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裤裆巷风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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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K从工具箱里收作了自己的物事,又拍拍三子的肩膀:“你心里用不着懊糟,我们这种货色,今朝不晓得明朝的,今朝不开除明朝也要开除的。我有一身技术,偏生不用在这爿厂里,到外头闯一闯正配我胃口呢。”

老K的一帮小弟兄帮他起哄,三子心里难过,不想讲话。

老K又说:“你呢,你还要自己束牢自己的手脚,要束到哪一年哪一日呢?我晓得的,你那点功夫不比我推板,烂在厂里?还是卖给这种厂长?”见三子不响,老K不再讲了,卷了自己的物事,同大家“再会”,最后对主子扬扬手,说一声“后会有期”。

老K扬长而去,三子心里空落落的。

整整一天,三子过得心灰意懒,无精打采。吃过夜饭,去上夜大学,因为一门功课考查成绩不理想,被老师不点名地批评了几句。二十大几的人了,被全班男女同学看,小秦也朝他看,三子心里愈发不适意。

放了夜学,三子照例送小秦回家,一路上一句话不讲,小秦几次想引他开心,也引不起来。

三子送小秦到弄堂口,不再往里走了。这桩事体,小秦屋里早已经知道,可是态度一直不明不白,不清不爽。现在外头一般像小秦这样年纪的姑娘,胭脂口红,戒指项链,轧朋友,硬的吃房子金子,软的吃文凭权力,比起来,小秦要脱俗得多,朴素得多,而且照样同三子这样的男人一样凭本事凭分数考进夜大!学,三子对小秦自然有几分敬重,经常借口讨论学习上的问题,靠近她,小秦倒也不反感不扭捏。后来两个人索性一本正经公开了,省得同学之间察言观色,挤眉弄眼,也防止有人插一脚,捷足先登。

小秦经常到三子屋里白相,对三子一个人住二十多平方很满意,三子后来熬不牢告诉她这房子是借别人的,随时有收回去的危险。小秦听了,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讲。

有一次三子和小秦去看美国故事片《超人》,电影结束,小秦突然叹口气,说,假使有超人的本领就好了。

三子一时有点莫名其妙。小秦笑笑说,假使你有超人的本领,你先要什么。其实超人的本事不是变戏法,不是要什么有什么,恰恰相反,超人的本事是不要什‘么就可以没有什么,他可以毁灭一切,却不见他能变出什么来,三子反问小秦要什么。

小秦笑了,有点难为情,说,笨坯,你个笨坯。

三子不是笨坯,小秦要什么他心里清爽。小秦面皮薄、嫩,从来不张嘴向三子要什么,不过三子晓得嘴上不讲不等于心里不要。几个有过经验教训,体会深刻的朋友提醒三子,现在外头的小姑娘精刮得很,需要你的辰光,嘴上海誓山盟比唱歌还好听,想甩掉你的辰光也容易来兮,轻飘飘说一句“家长不同意”,不成夫妻还是朋友,肚皮里能撑船的姑娘,面皮比城墙厚,心思野豁豁,甜蜜蜜道一声“再会”,糯答答说一下“对不起”,嗲兮兮客气一句,“有空来白相”,潜台词是带只把金戒指来更欢迎。你出钞票买的连衣裙子牛仔裤,穿在身上脱不下来,你请客奶油蛋糕冰淇淋,吃到肚皮里变成渣,白白浪费掉几百只老洋算好事体。没有臂膀粗拳头硬的小弟兄去讨,也没有嘴巴尖舌头快的小姐妹去骂,自己总不见得狗皮倒灶小头兮兮上门去讨还,说起来当初是你自己情愿买情愿送,情愿做猪头三的,总不好去法院告人家敲诈勒索,不好说人家骗子强盗,吃亏倒霉只有自己认了。这种闲话对三子自然是有影响的,弄得三子疑神疑鬼,手里钞票捏得煞紧,倒不是小气抠钞票,只怕碰上那种女人,贴出钞票事体小,气闷账吃不消。

朋友轧下去,互相越来越了解,三子看出小秦的为人,根本不在一件衣裳一双皮鞋上动心思,有也好没有也好,一样过日脚。三子觉得小秦虽属女流,却有大将风度,比起来反而自己缩头缩脑了。开心起来,回到屋里吹牛,隔壁邻居眼热煞了,张师母顶难过,更加替自己儿子卫民急煞。

自从三子把自己住房的处境告诉小秦之后,三子发现小秦好像有了心事,问她,总归讲没有什么,但三子心中有数,小秦希望有一间说得过去的房子,这个要求,可以说是一个最基本最低的要求了,这点愿望都不能满足她,他三子还算什么男子汉?小秦还有家长,还有喜欢拿男朋友作比较的小姐妹,小秦即使有一点虚荣心,也是正常的,合情合理的,他没有权利去埋怨她,他只有义务去为她创造一切。

小秦的背影在门后面消失了。突然,门又开了,小秦走出来说:“明天上学可不能再迟到了。”

三子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种心灰意懒的情绪又出来了。三子肚皮里很清爽,拿到文凭是他的希望和依靠,也是他给女朋友最宝贵的礼物,可是他提不起精神,一想到夜大学,想到那些课程,他就要打瞌睡。

三子原先对文凭学历是并不稀罕的,要讲读书,他不是笨肚肠,高中毕业考大学,只差两分。前几年开始哄起来的读书热,你也报名考电大,我也复习考职大,大家有点瞎起劲,人来疯,人家外国,人家美国,就不像中国人这样假老戏。三子不想凑热闹,他高中毕业进厂,不出两年,技术上就有一套硬功夫了,原先的老厂长看重他,有一次透露消息,准备提拔他当什么科长。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不见有批文下来,才知道上头嫌他学历不够。三子本来倒也不以为自己是做官的坯子,做不成什么科长,他不难过。厂里不提三子,自然要提拔别人,新提升的科长,讲工作能力不及三子一半,可是做了科长,工资长一级,分到一套新公房,两间一厅,煤卫齐全,这是真家实伙的物事,三子硬碰硬吃了亏。厂长调走了,厂里更加不拿他当回事,一口气咽不下,憋气报考了夜大学,也要拿一张既是一文不值又是千金难买的文凭回来。

正规牌子的大学生拿到入学通知书,就等于捧到了金饭碗,上课打瞌睡,下课打扑克,照样拿文凭。夜大学的学生苦得多,白天上班,一个礼拜七个夜晚倒有五个夜里要去听课,只剩下两个黄昏,手脚慢一点脑子钝一点的,连作业也来不及做。有家小的人,常常弄得夫妻相骂,家庭反目。

三子虽说没有家庭拖累,却受不了读书的规矩。一个礼拜还有两个夜班和上课碰煞,想调做长日班,厂里不同意,你夜大生有啥稀奇,厂里大学生研究生也多来兮。请事假要扣奖金,一次两次不要紧,个个礼拜不上夜班,车间主任要寻你谈话。三子大半年的书渎下来,一径在夹缝里过日脚,心里憋气,几次想退学,可是一看见小秦那双期待的眼睛,只好忍住气读下去。

送小秦回了家,三子一个人推了自行车在马路上荡,辰光不早了,他却不想回去,只想在这种宁静的气氛中把混乱的脑子理理清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日脚怎么会过得像只煨灶猫,时时有种寄人篱下的畏缩的感觉,样样不顺心,到处碰小人,吴克柔一个小子已经叫他难以应付了,单位里又碰上这样的领导,老K说要贵人相帮,哼哼,贵人!

三子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串。苏州是没有夜生活的城市,天黑下来店家就关门了,街巷里一派沉静。这一两年稍许改观一点,不少个体户小吃店开张了,做夜生意,给沉闷的夜晚带来一丝光亮,一丝生气。苏州人有种一窝蜂的习惯,你开烟糖店我也开烟糖店,你开服装店我也开服装店,你开小吃店我也开小吃店,专门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追,没有自己独立的主张。所以,要么一家也看不见,要么接二连三开一排,三子走过一条街,一连串看见五六家灯火通明的小吃店,倒把他的食欲吊上来了。他拣了一家看上去稍微清爽一点的,要了一杯啤酒,点了一盘炒菜,刚刚喝了一口,就看见对面桌子边站起来一个人。

“三子!”那个人叫了一声,声音有点夹生,但是十分亲热。

三子仔细看,不由得吃了一惊,是他高中的同学方京生。

说是同学,其实也只同过半年。方京生的父母全是高干,原先是在北京工作的,“文革”当中吃瘪,下放到苏州乡下老家来,1977年老夫妻调回北京辰光,还没有官复原职,没有权力,两个大小人在乡下插队,小儿子在县中读书,一时户口难进北京,只有能力把小儿子从县中调到市里中学来寄渎。方京生转学过来正转在三子一个班上。,大学说这是个大干部的儿子,敬而远之,三子倒觉得他没有什么架子和优越感,两个人蛮谈得拢,要不是半年以后方京生就回北京了,说不定还能成为好朋友呢。方京生走了以后,一直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信息,辰光一长,三子已经淡忘了。

现在隔了七八年,重新碰见,方京生出落成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既出乎三子的意料,但想想又是在情理之中的。三子只记得十七八岁的方京生,一个刚刚从农村上来的嫩小子,不想想人家到首都这种见大世面的地方转了这几年,再土再嫩也会变的。

方京生见三子发呆,一连笑一边拉起三子的手臂:“来来来,同我们合一桌。”

三子看他们那张桌子,有三四个青年,都在二三十上下,和他是同龄人,派头都不错。台子上倒也没有什么酒菜,只一人一杯酒,有的是可乐。看见方京生领了三子过来,也不以为是什么大事体,有一个人朝三子点点头,帮三子把酒杯端过来。方京生也不向他们介绍三子,好像大家原来都认识的。那几个人并不因为三子过来而中断谈话,仍然在商量什么,三子坐在一边,心里觉得很自在,一点也不拘束。可是听他们谈话,却听不出什么头绪。

方京生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对三子说:“走,我们出去淡谈。”

三子不由自主地跟了方京生出来,他是个个性很强的人,这一回也不晓得怎么这样服帖方京生的,方京生也好像看得很准,几乎是命令的口气,断定三子不会拒绝的。

方京生一出门就开门见山地说:“今天遇到你,巧了,不然我想去找你呢。你知道我们正在筹办一个大型游乐场,全部电子控制,现在就是缺少这方面的技术力量,听说你在这方面有一套,想请你帮帮忙呢。”

三子摇摇头:“我这点三脚猫功夫,不行的,弄弄小物事还对付得过去,大来头的物事,没有这点花露水……”

方京生打断三子的话:“你不要跟我来客套,我们这帮人不讲客气话,你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清楚楚,八三年省里获一次奖,八四年搞的微控系统,全国叫得响,可惜厂里不用你……”三子吃惊地看方京生。方京生笑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都要弄清楚。”三子不明白方京生说的“干我们这一行”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方京生身上有一股气势,滚烫的,炙得他心里发热。

方京生又说:“我们是同你商量,不会勉强你的。你在厂里的处境,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们现在有句话,叫舍不得铁饭碗,捧不到金饭碗,你假使愿意跟我们干,我们全安排好了……”方京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给三子,三子一看,华声公司电子部主任:吴军。

“这,这,什么意思?”三子思路再快也跟不上这么快的形势,他三子已经变成什么华声公司电子部主任了,还印了名片。要不是方京生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肯定会以为方京生在寻开心。

“跟我们干,你会有前途的,什么都会有。你自己想想,你在厂里卖了这许多力,落个什么得到了什么,一无所有,到末了结婚房间还不牢靠……”

三子愈加吃惊,他们真是什么都清楚,连一个人的内心也看得清清楚楚,比人家克格勃还厉害。

方京生见三子不响,又说:“自然,一下子跟你讲这么多,你又没有准备,可能接受不了,你吃了十来年的铁饭碗,现在半个小时之内让你掼掉,是不可能的。你倘是想干点名堂的,可以先去试试,先不要辞职,请长病假么,病假证明我负责解决,到我们这里适应一个阶段,再看看政治形势,再等一等,倘是觉得合胃口,就留下来,倘是干不下去,就走,回厂里去,我们不会霸住你不放的,你放心。再说我现在也不要你当场拍板,过几日你给我个回音。喏,这是我的名片,你照上面的号码给我挂电话。”

三子看方京生的名片,头衔是:华声公司总经理助理。

方京生盯着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若有所思地说:“我把游乐场办到苏州,是不容易的。当时许多人劝我,说苏州不是干大事业的地方,在无锡干,也比在苏州干强,但我还是选定了苏州,我对苏州是有感情的,人家都说苏州人小家气,成不了大气候,这几天我发现,在苏州干事情确实困难,苏州是有干事情的人才,没有干事情的气氛,苏州这块地方缺少领袖人才——”

三子心里一动,方京生自然是以领袖人才自诩的,三子倒也不觉得他狂妄轻浮浅薄,站在方京生身边三子却有了一种自卑心理,他突然想起老K的“贵人相助”,心里又是一阵发烫。

“噢,”方京生问三子,“你父母是工人么,你祖父母呢?也是,噢,你可以查一查上代,我是相信基因,相信遗传的,二十年前的红卫兵把这个叫做‘血统论’,批判的,可是我相信,是有天生丽质!”

方京生不再请三子重新进去喝酒,同三子握一下手,告辞。

三子突然说:“我的情况,你怎么知道的?”

方京生露出一排白牙,这一刹那,三子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高中生方京生:“本来不想告诉你,老K,老K我们早就认识了。”

三子恍然大悟,是方京生叫老K来帮他算命的。三子有一种被捉弄的耻辱,又有一种勃发的情绪。

“老K也是你们一起的么?”

“不是,老K和我们只是认识而已,朋友,他有他的一套方式做事,我们干我们的事业。”

方京生终于又回小吃店去了。三子一个人在马路上站了十几分钟,惹得几个黄牛贩子轮番走过来问他“什么货”。

一阵夜风吹来,三子闯到一股汗酸臭,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还是这座城市的。

【1】假老戏,苏空头:旧时对苏州人侮称“苏空头”,一般指说大话,不干实事的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