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晚。
国防部大礼堂小宴会厅内灯火辉煌,鲜花盛开。保密局举办的小型庆功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四十位来宾或着戎装,或着礼服,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他们来自国防部的相关部门。如作战计划厅(三厅)第一科科长章天翼、第二厅的刘主任和赵秘书,还有城防二营的马营长、二监的张怀文,以及国防部其他厅局的军官,甚至一位主管情报工作的少将也来了。当然,大部分人是保密局的,包括特情处副处长陈言、侦查组组长杭苏、谈岳等人。杜林甫则强压着内心的喜悦,彬彬有礼地和来宾们打着招呼。
小宴会厅内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但又不显得喧哗嘈杂,这是由与会人员的层次决定的。
杜林甫在座席间张望了一下,像在找什么人,随后又抬起手腕看看手表。
这时,宴会厅正门的雕花彩饰旋转门缓缓转动起来。
杜林甫把期待的目光投射过去。
旋转门里陆续走出4个身着戎装的军官。走在最前面的是宁默之,汪碧茹紧随其后,郑少青的左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跟着汪碧茹出了旋转门,最后是宁默之的秘书小高。
“哦,宁公终于来了。”杜林甫脸上泛出由衷的微笑,向宁默之伸出手去。他的礼貌和热情掌握得恰到好处。
“祝贺你。我没有迟到吧?”宁默之调侃道。
“没有没有。宁公说笑了,呵呵呵。以宁公的儒将之风,断不会无故迟到的。”杜林甫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对宁默之很尊敬。刚才,他唯恐宁默之有事不来,使他的庆功宴大打折扣,所以频频看表。现在,他的心踏实了。
“说到祝贺,今天可不单是保密局的光荣。郑少青孤身毙敌,立下一功,也是可喜可贺啊。”杜林甫拉着宁默之的手,“来,宁公,你坐主席,和吕司令他们坐一桌。”杜林甫招呼道。
主席在小厅最里面,离他们现在的地方还有三四桌的距离。
“不必了,杜处长。章科长来了没有?我的同乡章天翼?”宁默之问道。
“哦。来了,来了。”
“我们几个就和章科长坐一道吧。”宁默之一边说,一边环顾席间找章天翼。
章天翼在宁默之进门的那一刻就看见他的同乡了,只不过杜林甫和宁默之热情寒暄着,他不便过来插话,现在见宁默之往自己走来,遂连忙起身迎上两步:“敏行兄的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你一到,意味着宴会即将开始。”章天翼无拘无束地说着,两只手一齐握住宁默之的右手,好像一时半会儿没有松开的意思,“敏行兄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低调了。晋衔中将已经有半个月了吧,也不请老乡喝两杯,太抠了吧?”
宁默之说:“惭愧。区区小事,劳舒飞兄挂心。谢谢了。马上我敬你一杯酒。”
杜林甫也说道:“是啊,宁公如此谦逊谨行,都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不。保密局最近屡有斩获,理当庆祝。宁某一已之私幸,岂能类比?”
“请坐吧。”杜林甫和章天翼把宁默之让进座位。
“你们谈,我一会儿过来陪你们。见谅,见谅。”杜林甫说完离桌而去。
片刻之后,宴会开始了。只见主席桌边站起一个人,是保密局的一个副局长。他简短地说了几句,大意是最近几天保密局的工作搞得不错,很有收获,得到部里的肯定,还表扬了杜林甫和郑少青。最后他代表保密局感谢友邻单位的支持协作云云。当然,这不是表彰会,而是一个宴会,所以,他对工作方面的事没有说的太多。简单几句话之后,就让大家“开怀畅饮”。
随即,轻松的气氛在小宴会厅里荡漾开来,碰杯声、谈笑声此起彼伏。
一会儿,杜林甫端着一个高脚酒杯来到了宁默之面前:“诸位,我杜林甫敬你们一杯。”
座中的人们端起酒杯。
宁默之对郑少青说道:“小郑,其实今天你应该是陪杜处长的。”
“处座,调动命令上写着明天到保密局特情处报到,所以今天,我还是监察局的职员,应该和您在一起。”郑少青答道。
“对。”杜林甫见宁默之岔开了话头,大家并没有立即干杯,正好郑少青身边有一个空座,他就顺势坐下来:
“小郑做得对!宁公可别介意啊!并不是杜某要夺你所爱,部里的命令下来了,我只有从命。小郑,不着急,你可以在家好好地休养几天,到时再来报到不迟。”
座中的一些人听得一头雾水。
原来,郑少青被调到了特情处做机要科长。命令是今天中午刚刚下达的。现在只有杜林甫、宁默之,还有郑少青本人知道。
“杜处长误会了。小郑调到贵处,正可以施展才能,为党国出力,这是一件大好事。我岂能不放他,耽误他的前程?他过去之后,还望杜处长多加照应。”
“客气了客气了。来,喝酒喝酒。”杜林甫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
大家一起举杯共饮。
杜林甫正要伸出筷子夹菜,这时,杭苏匆匆走到杜林甫的身边,附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处座,122号楼来电话找你。”
身边的郑少青听到了杭苏的耳语。
杜林甫起身告辞。
郑少青的目光不由得跟了他一会儿,旋即收回目光。
杭苏也躲在一边偷看着郑少青。
郑少青今天根本没有心情来参加这个宴会。三天前的一幕始终让他不能释怀。他判断,冯儒是被自己误杀了,尽管自己是在执行组织的命令。可是组织的命令并不都是正确的,尤其是在错综复杂的隐蔽战线。
他想起那天傍晚,冯儒吃力地说了“长江……防御……在……”之后,就闭上了眼睛。自己点着打火机,看到了冯儒用手指在木板上写下的“122”三个字,还有一台袖珍特工机。特工机旁边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第二页写了一些阿拉伯数字,应该是冯儒记下的电报密码。当时,他的特工直觉告诉他,自己可能误杀了同志!组织中计了!冯儒成了一个冤魂!痛楚之余,他方才想起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和冯儒对射的枪声肯定惊动了附近的人们,马上就会有不少军警赶过来。要么迅速离开,要么想出更巧妙的对策。他调整了情绪,将计就计。
他把那张密电码从笔记本上撕下,极秘密地藏匿在手枪里,接着用打火机烧掉了笔记本,又翻看了冯儒的口袋和行李,看看有没有重要资料。然后检查了一下电台,最后站起身,对着电台的关键部位连开两枪。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考虑。
郑少青是机要人员,他知道,这台先进的特工机在收发报之后,可能会在机器内留下曾经联系过的电台记录。他在检查特工机时就发现冯儒约在半小时前和两个电台联系过,很可能这里有组织上的电台。如果电台落到敌人手里,组织的机密就有暴露的危险。所以,他开枪毁掉了特工机。而敌人会以为这是冯儒在临死前为了保护机密而采取的措施。
郑少青烧掉笔记本,是为了销毁他从上面撕下诗歌和密码的证据。
做完这些,他忍不住悲从中来,仰天嘶吼了一声,发泄着心中的痛楚。随即整理了一下思绪,捂着左臂,踉跄着向破庙门口走去。
军警闻讯而来。他被送到医院紧急救治。
他伤得并不重。
躺在病床上,他才得以有时间从容地考虑一些事。
潜伏。屠杀。密报。营救。牺牲。跟踪。误杀。冯儒最后的话语。特工机。密电码。122……
他回想自己被抬出普渡寺前的一些情形,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留下让人生疑的东西。
他在病床上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
可是,他只睡了约半个时辰,就突然惊醒了。
一个细节让他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他立即吃力地坐起来,很想回到寺庙里去看个究竟。可是,一个负伤立功的人刚刚住进医院正该躺在病床上好好休养的时候,如果急于出院显然是极不明智、不合常理、让人生疑的。
他对护士说,自己并无大碍,要到院子里去散散心。护士说自己无法决定,要问病房门口的两个人。这两个人是保密局的特工,寸步不离地站在门口保卫着郑少青的安全。郑少青刚走出病房,特工就充满敬意地劝阻他。好歹说了半天,特工同意他到院子里散散步,可是特工一步一跟,极其认真地履行着他们的职责。
郑少青无计可施。
“这是一个失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失误。可是,对于一个潜伏在龙潭虎穴的特工来说,再小的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想到这里,他越发不安。
他不停地责备自己,这让他痛苦不堪。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情绪,只得宽慰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再加上光线昏暗,任何谨慎的特工都可能出现这种疏忽……而且,敌人不一定就注意到这样一个极不起眼的细节……不必过虑了。不原谅自己的过失是跟自己过不去。如此折磨自己会让自己走近崩溃的边缘……要原谅自己……要让自己解脱……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想想冯儒最后的密语吧!那才是最重要的事!神秘电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只有自己给自己做心理治疗——心理问题是特工最大的问题。
“还好保密局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肯定没有!否则,他们决不会表彰自己,还把自己调到特情处主管机要事宜。和监察局相比,保密局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监察局几乎就是一个名誉性的衙门。这是一个好的信号,这样的信号表明了他们的态度。还好……”此时,他坐在宴席上作如是推想,心中稍安。
和郑少青一样心情复杂的还有陈言。他现在和保密局的人坐在一桌,闷闷不乐地喝着他从未听过的“杜松子”酒,嚼着他只在梦中想象过的珍馐佳肴。但是,他丝毫体验不到饕餮的快感。这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美酒佳肴,渴望美女坐抱,但不是在这里,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无数次梦想过眼前这般的富丽堂皇,无数次嗅到过类似的菜肴香味,无数次憧憬过一个美好未来的到来!那是一个不再饥寒困顿的世界,一个不再有欺凌和压迫的世界,一个没有屈辱和仇恨的世界,一个人人都平等自由的世界,一个生活富足的世界,一个没有贫富悬殊的世界。他坚信这样的世界终究会到来。他要在那样的世界和妈妈、妹妹享受人间的美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鲜花和美酒中相拥相吻,然后沉沉睡去。
但是,他清醒地知道,这样的世界很遥远,很遥远,遥不可及。他陈言并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不切实际的小布尔乔亚。他是一个战士,一个为了母亲而去战斗的战士,一个为了妹妹而去战斗的战士,一个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去战斗的战士,一个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去战斗的战士,一个为了坚定而崇高的理想去赴汤蹈火的战士!
但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命运玩弄得如此狼狈。
出狱后,他曾几度考虑过自杀。现在,他随时能够自杀了,自杀不再像狱中那样艰难。但是,陈言没有自杀,并不是他偷生怕死,而是他觉得,即使自己现在死了仍然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以他极其自负的英雄气质,他岂肯参加今天的庆功宴?!这是怎样的一个嘲弄?!一个叛徒,丢掉了自己曾经坚守的信仰,出卖了自己的同志,把冯儒送上了黄泉路,却又来参加这样一个血腥的宴会!
然而,杜林甫是说话算数的。他现在主宰着陈言的命运,当然包括意志。
在陈言供出冯儒和游击队的驻地后,杜林甫立即下令手下的人将陈言带到“励志社”的豪华房间,给他配备了一个女侍应,还有一个保健医生。随后他洗了澡,女侍应给他置办了全新而挺括的西服、中山装……杜林甫在给马营长打了电话之后,立即向上峰申请落实陈言的职务问题。杜林甫打了一个漂亮的战役,上峰很快同意了他的申请。就在陈言换上笔挺的西服刚到“励志社”餐厅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保密局的特工就送来了镶有上校军衔的制服。随同制服而来的还有一纸任命:“兹任命陈言为国防部保密局特情处副处长此令……”。晚餐过后,杜林甫专程来到陈言的房间,亲切晤谈,并让他主管特情处的行动工作。
杜林甫履行自己的诺言是如此的雷厉风行,同样,他否决陈言的请求也是果断干脆,不容商量。
当杜林甫的女秘书晓露今天下午通知陈言去参加这个庆功宴后,陈言找到了杜林甫:“处座,我能不能不参加这个宴会?”陈言在杜林甫面前坐下,底气不足地说。在说“处座”两个字时,他恍如隔世。
“嗯?你说呢?”杜林甫几乎是从鼻孔里哼出了这几个字,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陈言。
陈言说:“我现在去参加这个宴会,太……太难堪了。”
“哈哈哈。”杜林甫大笑起来。那是一个胜利者得意的狂笑,一个摧折了他人意志的狂笑,它比从肉体上摧折一个人更让杜林甫感到成功。他要让陈言公开亮相,届时晚宴上还会有记者来摄影报道。他要让陈言彻底断绝返身的机会。他知道,陈言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尽管他曾在自省书上签了字。自省书是一个要挟性的武器,但决不是常规性的武器。它不能轻易公开。这是一个策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