人魂飞魄散般喊他。
南宫玥只觉得嗓口腥甜,一张嘴,竟是喷出一口炙热鲜血……
皇上病重,两日不曾上朝。宫中人心惶惶。
这天,皇太后竟然从灵隐寺出来,到宫中。十来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出了寺庙,是为了探望她的儿子。
皇上正在给军机大臣下旨,他要他们找到她,就算是尸首也要找到。还有,那个叫花之玥的孩子,一定要带回宫来。
远去六年,她只给他写过一封信,是为了告诉他,她把孩子顺利生下,她说她舍不得让他回宫,要自私地把他留下,能让他这个父亲做的,就是给他取个名字。
他回信,说叫他,花之玥。
他不知她有没有看懂他的心意,她也没有告诉他,孩子是否残疾,或者痴愚。
也许有些话,不用说。两人心里,有一个地方,是只属于他们彼此的,也因此深深笃信着对方。所以,就不再询问,也不用解释。
南宫玥见皇太后来,便让军机大臣退下。
皇太后却制止了。这时殿外也传来太师太傅和各位尚书求见的通传。
南宫玥疑惑这么多大臣齐聚的原因,皇太后却开口,说大家都是她请过来的。
而请大家来,是为了向他们说一件事,并让他们日后可以做个见证。
然后她面向皇上,目光中有哀戚,有愧疚,慢慢将她深埋在心中多年的往事揭开。
当年先皇后病重时喊了她去,并让她一同合谋说个谎言。
那便是,告诉花青樽,她是先皇的女儿。
而事实是,虽然当年先皇喜欢着花青樽的娘,更多的却是倾慕她的才思和个性,所以从来没有轻浮待过她,反而在他知道她心仪着花将军时,忍痛割爱,热心撮合。
所以花青樽和先皇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她为什么要这样?”南宫玥直坐起来,目光灼灼。
只因为,嫉恨。先皇对花青樽娘亲的爱慕之心,一直是先皇后心中的利刺。他拥有那么多女人,心却给了一个不在他身边的人。
所以她要让那个女人的女儿,得不了荣华富贵,不得了天子宠爱。
还因为,那时先皇后知道了叶阳对花青樽的暗恋,她也自私地希望自己视若亲生的侄儿可以得到他喜欢的人。
南宫玥心中一团气血翻涌,最后却竟然笑了出来:“那你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六年前,他回宫后,去寺里亲自向她求证,她那时长跪佛前,没有回答他,却很明确地点头确认。
“因为先皇后用皇上你的未来和生死,逼我发了毒咒。”她是懦弱,是无知,只能用她自以为是的愚蠢方法护他周全。
南宫玥仿佛累了,挺直的背脊突然松懈。他挥挥手,驱走了所有人。
为了一句赌咒,他的母亲把真相隐瞒到现在。让那个女人,让他深爱的那个女人被迫远走,生死浴血。直到现在,他也许就永远失去了她。
他应该感觉愤怒吗?可是为什么他只觉得悲哀?
他极目望向窗外,桃花正开到盛极,只是那心头的容颜,却为何不能像季节流转中的花朵,再回到他的眼前?
他闭上眼睛,那俏媚的脸庞渐渐浮现,她站在桃花纷飞的树下,发丝飞扬,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他伸手去抓。
这一次,不管她去哪里,他都不再放手了。
边关的环境总是单调恶劣的。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虽然她早已适应,可这一次,她实在是有些挨不住了。
已经是第几天了呢?三天,还是四天?
掉下崖来时,她拼命保持了清醒,才没有淹死在奔腾冰冷的江水里。
被冲到这浅滩上后,她就没有了太多力气。
有刺耳的叫声环绕在她身边,那是天上梭巡猎物的苍鹰和秃鹫。
它们已经等了好几天,等待分享她的身体如一餐盛宴。
一开始,她还能用佩刀赶走它们,可现在,她连抬手的气力也渐渐流失。
一只苍鹰尖啸一声,俯冲下来,她能感觉到,这次它们的志在必得。
她等待着接下来的流血和疼痛,却听见破空一声清啸,然后是苍鹰的凄厉尖叫。
她睁眼,看向远方,那边疾步行来一队人,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娃。
他手中的弓还紧紧拿着,冲过来扑到她怀里,声音里带着哭腔:“娘亲。”
这孩子,自出生就随着她在大漠里出入,性子体格都比常人强悍,这一刻,却在她怀里哭得昏天地暗。
她心疼,费尽力气伸手去抱他:“玥儿。”
她的玥儿啊,她的花之玥。
许是长久的脱水和饥饿,她的眼前渐渐出现了幻境,漫天的绯色飞花,还有一双向她伸过来的坚定的手。
生死之际,她心里的声音格外强烈。
玥哥哥,玥哥哥……
他微笑着,不言不语,只是固执地向她摊开双手。
她便也伸长手去,尽力要握住,这一次,她不要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