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汪碧茹将他约到“大东酒楼”,双方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不必再为此费精劳神。他要忠实于自己的感情,他确实是爱她的,这就够了。他在感情上没有欺骗她,也没有欺骗自己。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种事情不好规划。有一点他是宽心的,汪碧茹不是坏人。国民党内也不是个个如妖魔鬼怪一般。不是有很多国民党的将领投诚起义吗?还有很多人秘密掉转阵营,成为我们的特工吗?汪碧茹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反共分子。
“只能这样了。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他再一次劝慰自己。
所以,当他抱住汪碧茹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感到生活还有另一种色彩。这是他第一次抱住女人,而且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热血沸腾,激情奔涌。
后来,街道上那阵突如其来的喧嚣声扫了两个人的兴致。他们离开了“大东酒楼”。汪碧茹还想在街上逛逛,于是,郑少青陪着她在清凉街上转了好长时间。后来,他又把她送回了家。
郑少青从汪碧茹家出来,慢慢走在汉中路的林荫道上,心里回味着和汪碧茹的欢愉时刻。就在这时,一辆敞篷警车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由于警车速度太快,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看牌照,是警察局的巡逻车,也就没太在意。刚要收回目光,那辆警车突然在他前方百十米的地方戛然而止,这使得他的目光继续停留在那辆警车上。
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英俊的青年人,穿着黑缎长衫,戴着墨镜,提着一个箱子。这个人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快速离开警车。
从警车上下来的不是一个警察,而像一个商人。郑少青更加奇怪了。
只见那人走到一个巷口,手一招,拦住一辆黄包车,一脚跨上去,动作十分敏捷。
郑少青连忙微微低下身子,侧过头朝黄包车里面看去,想看看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开了一辆警车,又在这里丢弃了警车?他要到哪里去?可是,黄包车的塑料檐口挡住了他的视线。
不一会,黄包车慢慢掉过头,向自己这边加速跑过来。
这时,郑少青终于看清了车内那个人。他竟是冯儒,昨天在会上见过他。我正要找他!他要到哪里去?
郑少青不动声色,等到黄包车从他眼前驶过不久,他立即上了一辆出租车(注:南京最早在20年代就有出租车了),用手指着黄包车,对出租车司机说道:“跟上他!但是要离远点。”
就这样,他和冯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直跟到“普渡寺”附近。
冯儒走进庙里后,郑少青出了巷子,正要穿过马路跟进庙里杀掉冯儒,突然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个人也在跟着自己。他猛地掉过头,那个人猝不及防,一时无法躲避,只得故作惊讶地说道:“哟!是郑哥啊,你到哪里去啊?”
郑少青一看那人,吃惊不小。原来那人是小高,宁默之的秘书。
那天,宁默之发现有人潜入到他的办公室,随即叫来了当班门岗。他轻描淡写地问门岗,昨天傍晚下班后,谁来过局里。门岗略一思索,马上想起来了,就如实回答说是郑少青。宁默之又问,当时局里还有其他人吗?门岗摇摇头,说肯定没有。宁默之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了。”
门岗走后,宁默之心想,这个郑少青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偷偷进入到我的办公室?而且用的是江湖上传说的万能钥匙,一点痕迹都没有。要不是我谨慎,做了一个暗记,都不知道发生过这样严重的事情。
宁默之之所以认为郑少青用的是万能钥匙,并不是无端妄测,而是有充足根据的。因为宁默之的钥匙从不离身。他的谨慎只有他自己知道。
于是,宁默之就要急于解开郑少青的身份之谜。
本来,他想把这件事告诉汪碧茹,并让汪碧茹监视郑少青,由她来做这事最合适,他们同在机要科,接触最多。然而细细一想,汪碧茹和郑少青彼此互有好感,她是不是能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命令要打问号。对于他们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宁默之的阅历和精明,他岂能不知,简直洞若观火。
斟酌之后,他就命令自己信任的秘书小高,一有机会,悄悄跟踪监视郑少青,但不准动手,当然也不能让郑少青发现宁默之在怀疑他并且派人跟踪他。
为了麻痹郑少青,宁默之一直没有更换办公室门上的钥匙。因为,他所有重要的资料,从来不放在办公室,要么销毁,要么带到家里。这也是郑少青那天一无所获的原因。
所以,今天下午,当小高在机要科门外偷偷听到郑少青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就急忙离开监察局的时候,他也悄悄尾随在郑少青的身后。郑少青进了“大东酒楼”,又和汪碧茹出了酒楼在清凉街逛了一会儿,直到郑少青跟踪冯儒到了破庙附近,这所有的过程,小高都在盯着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之谓也。
当然,郑少青一直不知道小高在跟踪自己,而小高也一直不知道郑少青在跟踪冯儒。他只是觉得郑少青形迹可疑:他到破庙来干什么?
“哦,是小高啊,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啊?”郑少青搭讪着。
匆忙中,两个人一时都没有想到合适的借口,只是问对方要到哪里去。国人俗常的问候语有两个。一个是“吃了吗”,在家附近一般都用这个问候;还有一个就是“到哪里去啊”,在路上碰见,常用这个。
很快,两人都摆脱了一丝丝困窘。郑少青说道:“我要到先施百货去买点东西,路过这里。”
“哦。”小高明知郑少青说谎,只装作不知道。又觉得自己也要说一下怎么到这里来的才好,就随口诌了一个谎:“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庙,想进去看看,谁知是这么一个破庙。”说着,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的表情。
郑少青一听,唯恐小高一时兴起改变主意要到庙里去,搅了他的计划,就顺着小高的意思说:“是啊,一座破庙,都快要倒塌了,没什么看头,走吧。”
小高也说:“是啊。郑哥,我们走,去喝两杯。这么巧碰见你!”
“哎,不了,我还有事。”郑少青重任在身,哪有心思喝酒。
小高为了不让郑少青怀疑自己,索性热情地说道:“走嘛,反正又没有什么大事。”
“谢谢,不用了,我有点小事。”
“怎么?看不起兄弟?兄弟这点酒钱还是有的。”说着拍拍自己胸脯上的口袋。
“不是这个意思。兄弟,我确实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喝酒。”郑少青歉意地笑笑,说完便转身向东走去。
“郑哥走好。”小高说完就反向离去。
郑少青走了好远,出了巷子,估摸着小高看不见自己了,就又折回来,警惕地闪进庙门。
此时,天快黑了,庙里影影绰绰,阴森恐怖。他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在破庙前殿寻找冯儒的身影。
一番小心的搜寻,他确信冯儒不在前殿,就轻轻地走进中庭小院。
院子里除了没脚的青草,还有一些烂木头,没有其他东西。他明白了,冯儒肯定藏在后殿里。
冯儒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在偶然碰到小高之前,他还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叛徒难做,两头不讨好,杜林甫难以咽下一个共产党特工在自己身边这样一口恶气?冯儒已感觉到了这一点?现在,郑少青已没有心思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如猎豹一般猫腰向后殿门口移去。
后殿里,冯儒正沉浸在即将破解神秘电文,从而登上自己谍报生涯最高峰的壮怀激烈的情绪中,忽然敏锐地听到一个人的脚碰到青草发出的“窸窣”声,尽管这个声音很轻,很轻,连郑少青自己也不易听见。
冯儒拔出手枪,打开保险。
郑少青贴近殿门,试着轻轻推动它。可是,里面有一根木棍闩着,殿门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冯儒感觉到门外只有一个人:“不会错,只有一个人。我听出来了。来吧!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只有一个!”
他藏在泥塑菩萨的背后,举枪对准门口,目光穿过幽暗,紧盯着生死之门。
郑少青用左手食指在冰凉的枪管上走了一遍。
“冯儒,你的末日到了!”他想。
他运足一口气,对准殿门猛踹一脚。
“咯嚓!”
殿门没有被踹坏,门背后的木栓被踹断了,殿门向两边敞开。
冯儒在菩萨像背后一见门被踹开了,对准门口就是一枪。
可是,在门被踹开后,郑少青并没有立即进门,而是掩在殿门一侧,等待里面的反应。
冯儒没有看清郑少青就开枪,不是他愚蠢,而是一个处于劣势境地的人在门被踹开、敌人即将进来时的本能反应。郑少青没有破门即入,也是利用了被困者的这一本能反应。从枪声中,他听出了冯儒的藏身位置。他伸手对着菩萨像的位置开了一枪。这一枪只是一个开路动作,它并没有击中冯儒。借助这一颗子弹的攻势,郑少青立即跳进殿内。
冯儒这一次看准了跳进来的身影,果断地扣动扳机……
“砰!”清脆的枪声在沉寂的破庙里再次回响。
郑少青感到左臂一阵剧痛。他中弹了。子弹带着灼热的火焰在左臂掘进、掘进……
郑少青一个踉跄,随即将身体闪在菩萨像的迎面!冯儒躲藏在菩萨像的背后,他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暴露给冯儒。
冯儒心里升起一阵战斗的快感。“他负伤了!我快要赢了!”他的嘴角浮起一掬酒窝,淡淡的微笑在里面摇曳。他乘胜追击,再次扣动扳机……
“咯嚓。”枪膛里却蹦出一个冰冷而无力的声音。那个声音是那么的绝望,那么的无情。冯儒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枪膛里没子弹了!
原来,史密斯?韦森转轮手枪一匣六发,打完六发子弹后,必须退膛换匣。作为手枪的主人、一个从事革命活动五六年也在刀尖枪口上游走了五六年的冯儒,他岂能不知。所以,他在离开家的时候,就把所有的两匣子弹都带上路了。一匣上了枪膛,一匣放在黑缎长衫里备用。在下关码头,他用两颗结束了那个警察,在小山上用两颗射杀了华雄飞,刚才一颗打空,一颗射中郑少青的臂膀……
郑少青听到了冯儒转轮手枪空转的声音。他立即明白,冯儒没有子弹了。这是绝佳的机会!于是,他飞快地跳到冯儒的对面,对准模糊的身影就是一枪……
冯儒此时刚刚把长衫中的那匣子弹掏出来,正要退膛换弹,郑少青如闪电般地出现在面前,一颗冷酷无情的子弹直刺他的胸口——右胸。
他应声倒地,全无还手之力,灵魂在胸腔里翩翩欲起。
“叛徒!我来替牺牲的同志向你索命!”郑少青一步跳到冯儒的面前,正要挥手补射一枪,只见躺在地上的冯儒向郑少青伸出了手,嘴里喃喃地问道:“你说什么……我不是……你……”
原来郑少青的子弹击中了冯儒的肺部。郑少青枪法极准,他本想一枪打中冯儒的心脏部位。但是在光线昏暗的菩萨像背后,能一枪击中冯儒的胸部已经是枪法精准了。
此时,郑少青见冯儒徒手仰卧,手枪掉落在一边,就没有立即开枪,而是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冯儒,厉声说道:“我让你死个明白!我是给同志们报仇的!还有谁叛变了?快说!”
“不——”冯儒吃力地发出一个痛苦的声音。他听清楚了郑少青的话。他的大脑中涌现出一大堆话语。他想解释。可是,灵魂已经在天灵盖上盘旋,即将飞出肉体。他已经没有能力说出他想说的话。他很想闭上眼睛,撒手人寰,踏上那条凄迷的归路。可是,他死不瞑目!
冯儒心里已经明白,眼前的杀手是自己的同志!
无数的语言从他的大脑拥挤到他的声带。但他的声带已不能迅速响应大脑的指令。他想到了那封神秘的电文——那是他的梦想!是他的使命!
他用弯曲的手指示意着香案上的笔记本,吃力地蠕动嘴唇:“长江……防御……在……”
他还想说出那个最最关键的东西——解码密钥!可是,他再也没有能力说出半个字!他气若游丝,嘴巴张了一下,像离开水中很久的鱼一般,随即合上了流血的嘴唇。
死神向他伸出了手。
他用尽此生最后一丝力气,用右手食指在身边的木板上吃力地移动着。
……
当冯儒的右手颓然趴在木板上的时候,他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模糊的身影,浅浅地笑了,笑得那么苦涩,那么无奈,那么辛酸。
随后,他向这个世界闭上了他的眼睛。
郑少青蒙了。
他知道,他误杀了他的同志。他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他掏出打火机。他想看看这个同志最后的面容。
“嗒。”
打火机照亮了破败的佛殿。
借着打火机的光亮,他看到了冯儒嘴角那个含血的酒窝,看到了特工机,看到了特工机旁边的灰皮笔记本。
他拿起笔记本,轻轻地打开。
第一页上是钢笔写的几行诗歌:
不要再对我微笑
我的心已苍老
红颜和鲜花
只能下辈子去寻找
不要对我说沉默
我的剑未曾出鞘
孤独和隐灭
是我注定的宿命难逃
不要对我说残酷
我的血浸透征袍
姐妹要站起
我只能够选择仆倒
不要对我说名利
我的归路你可知道
勋章和荣耀
不过如坟上的小草
不要对我说疑惑
我的身份你应该知道
蓝天上的白云
是我的灵魂在飘啊飘
不要 不要 我不要
不要 不要 我不要
我要 我要 我只要
我只要你说
我是你身边亲密的小草
郑少青将冯儒写的诗歌和记录的密电码小心地撕下,然后用打火机点着了空白的笔记本。
火光中,他发现了冯儒右手边的一块木板。木板上积满了灰尘,上面有几个弯弯曲曲的手指印:1 2 2……
“砰!砰!”
后殿内又响起了两声枪响。
随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呃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