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裤裆巷风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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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子交运了。

阿惠倒霉了。

阿惠小辰光,经常听姆妈讲,看你一头浓发,姑娘家,头发多,苦命的坯子。

阿惠从来不把姆妈的话放在心上,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有一头又浓又黑的头发?

可是现在阿惠相信姆妈的话了。

在方京生的案子里,受害最大的其实是阿惠。

一夜之间,阿惠什么也没有了。华声公司垮台,阿惠断了生活来源,再回外贸局是不可能了。

阿惠认命了,心里白茫茫的一片,眼前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当初,方京生来找她的时候,阿惠为了保险起见,坚持不直接同外国人联系,并坚持和方京生的公司办了合法手续,到律师事务所订了经济合同,三对六面,签字盖章,阿惠吃了定心丸。

谁会想到有这样的结果呢,张师母庆幸阿惠没有受到牵连,其实,阿惠受的牵连最大。

法律认可的合同还在阿惠身边,可是那都是一张废纸了。

张师母到三子的新家去吵相骂,骂三子良心丢尽,被狗吃掉了。三子任骂。

三子愿意拿出钱来帮助阿惠,可是阿惠决不会要,张师母也不一定会接受,三子找方京生想办法,可是方京生不在北京,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许在广州,也许在哈尔滨,那位方夫人大概随时准备再次把小儿子领回去“教育”。

阿惠现在是无路可走了,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等工作,这次恐怕更加难了。阿惠绕了一圈,两手空空,但不能说什么也没有得到,她得到的是金钱买不到的物事。

阿惠现在并不急于寻找可以帮助她的人,却首先想到她要帮助的人。探监的日子,她去监狱探望阿侃。狱政科长拦住了阿惠,说要同她谈谈。阿惠紧张不安地看着他。狱政科长告诉阿惠,监狱的管教干部,对阿侃印象很不好,认为阿侃狂妄自大,蔑视管教,在学习、认罪的时间高谈阔论,言论之中不满现实,攻击社会。前阶段,监狱遣送一批“严打”对象到大西北去,差一点把他也排上了,后来几经权衡,才没有把阿侃排上,但是他若是长期以这种态度服刑,对他本人是很不利的,希望阿惠能帮他们做一点工作。

阿惠心里一阵阵发抖,遣送大西北,她是知道的,那就意味着一辈子也回不来了。阿惠不明白她几次来看阿侃,阿侃都是那么精神,那么乐观,对前途充满信心,这难道叫不服改造么。阿惠忍不住问狱政科长:“怎样才叫服从改造呢?”

狱政科长见阿惠涨红了脸,含着眼泪,态度缓和了许多,说:“有些事情你不必多问,你的任务是劝他服从改造,既然你是他的——家属。”阿惠低了头,说不出话来。阿侃被带出来了。阿惠紧张地盯住他看,阿侃更瘦了,脸也很苍白,但仍然是那样精神,那样自信。

“阿惠,”阿侃激动地说,“你,又来看我了!”

阿惠点点头,咽下了泪水笑笑。

狱政科长走开了,阿惠赶紧把狱政科长的话告诉了阿侃。

阿侃说:“我没有错,我是对的,我始终认为对某些犯人来讲,认罪改造是被动的,创造才是主动的,其实,刚才那位科长也不想驳我的观点,我要坚持下去。阿惠,你知道,体制改革可是关系到中国存亡的大事啊!”

阿惠又急又怕,不由脱口而出:“你,你为了我,也应该——”

阿侃看看阿惠,说,“就是为了你,我也要坚持。”

阿惠怎么说得过阿侃,何况阿侃并没有错,阿惠叹了一口气。

阿侃说:“阿惠,你不要泄气,我是有希望的,我还要争取减刑呢……”

“我帮你!”阿惠也激动,兴奋起来,“我在积钱,阿侃,我已经积了好多钱了,屋里人都不晓得的……”“你有多少钱?”“一千零五十块。”阿侃笑了起来:“这点钱,嘿,这一点点钱,算什么钱呀……”阿惠认真地说:“我还要积呢,我一点一点地积,会积成很多钱的,你相信……”

“我相信!”阿侃打断阿惠的话,他突然被阿惠感动了,突然觉得阿惠这种实实在在的精神正是他所缺乏的,阿侃沉思了。

阿惠见阿侃突然不说话,也不去打扰他,两个人默默无言相对而坐,一直到管教干部宣布“时间到”,阿侃才突然惊醒过来,在被管教带进去的时候,急巴巴地回头问阿惠:“你现在,都好吧?”

阿惠点点头,一股热泪涌出眼眶,阿侃没有看见。

阿惠走出监狱大门,心里很乱。

天色暗下来,她也不想回去吃饭。她这次出事,姆妈和阿哥没有像以前那样责怪她,都一直在劝她,怕她想不开,连阿嫂也说不能怪她。可是屋里人的态度并没有减轻她心里的负担,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非常沉重,压得透不出气来。她积了千把块钱,瞒着姆妈,瞒着阿哥,却不瞒阿侃,可是阿侃却笑这点钱太少了。阿侃说得对,这点钱,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能算什么钱。可是阿惠没有办法像三子那样在短时间里赚那么多钱,她只能一点一点地来、一点一点地积,何况眼门前,连这一点一点的来路也断了。

阿惠怎么能不心绪混乱呢。

她很想找个知心女友吐吐心中的浊气,可是她一无所有,连朋友也没有了。乔杨到西藏去了,因为乔杨去西藏,杨老师又一次受到表扬,终于评上了全国模范教师。谢丽丽找了个外国丈夫,出国了,临走时还对阿惠耿耿于怀,因为阿惠竭力反对,想破坏她的幸福。还有明珍,听说忙得不得了,几个月不见面,恐怕早已把阿惠和她对阿惠的许诺忘记了。

阿惠想到了王琳,那个郁郁寡欢的王老师。

王琳搬走了,她还没有去过她的新家。王老师走的时候,对阿惠说过,以后有什么事,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她。

阿惠不想找王老师帮助她什么,她只想到王老师那个安静的小家去,看看王老师那个漂亮文静的女儿,静静地坐一歇。

找到王老师的家,已经很晚了,阿惠对着门牌号码找着了东一15幢406室。

406套间里传出一阵狂热的乐曲声,是迪斯科舞曲,夹杂着许多人的吵闹声、笑声。

阿惠在门外站了一歇,不敢敲门,她发现门框左上角有门铃,轻轻地按了一下。

“叮当——”美妙的门铃声敲打着她混乱的心。

有人来开门,是个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十分考究,西装是浅灰色的、领带是深红的,配得很相称。

“找谁?”中年男人只把门开出一条缝,伸出头来问。

阿惠朝里面瞥了一眼,一客厅的人,红女绿男,并没有因为有人敲门而停止狂舞,一个个拼死扭屁股。

阿惠后退了一步,说:“哦,找错门了。”

这时,客厅里嘈杂的人声中传来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谁呀?”

阿惠抬头一看,是王琳,王老师,她几乎不敢认她了,王老师年轻多了,面色红润,穿一件很耀眼但一点不俗气的橘红镶花羊毛衫,下身是高级毛料西裤,额上汗津津的。

“哎呀,是阿惠!”王琳一把拉过阿惠,“你总算来了,好长远不看见了。”

阿惠赖在门口不肯进去,王琳硬劲儿把她拖进去。

舞曲没有停止,王琳说:“阿惠,来跳吧,蛮有劲儿的。”

阿惠抿着嘴巴,摇摇头。

王琳就陪阿惠在沙发上坐下来,马上有人端来两杯咖啡。

阿惠原以为这些跳舞的可能是王珊的朋友,可在人群中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王珊。

王琳看出阿惠的心思,笑着说:“这些人都是我的新朋友,唉,可是过去的老朋友,还有你们这些老邻居,一个也不来,你还是第一个呢。”

阿惠笑笑,心想老邻居都没有这么空闲呢。

“王珊呢?她还在演出吗?”阿惠问,她觉得自己问得很勉强。

“珊珊呀,现在开心煞,借到电影厂去了……哦,对了,下个月有部电影要上演了,叫《特殊的女人》,她主演。”

阿惠“哦”了一声,心中不由一酸,为什么别人都这么走运,自己却老是倒霉,王珊不也是一头浓发么。

阿惠还想问问王琳其他情况,跳舞的人喊起来了:“王琳,王琳,来哟,来哟……”

王琳看看阿惠,阿惠说:“你跳吧,王老师,你女儿呢,我看看她……”

王琳指了关着的房门:“在里面看电视呢,你进去。”说完,就又去跳舞了。

阿惠推开房门走进去,十八英寸的彩电开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嗯嗯呀呀唱京戏,王琳的女儿小莎莎,蜷在沙发里睡着了。

阿惠走过去,拿起毯子给小莎莎盖上,小莎莎突然醒了,睁着惊恐的眼睛看阿惠。

阿惠抱起小莎莎,说:“你不认得我了。”

小莎莎当然不认得她,可是依偎在她的怀里,很亲热,阿惠身上有一种吸引小人的魅力。

阿惠看看沙发上,有各种儿童画报,有巧克力糖、电子玩具,什品柜里还有一架多功能电子琴,和自己的侄女比,小莎莎真是太幸福了。可是小莎莎居然会紧紧依偎在她这个陌生人怀里,阿惠发现这个小人很孤独,不像她的小侄女,天天有人抱,时时有人逗她白相,其实那也是一种幸福,是另一种幸福。

外面的舞曲终于停下来了。王琳很快进来了。

小莎莎看见姆妈进来,并不要她抱,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姆妈喘气、揩汗、倒在沙发上休息。

阿惠也不声不响地看着王琳。王琳歇了一阵,对阿惠说:“你看看我的房子,两间一厅,隔壁是书房,也是朝南的……”阿惠说:“这套家当,灵光的……”

“是我妹妹叫人来帮我弄的,全是根据房子设计的,你来看看,书房里一套还要漂亮呢……”

阿惠抱了小莎莎跟王琳到书房、卫生问、灶屋间参观,客厅里跳舞的人都在休息、闲聊、吃咖啡。

回到书房,阿惠问王琳:“王老师,肖老师呢?还在乡下?”

王琳“嗯”一声:“还在那里,现在市里倒有单位肯接受,他们学堂不放,他自己也没有硬劲儿去要求,他也不想回来,不过,这样也蛮好……”

阿惠说:“你一个人带个小人忙煞了吧,现在上班路更加远了……”

“我现在还没有上班呢,仍旧拿七折工资,在屋里领小人……”

“七折工资?”阿惠不明白王琳屋里这么多高档品哪里来的钱买的。

小莎莎在阿惠怀里困着了,王琳接过去,送到房间里让她困觉,阿惠看看这间宽敞气派的书房,看见写字台上摊了一台子的书。

王琳安顿好女儿,又来陪阿惠,阿惠倒有点不过意,说:“王老师,你去吧,他们要等你的。”

王琳笑起来:“他们三日两头来的,随便煞的,你也随便一点么,到我屋里,有啥难为情的……哦,对了,讲了半日,还没有问你呢,你现在怎样?”

阿惠鼻子一酸,话到口边,又缩回去,说:“蛮好,都蛮好。”

“仍旧老样子?”王琳狐疑地盯着阿惠看看,“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的?”

阿惠不响,眼圈红了。

王琳也不追问,喝了几口咖啡,像对阿惠说,又像对自己说:“日脚过得真快,像做梦一样的……”

阿惠拿起写字台的书看。

王琳好像有点尴尬,说:“在屋里写点文章赚几个稿费……”

阿惠好像没有听懂,惊讶地看着王琳,不知道王琳在讲谁。

王琳见阿惠发愣,心想是不是触痛了阿惠的心境,连忙补上一句:“其实,我也是弄弄白相相,不当真的,一天到晚不上班,在屋里也没有劲的,你看我现在,想得开了,白相辰光就白相,工作辰光就工作,前个月还带了莎莎到杭州去了一趟,小人开心煞了。其实阿惠你也不要太苦自己了,开放点,我也是我们家珊珊带出来的,你比珊珊还年轻,为啥这样愁眉苦脸呀……”

王琳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闪过一道阴影,自己难道完全因为妹妹的缘故而走出来的么,决不是的,还有肖音,还有那个小丁,还有整个社会……

阿惠觉得自己不应该到这里来,她要告辞了。

王琳也不留她,她晓得留了阿惠,对阿惠并无好处。王琳送阿惠出门,里面的舞曲又响起来,阿惠定坚不要王琳送,王琳也就没有坚持,走到楼梯口,就打回转了。

阿惠一个人在那一大片新楼房里,像走迷魂阵一样,转了半天,才转到公路上。

从彩香新村回城,还有很长一段路,有夜班公共汽车,可是阿惠不想乘汽车,宁愿一个人沿着公路慢慢往回走。公路两边,新造的厂房和住宅区,灯火闪烁。

公路上人很少。

一个青年农民自行车上拖了个竹筐,在阿惠身边停下来,问她:“要哦?”

阿惠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什么?”

“大闸蟹,怎么样,可以便宜点。你看看,只只如样,雌的多雄的少,九块,明朝一清早你往市场上一摆,叫十块笃定的,这三五十斤货色,白让你赚五十只洋……”

阿惠朝他看看,小伙子不像滑头人,又问:“既然钞票这样好赚,你为啥自己不去卖,好处让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