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裤裆巷风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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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前大街原本是一条冷冷清清的马路,路面不宽。几年前,就有几个想在玄妙观东角门摆地摊,又轧不进的个体户看中这地方:不通公共汽车,不挤不轧,交通警不来,市场管理不问,于是,就把摆在玄妙观东角门角落里的摊头搬到这里来,抢先落一块好地盘。当时前大街自然不及玄妙观闹猛。可是,闹猛地方也有闹猛地方的不便,闹市区人多生意多,摊头也多,物事多了,买主看了这样想那样,看了那样嫌这样,拣来拣去,挑来挑去,眼花目冲,讨价还价压价,买衣裳要讲颜色,讲式样,讲尺寸,买小人白相物事要讲新鲜,讲牢扎,讲实惠,买砚台笔筒工艺品要讲风格,讲料作,讲做工。哕里八唆,一点不爽气,真叫物事多了不稀奇。到前大街来摆摊头倒也实惠,街路冷清店家少,买主不可以像逛玄妙观那样千挑万拣,有啥买啥,爽气得很,生意倒蛮看好。慢慢地地摊多起来,轧起来。前大街虽说不通公共汽车,其他车辆还是要过的,光光脚踏车,一天来来去去的数也数不清的,马路上摆了地摊,车辆经常堵塞。摊头上来了新鲜货,有人围观,苏州人是顶欢喜看西洋镜、轧闹猛、瞎起哄的,有人在马路当中蹲下去结鞋带,也会有一圈人上去打听什么事。交通堵塞,影响上下班,问题摆到市长办公桌上,整顿交通秩序、整顿市场容貌,刻不容缓。市长叫秘书电话一挂,马上有人来,黄牌警告,还算客客气气,等到吃红牌,对不起,不罚你别样,只罚你钞票,地摊小本生意,卖出一条牛仔裤,要多喝三杯开水的,哪里经得起公家狮子大开口,一罚几百几百。这张红牌效果着实灵光,仅仅三天,前大街又冷冷清清,清清爽口了,汽车脚踏车直来直去,称心惬意。可是,居民老百姓又有意见,蛮好的店家摊头开到屋门前,买点物事多少便当,现在拆光搬光,买一点点小物事也要走老远的路,真是吃饱了饭较脚劲了。

摆地摊的个体户一个比一个精,日里不许夜里来,夜市场开出来,兴得更加快,大部分老百姓日里要上班,没有空,吃过夜饭,不看电视就上床,无聊。有了夜市场,夜里有了去路。夜市场一日千里地发展,等到这桩事体第二次摆到市长办公桌上,地摊已经摆了大半条街了。市长伤脑筋,再来一次红牌,看上去不得人心,不来黄牌红牌也不行,发展下去要豁边的,左右为难。女儿小姐吃饭辰光翘嘴翻白眼,批评市长爸爸,年纪不老思想老,官职不小胆子小,乡下人兮兮,现在外头什么时代了,什么形势了,还要做缩头乌龟?他们小姐妹淘里顶喜欢吃过夜饭,勾颈搭背逛夜市场,欣赏港台流行服装,倘是市长爸爸要撤夜市场,女儿小姐这里第一个不过门,第一个有颜色看。市长受女儿威胁,更受女儿启发,想通了,决定开辟一条夜市街,每日下午六点以后,机动车绕道。自行车推行,为自由市场让路。这个提议很顺利地通过了,红告示贴出来,老百姓开心,小摊贩起劲,天不黑就来抢地盘,不到开市辰光就大包小包拎了立在那里等,来迟了就抢不到好地盘。到天黑下来,靠几盏悬空八只脚的路灯做生意,看不清爽,灯是紫颜色的,省电,照得人青皮青面孔,像太平问里的死尸。人面孔难看事体还不大,反正夜市场买卖物事又不是买卖人。可是地摊上的商品就不灵光了,一律发紫发青,像同一只染缸里出来的,难看煞了。做服装生意的摊头特别吃不起这样的亏,就挂一只洋油盏,吊一只马灯,鬼火兮兮,看上去汗毛凛凛的,市长在女儿的操纵下,亲临市场,转了一圈,大家的福音来了,公家出面,搭了防雨棚,通了电线挂灯泡,稍许出一点电费管理费。

夜市场的名声喊出去,不光本地人来轧,外地人也来轧,意。可是,居民老百姓又有意见,蛮好的店家摊头开到屋门前,买点物事多少便当,现在拆光搬光,买一点点小物事也要走老远的路,真是吃饱了饭较脚劲了。

摆地摊的个体户一个比一个精,日里不许夜里来,夜市场开出来,兴得更加快,大部分老百姓日里要上班,没有空,吃过夜饭,不看电视就上床,无聊。有了夜市场,夜里有了去路。夜市场一日千里地发展,等到这桩事体第二次摆到市长办公桌上,地摊已经摆了大半条街了。市长伤脑筋,再来一次红牌,看上去不得人心,不来黄牌红牌也不行,发展下去要豁边的,左右为难。女儿小姐吃饭辰光翘嘴翻白眼,批评市长爸爸,年纪不老思想老,官职不小胆子小,乡下人兮兮,现在外头什么时代了,什么形势了,还要做缩头乌龟?他们小姐妹淘里顶喜欢吃过夜饭,勾颈搭背逛夜市场,欣赏港台流行服装,倘是市长爸爸要撤夜市场,女儿小姐这里第一个不过门,第一个有颜色看。市长受女儿威胁,更受女儿启发,想通了,决定开辟一条夜市街,每日下午六点以后,机动车绕道。自行车推行,为自由市场让路。这个提议很顺利地通过了,红告示贴出来,老百姓开心,小摊贩起劲,天不黑就来抢地盘,不到开市辰光就大包小包拎了立在那里等,来迟了就抢不到好地盘。到天黑下来,靠几盏悬空八只脚的路灯做生意,看不清爽,灯是紫颜色的,省电,照得人青皮青面孔,像太平间里的死尸。人面孔难看事体还不大,反正夜市场买卖物事又不是买卖人。可是地摊上的商品就不灵光了,一律发紫发青,像同一只染缸里出来的,难看煞了。做服装生意的摊头特别吃不起这样的亏,就挂一只洋油盏,吊一只马灯,鬼火兮兮,看上去汗毛凛凛的,市长在女儿的操纵下,亲临市场,转了一圈,大家的福音来了,公家出面,搭了防雨棚,通了电线挂灯泡,稍许出一点电费管理费。

夜市场的名声喊出去,不光本地人来轧,外地人也来轧,外国人也要来看“东洋镜”,看得开心,买得称心,跷跷大拇指叫好。上头晓得了,内部情况上表扬一次,市里愈加坚持了,夜市场的花样经也越来越多,本来只卖用的,现在又有吃的,不光吃的用的,其他需要公共场所的行当,像交换邮票,调房子什么杂七杂八的事体也涌到前大街夜市来了。

阿惠走前大街,逛夜市场,只有看的份,没有买的福。口袋里瘪塌塌。她一个摊一个摊地看过去,眼花缭乱,心里怦怦跳。好在这里的摊主个个热情,尽看不动气,动手摸摸也不要紧,摊门前哄的人越多,他们越开心。

阿惠一路看心里一路吃惊,时间真的是不吃素的,发展这样快,实在叫人不敢相信。几年前,刚刚有人到前大街来摆摊头辰光,天井里大家议论,姆妈讲,你们不要人来疯,这种日脚不会长的,果然过了不多辰光,吃了红牌,阿惠当时还服帖姆妈,有眼光,不像年纪轻的人瞎起劲,听见风就落雨。想不到,现在风来雨来,跟得这么快,而且不是小毛毛雨,也不是阵头雨,而是像模像样的长脚雨了。

阿惠虽然平时很少添置衣裳,但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对市面上服装行情还是吃得透的,凭良心讲,这种地摊上,真正好货贵货是不多的,大部分是时髦货,料作蹩脚式样新,做工粗糙价钿强。近两年吃香的热天的丝绸,冷天的裘皮,这种地方是不多的。要有也是假的多。逛自由市场的人,想买便宜货的多,真正有钞票的人,这种地方是不来的,要到上海南京路,北京王府井,广州交易会,一套西装两百五,一件大衣一千三。

这地方的摊头,顶配青年女工的胃口,一件尼龙紧身衫,七八块,一条涤纶西裤,十来块,顶贵的要算二十来块的牛筋牛仔裤。厂里发了工资领了奖金来转一趟,拣顶时新的买一件,和男朋友看电影,进西餐馆,穿个三趟两趟,过时就过时,坏掉就坏掉,反正便宜货,不肉痛的,倘使出大价钱买了,三日两头不时髦了,穿出来上街没有人看,送人不舍得,折价处理不值几钱,放在箱子里生蛀虫。

阿惠走到一处停下来了,摊主是同阿惠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面孔不好看,身段蛮好,身上穿的,手里拎的,摊上摆的,全是顶新式的港衫,嘴巴里一口糯答答的苏州话,招徕顾客,活络得不得了。阿惠看得眼热煞了,对这种能干、出淘的小姑娘,她顶佩服。她靠近了摊点,定定地看人家做生意,比看戏看电影还有滋味。

那个小姑娘做完了几笔生意,看阿惠老是站在那里不走,以为她要买衣裳,主动上来招呼她,拎起一件衣裳往她身上比试。阿惠吓了一跳:“我,我,不,不……”

“好看的,好看的,山口百惠穿的衣裳,配你的身段正好,看你小巧玲珑的,真有点像山口百惠的,怎么样,要不要?你存心要,便宜一点卖给你,都是苏州人么,怎么样,半卖半送……”

阿惠摆脱不掉这块牛皮糖了,她有点惊慌,眼睛盯牢那件衣裳,那是一件黑红相问的套衫,阿惠欢喜煞的。

“六块卖四块,怎么样,拿走吧,这种便宜货不要,猪头三了!”

阿惠看见前面几个人全是花五块钱买的,现在她说六块卖四块,做生意真的精明的。阿惠身边总共只有三块多一点,连买橘子露多下来的加在一起也不到四块。

她犹豫了一阵,问:“三块八,卖不卖?”

做生意的小姑娘叫起来:“哟哟,看你这个人,蛮老实,门槛贼精,三块八啊,六块已经压到四块了,你还要压呀,你这个人,不是生意经……”

阿惠面孔红了,不做声,过了一歇,转身走开了,不再看那件迷人的衣裳。

“哎,哎哎,来来来,卖给你,三块八,一分钱也不赚你的……”一边说一边已经用纸包了那件衣裳,往阿惠手里塞。

阿惠又往后退,三块八角钱紧紧捏在手里。

“啊哎,你这个人,不买?来寻开心啊!拿我们做生意人弄白相啊,你这种小姑娘,真正……”

阿惠咬咬牙,终于拿过那件衣裳,把捏得湿漉漉的三块八角,交在摊主手里,摊主接过钱笑起来,数也不数就往钱盒子里一扔。阿惠看那只钱盒子,满满的,全是十块头五块头,她不由咽了口唾沫。

阿惠回去的路上懊悔得不得了。可是她实在不敢去退货。一想到摊主那神气,她心里就发酸,假使自己也像她们一样,就好了,自由自在,又有钱又快活,倘是有一笔本钱,阿惠是愿意去的,倘是有人肯借给她,她情愿以后加倍偿还的。可惜没有人肯借给她,什么人也不理睬她,在人家眼睛里,她只是一个没有用场的、吃白饭、讨人厌的人。阿惠越想越难过。就算有本钱做生意,阿惠晓得自己呆头兮兮,笨嘴笨舌,怎么比得上那样活络的小姑娘哟,弄不好把老本蚀光,更加苦。所以姆妈总归不许她走这条路,宁可一家门一淘吃咸菜汤的。

阿惠夹紧衣裳回到屋里,钻进自己住的小棚棚,衣裳压在枕头底下,再回出来。

姆妈正在屋里朝居委会主任李阿姨诉说什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看见阿惠掩进来,急乎乎地问:“咦,你回来了,乔乔呢?”“到派出所去了。”“你为啥不跟去?”“乔乔说我跟去不灵的,别人要疑心的,叫我不要去的……”张师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阿惠怕她讨买橘子露的找头,想快点躲开,张师母偏生叫住她问:“橘子露呢,买了?送去了?”

“买了,送去了……”阿惠正担心下文,乔乔进来了。

张师母丢开女儿,扑过去:“乔乔!乔乔!卫民呢?怎么样?”

乔乔一面孔得意:“放心好了,黑皮同我搭得够的,没有大事体,不吃官司的。”

“人呢?卫民人呢?为啥人不放回来?”

“你又洋盘了,搭进去总归要吓Ⅱ下人的,马上放出来,等于证明他们捉错了,人家警察也是要面子的。再说你家卫民也算触霉头的,去碰破人家警察的鼻头,假使扣高帽子,不轻不重关你几天。幸亏我同黑皮搭得够,人家一听是我的朋友,没有闲话讲,等天黑透了放出来,你急什么,留他一顿夜饭不好么?”

张师母激动得又要哭,千谢万谢,乔乔也当之无愧,余兴不尽,牛皮愈发大了:“张师母,总算你们家额骨头高的,倘是碰到风头上,比这样小的事体照样搭进去,几年官司,吊销户口,发配到新疆、青海,碰着这种风头,人家是不敢卖面子的,那真是死蟹一只。”

李阿姨笑起来,对张师母说:“你放心了,不过卫民是要教育教育的,这种憨脾气,不改改,闯出大祸来,来不及的!”

张师母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听见孙女在屋里哭,对阿惠说,“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快点去抱小毛头。唉唉,讨着这种媳妇,人家都要翘光了。”

阿惠去抱了侄女出来,小丫头顶服这个小娘娘,阿惠抱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就咯咯地笑。

李阿姨想去抱,小丫头马上又哭。张师母说:“小毛头怪,只服小娘娘,比爷娘还服。”

李阿姨看看阿惠:“阿惠,你倒有领小人的本事。”

阿惠抿嘴笑笑,低了头。

“有啥用场,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屋里氽尸。大主任,你费费心,做做好事,帮帮我们家阿惠……”

李阿姨摇摇头,寻工作不容易的,想了半天,说:“工作是难的,不过有桩事我看倒蛮合适,上次有家做老师的人家,来问有没有做保姆领小人的,人家不要老的,就要像阿惠这样的小姑娘。你家阿惠同小人有缘分,倒不如去做几日小老娘,反正在屋里也是等掉的,试试看。一个月三十块工资,吃他家的饭茶……”

阿惠问:“住在他们家里么?”

“当然啦!那家人家条件好的,我去看过,专门有问小房间空出来,比你们家卫民住的那一问还大一点,清清爽爽,他们家全是有知识的人,待保姆不会差的,阿惠,去吧,不吃亏的……”

阿惠张了张嘴,又看姆妈的面孔。

张师母面孔冷下来:“小老娘我们不做的,这种事体全是安徽人做的,我们穷归穷,苦归苦,小老娘不做的。我一世人生帮人家,做下等事体,反正人也老了,我女儿不做下等事体的!”

李阿姨皱皱眉头:“你这种思想不对头的,什么叫下等事体,帮人家领小人,互相帮助么,现在人家大城市,还专门有保姆学堂,专门教小姑娘学做老娘的……”

“不去的,不去的。”张师母回得干脆,“我这世人生面子塌光,不能叫女儿再塌招势了。我们现在落穷了,老早我们家也是体面人家,不肯做这种事体的……”

“姆妈,”阿惠轻轻地说,“我情愿去做的,我情愿去的……”

“情愿个屁,你懂个屁,做小老娘,一两年过后,人家小人大了,送托儿所了,用不着你了,你怎么办?不见得做一世小老娘,不要嫁人了?不要寻工作了?你去做了小老娘,人家还会替你安排工作?你一世寻不着工作了……”李阿姨想不落,走了。阿惠可怜巴巴跟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