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关得很紧,但仍能听到房间内吵杂的音乐声和一阵阵喝彩的口哨。一群年轻人陶醉在孤独的狂欢里,根本听不到门外的敲门声。
辰杉在敲了数下门却无人回应之后,选择推门而入,却看到灯光摇曳的房间中间,叶希搂着一个女生的腰,正动作亲昵地相互凝视。
四周的人群敦促两人亲吻,不停拿啤酒瓶砸着桌面,众望所归下的叶希似乎正要行动,却看到一个湿漉漉的人站在门口。他几乎方寸大乱,松开面前的女生,一脸窘迫。
房间里的气氛忽然降温,叶希面前的女生转头回望,其实不看正面,辰杉也能猜出她是谁——艾米丽,无精彩不在的艾米丽。
辰杉将一盘蛋奶酒放在房间内的桌子上,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叶希冲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摆手,说:“派对结束了!”大家因泄气而喝倒彩,勾三搭四地往外去,叶希却将辰杉抓进房间里,很懊悔地说:“你看到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辰杉没力气听他说绕口令,“你还是赶紧让我回去换身衣服会比较好。”
“别,如果我现在不说清楚,不知道这个结是否会越缠越紧。”叶希抓住她的两肩,“今天晚上没有课,所以大家才想着一起聚一聚,我和艾米丽仅仅跳了一支舞,刚要结束你就推门进来了。”
“我孤陋寡闻,居然不知道现在和人跳舞还流行接吻,你现在一定很懊恼我回来太早,没让你把环节进行到底吧?”辰杉讥笑着叹口气,“我想不到连你也要这样骗我。”
辰杉用力地去推叶希,无奈力量悬殊怎么也摆脱不了,叶希索性将她拉进怀里,紧张地说:“你相信我,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承认我玩得有些过火,可这并不代表我背叛了你,或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辰杉将头磕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在乎,叶希,只要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叶希感到背脊被某种东西牵引,尽管心里头有一千个不愿意,但身体就是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怀里的人,看着她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面孔,缓步走向门外。
他深呼吸了一口,突然喊道:“辰杉,为什么我从来都感觉不到你在我的身边。”
辰杉只是步子一顿,继而又走了出去。
淋过一场冬雨,辰杉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差许多,连带着思维的反应速度也在变慢。夜班也不像曾经那般轻松,她时常感到一股劳累散布四肢百骸,走起路来,膝盖像是灌满了铅。
她开始咳嗽,尤其是夜间,但她并没有舍得去买些药来吃,那一百英镑还存放在别人口袋里,非常时期,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用。她想尽了一切方法余钱,最后只能抱着自己的几件冬大衣去卖,那是她不当有钱人家小姐后硕果仅存的几件好衣服,当年买的时候一件件价格不菲,如今看人脸色,给几块大洋就要点头哈腰。
辰杉终于还清了差实验室的那些钱,并且把叶希垫付的房租从他房门底下塞了进去。她猜他们俩之间正经历着一场冷战,不过因为两人回家的时间多有交叉,她一直没来得及向他证实过这件事。
还有方佳敏和苏羽那头,天知道他们又发生着什么,自从目睹了苏羽的秘密之后,辰杉便重拾起高中时期对这个女人种种的厌恶,而方佳敏,可怜的方佳敏,她不想再一次目睹他被背叛。
丹尼斯说她近来情绪不对,总是见不到什么笑容,辰杉说如果你面临我的处境,你也必然笑不出来。摆在眼前最突出的问题便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她却连一件真正能御寒的衣服都没有。
辰杉说:“我小时候看过一个叫《三毛流浪记》的电视剧,里头的小三毛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夏天的时候他用墨水给自己画件T恤,到了冬天,冷得只能往报纸堆里钻。我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变成他,丹尼斯,你能给我找些报纸来吗?”
丹尼斯说:“这倒没问题,自从我拍了广告之后,凡是刊登的杂志都滞销了,明天我给你带一卡车来。”
两个人都笑起来。
那晚回家,辰杉被冻得够呛,一时间,心里头无比怀念起故乡的烤山芋和热乎乎的关东煮。大冬天,最适合吃那种能把舌头烫熟的东西。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每次奶奶领她去公共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总要从手帕里拣出几个钢镚儿,为她买这些小零嘴。
那时候,她也只是穷丫头,但却觉得很快乐。一种幼稚的快乐,只要现在一秒,不顾明天的快乐——就像她曾经努力去爱那个人的时候。
而如今,变成梦幻泡影,一切消失在岁月长河里。
辰杉加快速度,一鼓作气跑回房间,边往手心里呵气,边跺脚取暖。
突然,门被人推开,叶希一脸铁青地进来,把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转身又快步走出去。
辰杉注意到那是她还给他的钱,便将人喊住了,又将钞票揣到他口袋里。
叶希几乎吼起来,“你就一定要和我算得这么清楚吗?我给我喜欢的人花钱我愿意,你为什么总是不开窍,非要把自己逼到这样苦兮兮的程度?”
辰杉问:“你为什么冲我吼?”他一脸被欺负惨了的样子,可她心里也觉得委屈,“我早就说过了,我——”
“你不想和我有金钱上的瓜葛是吗?你不用再一次提醒我。”叶希拿手攀着门缘,死死抓着涂着白漆的门框,指甲几乎要陷进木头里。他的怒意是燃烧蒸腾如千军万马而来的,可他一时间又忍受不住悲凉的心境,一切都像是个逻辑混乱的笑话,于是他真笑起来,“可你觉得咱们这样像男女朋友吗?顶多像是个同一屋檐下吃饭、聊天、解闷的伴吧,你排斥我对你一切的好,始终拿一种冷冰冰的态度面对我,到底是不是因为你想留条后路,在离开我的时候就可以自以为是地认为不欠我的人情,从而走得干干脆脆?”
辰杉亦被激怒了,她上前推搡着叶希,说:“你给我走,一个和其他女人牵扯不清、偷偷来往的人,没有资格来指责我!”
叶希却反钳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推进房间里,他弯下腰,说:“你看着我。”他要把身体嵌入她眼睛才甘心,“你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我就是这么爱你,可你敢吗?我承认我是用下身思考和她好过几天,但那是在重遇你之前,之前的事情是个意外,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可你自己又是怎么对我的?我知道辰君回来过,也知道他找过你,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只在他又一次伤害你之后,投在我的怀抱里哭……辰杉,你能了解我的难受和痛苦吗,为什么在你的心里,我,叶希,永远都是你的第二选择?”
叶希夺门而出。辰杉在原地怔怔站了会儿,终于因为脚底的酸胀跌坐在床边。她不想去想他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实,又一次逃避开对他情感的判断,但她尽管疲惫不堪,头脑却非常清醒,或许她对叶希的情,这一辈子也还不完。
叶希过了几天便打点行装匆匆回国,因为知道她无一例外便是拒绝,所以问也没问就踏上了回家的旅途。辰杉偷偷站在赫伯特太太私人厨房的窗前看他拎着箱子的背影,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感受到他是那样的孤独。
圣诞将至,街上总洋溢着一种节日的气氛。辰杉为自己提前放了圣诞假期,却并不休息,跑去当地的shopping mall做了圣诞促销的精灵。她很喜欢孩子们聚在她身边问她要餐盘里酸奶酪的时光,他们纯净漂亮,声音甜糯,有一头软绵绵的头发。
然而不幸的是,她终究没能挡住感冒病毒的又一轮侵袭,刚刚好了一些的咳嗽又一次加剧了。她不得不卧床休息,因为每每站起来就觉得像是走在软绵绵的云朵里。
她靠一瓶热开水和半包切片吐司度过了难熬的前两天。
天晴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干净清爽,有羽毛似的轻薄的云,飞在蓝色丝绒的天际。而下雨的时候,杂乱的鼓点开始演奏,雨水一股股结成串地流淌,冲刷过脑海里纷乱的思绪,迷乱她的视线。
辰杉在很长时间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有许多的梦一场接着一场,她努力地睁开眼,却不确定是否在另一场梦里——一个她远走他乡、吃尽苦头的梦,这是另一个没有辰君,也没有朋友的世界,她一个人住在落满灰尘的单人宿舍里,夜晚,总听到风嚎哭的声音。她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被所有人抛弃在一个谎言织成的纸箱子里,雨落下来的时候,她在垮塌的一角看到还未曾老去的自己,已经被人遗忘。
好想快一点醒过来,醒过来,在一片云蒸霞蔚的高山上,高耸入云的松树环绕清幽的道观,他正推一辆自行车过来,对她说:“我们逃走吧。”
收音机里有《God rest ye merry gentlemen》的旋律响起,古老的圣诞歌,用手风琴和苏格兰风笛演奏,总有一种悲怆苍凉萦绕开来。她剧烈地咳嗽,无力地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快在这个噩梦里死去。
但有人搂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从一滩泥泞里扶起。她得以靠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最近处是一张男人的脸,黑色的眼睛,笔挺的鼻子,
有好闻的淡淡烟草味。她意识不清醒地说:“辰君,我们逃去哪里?”男人微微一怔,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目光有一瞬停滞,他说:“你想去哪儿?”她却没再说话。辰君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她缓慢的呼吸让人相信她已经沉睡过去,两只眼睛却动得飞快。他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梦,梦里有没有他,他是不是用一股年少轻狂的语气告诉她,“我们逃走吧。”
辰杉醒来的时候,身处爱丁堡最好的一家医院里,棕色头发的护士正帮忙量体温,冲她笑的时候露出嘴边的梨涡。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来的这里,更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心送她就医,或许是她出奇惊人的求生欲带她走来这里,或许是上来收租的赫伯特太太发现她已病入膏肓,或许是……她忽然看到辰君开门进来,冰冷的灯光洒在他英俊的脸上,有一种遥远的不真实感。
辰君坐去她的床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下来,他满意地冲这个满脸惊讶的姑娘扯扯嘴角,又将她不安分的两只手放进被子里。
他们无声的互动,偶尔用眼神对视,尽管如此,房间内依旧维持着一股奇异的沉默。直到辰君坐去一边看书,辰杉将头缓慢地调转过去,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他渐渐也觉得奇怪,四下里寻找让他不安的源头,她立刻闭起眼睛装睡。
辰杉想,多巧,是他救了自己,幸好是他救了自己。她恢复神志的第二天,辰君终于决定和她说话,他扬一扬手里的书,说:“给你念一念解闷吧。”辰杉没有异议,“不会又是王尔德那个两面派的故事吧,叫什么来着?”她拿食指抵着下巴,“哦,《不可儿戏》。”辰君说:“过这么多年你都记得,”他将书的封面给她看,“换了一本,是《夜莺与玫瑰》。”
夜莺为了书呆子爱慕的女孩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换回一支玫瑰,而感叹玫瑰艳丽外表的女孩却忘记自己的誓言,将书呆子抛之脑后一理不理。
辰杉说:“那是一只傻夜莺,居然蠢到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一段爱情,可它怎么也没想到,其他两个人根本不领它的情。”
辰君挑了挑眉,说:“你居然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你会赞扬夜莺的无私奉献和爱情的反复无常。”
辰杉略一沉吟,“对,你说的话也有道理,不过虚伪得很。”
辰君有些讪讪的,坐到她的身边,拿手去触她的额头,“你这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辰杉捂着脑袋笑起来,“我这是历经生活磨砺养成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不像你这种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总是被空中楼阁海市蜃楼迷住眼睛。”
他正视着她,淡淡而笑,“你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怪逻辑。”
辰杉的身体却有些麻木了,他坐得这样近,脸面对着他,恍惚里,觉得这是一个亲吻的前奏。好像她不用移动太远的距离,就能去吻上他柔软的嘴唇。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神迷离,但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擂,触电般酥软的感觉自手心脚底复苏,她好像还是以前的那个她,大胆说辰君我很喜欢你的那个她。
可是她看到了他额头那道老旧的伤疤。过了这么久,痕迹几乎快要消失,仅是微微有一些隆起,比肤色稍稍深了一些。好像是他们之间的那道界限,即使再被遗忘,却还是永远地存在着。
她薄弱无比的意志力按下暂停键,往后坐了一坐,偏过头,假意是将视线转移至地面。
“你的鞋子可真脏,让人进来打扫一下吧。
辰君立刻坐直了身子,清咳了几声,“是啊,怎么这么脏。”他拍拍裤子站起身来。
然而从善如流地走出去,他将门带上的右手却微微颤抖起来。他立刻拿背抵着墙壁,仰起头看雪白的天花板,深呼吸了几口气。
[冲破禁锢的牢笼]
吴梦雨小姐是辰君的助理,这是一个绝对的乐天派,永远信奉天塌下来总有辰君挡着。头一次来看辰杉的时候,捧着一大束的百合花,几乎把瘦小的她整个挡住。
她将脑袋一歪,从花后头探出脑袋,“祝辰小姐你早日康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辰君去接她手里的花,和她开玩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是拜寿来了,没有带礼金的话我可一律不予接待。”
吴梦雨两手掩着脸,咯咯笑起来,“那就从我这个月的工资里面扣吧,辰大少爷,要拿多少您且看着办,反正我要是饿死了,您就等着没日没夜接受我的鬼哭狼嚎吧!”她拿手撑开眼睛,吐着舌头做鬼脸。
辰君在她额头上轻轻拍一下,笑容满面,“我没问题的,只要是个女的,我都很乐于见到。”
吴梦雨立刻两手叉腰,瞪大眼睛笑道:“这也太扯了吧,为什么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说,非要等我死了才叨叨叨叨啰唆个不停。我不服!”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气氛弄得尤为活跃。病床上的辰杉倒沉着一张脸,心想哪有敢说上司啰唆的助手,又哪有和助手乱开玩笑的上司。他们说得热火朝天,把她晾在一边,今天算是懂了什么叫旁若无人。
等辰君终于想起房间里还有这么一个叫辰杉的人,过来询问她想要吃什么早餐的时候,人家已经成了刺猬,竖起一身的防备,冷言冷语道:“不想吃。”
吴梦雨跳出来,很自然地将手拍在辰君的肩上,说:“来的时候在对街看到一家甜点店,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点,我们去买点回来给辰小姐吧?”
辰君偏头看她,一语道破天机,“是你想吃对不对?”
吴梦雨连忙摇头,蹙着眉头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眼中却是别样的娇嗔,“才不是,辰小姐也喜欢吃的,对不对?”她冲辰杉挤挤眼睛。
辰杉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只想要这两个人赶紧消失,便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视线却还胶着在她搁在他肩上的手。两个人一齐出去,房间里重归寂静,辰杉才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略微放下。
自己也知道自己拉长脸的时候不好看,其实如果辰君觉得很快乐很舒服,她也应该为他感到高兴的。于是她拿起自己的一面小镜子,对着里头那张脸说:“笑。”
病房门却被打开了,她连忙把镜子藏起来,将被子拉过脖子,两眼一闭装睡着了。没过多久,有人用温热的手推推她的脸,“乖,先起来喝口水。”辰杉将眼睛睁开一只,看到折返回来的辰君正坐在她床头,她奇怪,“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想到你还没喝水,害怕你会渴了。”不等辰杉自己爬起来,他已经去揽她的肩膀,扶她坐起来。她伸手要拿杯子,也被他挡开了,将水递到她唇边。
辰杉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就把杯子推开,仰头靠在他手臂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要出去很久,所以想先把我灌饱吗?”他愣了愣,笑起来,“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他难得温柔地去看她,尽管只是微微扬起嘴角,却总有一种要把整个春天送给她的暖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