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银河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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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的女性观

我的女性观也许有点“超前”,它很接近西方后现代女性主义的观点。它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应当逐步消解传统的男女两性的划分。在我看来,过去所有关于女性应当是怎样的、男性应当是怎样的看法都不一定是正确的,不一定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自然而然”,“与生俱来”,而是由文化建构而成,然后被人们“内化”到以为它是“自然”的程度的。

在我看来,女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马克思曾说: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那么,男人所具有的为什么女人就不能有呢?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激烈批判对所谓女性气质的规范化,认为这是男性文化对女性的压制手段。后现代女性主义反对性别问题上的本质主义,它的主要论点在于,否定把两性及其特征截然两分的做法,不赞成把女性特征绝对地归纳为肉体的、非理性的、温柔的、母性的、依赖的、感情型的、主观的、缺乏抽象思维能力的,把男性特征归纳为精神的、理性的、勇猛的、富于攻击性的、独立的、理智型的、客观的、擅长抽象分析思辨的。它强调男女这两种性别特征的非自然化和非稳定化,认为每个男性个体和每个女性个体都是千差万别、千姿百态的。它反对西方哲学中将一切做二元对立的思维方法,因此它要做的不是把这个男女对立的二元结构从男尊女卑颠倒成女尊男卑,而是彻底把这个结构推翻,建造一个两性特质的多元的、包含一系列间色的色谱体系。这种观点虽然听上去离现实最远也最难懂,但它无疑具有极大的魅力,它使我们跳出以往的一切论争,并且为我们理解性别问题开启了一个新天地。

过去一段时间,中国的传媒在讨论女性的“男性化”问题。这一讨论同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涉及的是同一问题,但方向完全相反――后现代女性主义的努力方向是试图模糊性别区分,使女人更“男性化”,使男人更“女性化”;而中国的传媒却希望将被弄模糊的性别差异重新加强,使女人“更像女人”,使男人“更像男人”。

的确,我国从50年代鼓励妇女走出家庭参加社会生产活动以来,“男女不分”成为时尚,它既是对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地位的挑战,也是对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的挑战。这一时尚在文革时期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它不仅表现为女人要同男人干一样的事情,而且达到有意无意地掩盖男女两性生理心理差异的程度。那个时代造就了一批自以为有“男性气质”或被男人看做有“男性气质”的女性。在那时,女人不仅要掩饰自己的女性特征,而且对于想表现出女性特征的意识感到羞惭,觉得那是一种过时的落后的东西。80年代以来,女性的性别意识在沉寂几十年之后重新浮现出来。最明显的表现是,女性开始重新注重衣着化妆。表现“女性特征”的意识一旦苏醒,立即变得十分炽烈。女性意识的复苏在各类传媒中有大量的表现。

在否定前几十年女人“男性化”的过程中,出现了矫枉过正的趋势,这种趋势表现为一种近似本质主义的思想:由于女性是人类生命的直接创造者和养育者,因而对生命有着本能的热爱,这种热爱生命的天性,使女性具有了独特的文化意识和文化心态。女性应当履行自己作为生命的创造者和养育者的职能,发挥母性和女性独特的社会作用。这类思想的本质主义表现在几个方面:首先,它假定由于女性能生育,就“本能地”热爱生命;可是男人也为生命贡献了精于,也是生命的“直接”创造者,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对生命本能的热爱”呢?其次,它假定男性文化“将生命变成机械”,女性文化强调人的“生物性”,这是缺乏证据的。此类说法同西方有人将男性同“文化”联系在一起、将女性同“自然”联系在一起的想法如出一辙,而这种划分是本质主义的。这种本质主义的性别观念深入到社会意识中,有时甚至以科学知识的方式表现出来,例如认为女性逻辑思维不如男性;女性重感情,男性重理性等等。

中国的传统性别观念与西方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在于,西方人往往把男女两性的关系视为斗争的关系,而中国人则长期以来把男女关系视为协调互补的关系。阴阳调和、阴阳互补这些观念一直非常深入人心。但是,这并不能使中国人摆脱本质主义的立场,即把某些特征归为“男性气质”,把另一些特征归为“女性气质”,而且认为这些气质的形成都是天生的。后现代女性主义反对本质主义的立场对于上述文化理念来说是颇具颠覆性的,因为它根本否认所谓男性与女性的截然两分。对于深信阴阳两分的中国人来说,这一立场是难以接受的,甚至比西方人更难接受。这倒颇像法国和英国革命史上的区别:法国压迫愈烈,反抗愈烈,双方势不两立,结果是流血革命,建立共和;英国温和舒缓,双方不断妥协退让,结果是和平的“光荣革命”,保留帝制。在两性平等的进程中,西方女性主义激昂亢奋,声色俱厉,轰轰烈烈,富含对立仇视情绪;而中国妇女运动却温和舒缓,心平气和,柔中有刚,一派和谐互补气氛。但是在我看来,也正因为如此,若要中国人放弃本质主义的观念,恐怕比西方更加艰难,需要更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