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追着,一边硬着头皮恳求,“对不起,辰君,都是我的错,你到底哪儿受伤了,让我看看行吗?”辰君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往家走。直到门缘下,他拦着辰杉的去路,两眼冷冷地看着她,“把他送的东西扔了。”“为什么?”辰杉摇头,她已经让叶希够难过的了,不能连他的东西也一起扔了。她边想,边将围巾和帽子护得紧紧。
辰君瞪着眼睛说:“忘了告诉你,我一直有轻微的洁癖,不喜欢你将别人的东西带回家里来。”
“不行,这是叶希给我的!”
他索性不多啰唆,扯过她头上的帽子要扔出去,被辰杉一把抓住了边缘。两个人争抢的间隙,辰君喝道:“要么你松手,要么就和他一起滚,我没你这么莫名其妙的妹妹!”
一句话倒像是拨动了未知名的按钮,辰杉猛地僵住,手里的帽子被顺势一扯,紧接着扔出去老远。她抿紧唇,鼻翼一张一合,两只眼睛通红一片,片刻后,说:“谁要做你的妹妹了,你才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做我哥哥,莫名其妙地——”她憋住呼吸,一言不发,忍得浑身在颤,转身捡起地上的帽子,再从他身边快速穿过,而不去看他脸上此刻的表情。
晚上,只有叶希发来短信。
“虽然你今晚拒绝了我,但你不能剥夺我对你好的权利,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接纳我,我可是不到最后不轻易放弃的男人,叶希。”
辰杉想不出来要回些什么,只是每隔一会儿就按一下按钮,让屏幕始终保持常亮的状态。心里头隐隐在等着些什么,可也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人并不会打过来。
他的脾气是这样的坏,不过是她害他摔了一跤,他便将所有的怨气都一股脑儿撒在了她的身上。她把手机关了,埋在枕头底下,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可刚翻了一个身,又立刻将手机取出来,开机,等待,叹息……如此几乎一夜未睡。
[心悦君兮君不知]
于辰杉而言,日子忽然变得难熬起来。原本短暂的寒假如今分外漫长,除了间或接到卢小曼的电话,其余时间总是她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或睡觉,或学习,更多的则是在发呆。
而除夕一过,卢小曼忙着四处向亲朋好友拜年,更加没时间理会自己的好朋友。辰杉别无他法,自己在日记本上写写画画,大多是一些没有剧情的小片段,情节简直单薄得可怕。
父母是好不容易在家待了两天,受益于此,她对父亲的印象又得到了新一季的更新。他似乎更胖了一点,留着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分头,时常肚子挺在外头,身子陷在沙发里打电话,一忙便是一整天——家里成了他另一个战场。
妈妈还是那个爱穿红色套装的漂亮女人,她的脸上始终不见皱纹,光滑幼白得像是一只剥了壳的鸡蛋。辰杉猜测这必定是源于她日复一日的简单生活,她时常是一手提着电话,一手翻着当季最新款时装册子。悠闲的贵妇人生活想必是很滋养人的一种方式,否则为什么不过高三的她年纪轻轻就有了白发。
辰君的妈妈是她认知中的一大空白,她在何处,做什么,又长什么样子,她一概不知。除了那一年的争吵,他从来不提,她也便从来不问,因为知道自己的母亲大多“胜之不武”,何必自讨没趣来触碰这个禁区。
直到这儿,辰杉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否太过冷漠了一些,就好像一个坐等好戏开唱的旁观人,总是跳脱出来看这个家庭这些人。可这也并不能怪她,就好比没有进行过料理的玫瑰,如果它杂枝纵横、东倒西歪,甚至于开不出一朵花来,那也只好认命。
久而久之,在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外突然地多出一对父母,反而成了心头最大的不适——尽管她和辰君之间正大打冷战。这种感觉,就好像辛苦维系的一段关系被猛然入侵、打破,她很长时间内都在学会适应一个人满为患的家。
幸而这样的日子,也并不会很长。
开学前几天,只剩下两个人的餐桌重回安静。辰杉慢悠悠喝着一杯牛奶,还在想着要如何去缓解一下气氛,突然有人将涂好巧克力的面包搁在了她面前的盘子里,抬起头,辰君正不动声色地缩手去取牛奶。
沉寂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冰般碎开。
辰杉忍不住笑起来,扭扭捏捏地拿起面包,歪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辰君在一边拿余光看着,似是想说点什么,只是手机忽然响起来,他起身翻口袋,将钱包扔在桌上,匆匆往外赶。
辰杉目送他出去,却在他落下的钱包外发现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心想他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居然还打算去看场电影。她多瞄了几眼,暗暗将场次时间记下了,这就回房给卢小曼打电话,临走时嘴里还叼着吃了大半的面包。
辰君就站在窗口看着她,将她蹑手蹑脚的模样尽收眼底,因而微微挑起一只眉梢,笑容灿烂。
正忙着打扫的家政阿姨疑惑地问,“少爷,你看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
辰君拿下巴往前一点,“哦,不知道是谁家溜出来的猫,简直贪吃得要命。”
卢小曼抱怨,“天气冷得说出来的话都要结冰,你还拉我出来看电影,”她戴着厚实的手套,颇显笨拙地接过票,凑近了看一眼,“《百万宝贝》,什么玩意儿?”
辰杉挽着她的胳膊,义正词严的模样,“绝对的好电影,又能娱乐,又有深度,保准你看了满意。要不是这家电影院举办奥斯卡获奖影片放映月,你才享受不到这样的视觉饕餮盛宴呢!”
卢小曼扁扁嘴,“说不过你,来都来了,还能怎么着?先买一份爆米花再说。”谁知一直耗到电影开场后十分钟,卢小曼仍旧缠在爆米花柜台前死活不肯走,她第五次一本正经地说:“我要一份现做的特大桶奶油爆米花。”
戴着红帽子的服务员也是头疼,耐住性子好言说道:“同学,我们这儿都是现做的。”
“骗子,”卢小曼不屑一顾,仰着脑袋瞧也不瞧对方,“我不管,我一定要现做的。”
辰杉见对面的服务生面露凶光,连忙拽了拽卢小曼的袖口,好言相劝道:“求你了,别这么挑剔行不行,随便来一份算了,我看这里头的爆米花也都挺好的。”
卢小曼一把甩开她的手,“那怎么行,就是耽搁一分钟也不能依。再说了,我这是因为一份爆米花的事儿吗,我这是对他们服务赤裸裸的批判。我们又不是没付钱,这劵上白纸黑字写着‘现做爆米花’,他们怎么就不能履行职责,给上帝端一桶现做的!”
服务员最终选择妥协,在向理直气壮的卢小曼做出违心的道歉后,运行起一旁体积硕大的锅子。玉米粒在锅里炸得噼里啪啦响,卢小曼这才舒坦地冲辰杉飞一眼,笑眯眯地说:“这下知道了吧,你只有坚持下去决不放弃,才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辰杉拿她没办法,也认为根本无须把这样简单的吃货逻辑,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两个女孩子抱着一份特大桶的现做爆米花,在众人既惊诧又羡慕的眼光里穿行,这就足够让人满意了。
狭长的过道里灯光渐暗,舒缓的电影音乐正笼罩起这片局促的空间。两个女孩子肩并肩,边笑边凑近耳语,激动得仿佛下一刻就能化身电影中的主人公,迎接一场精彩又多崎岖的生命。突然有一人脚步急停,装得太满的爆米花从桶里蹦出几颗,无声地落到红色的地毯上。
卢小曼低声喊,“走啊辰杉,不然电影都快结束了!”
辰杉却如被钉在原地,两只脚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过道尽头。那里是一对缱绻缠绵的情侣在拥抱,男生齐耳的短发扫过女生白得发亮的脸,一双手撑着她背后坚硬的墙壁,留下不多的空间是她站立的地方。
卢小曼顺着视线望过去,也是一惊,“那女的好眼熟……是不是苏羽啊?那男的是谁,看背影不像是方佳敏啊。”
“咱们走吧。”辰杉低着头,不知怎么心跳狂乱,隐隐知道是为什么,却怎么也不肯正视那个猜测。她踮着脚尖,像是一只匆匆夜行的猫,自远离他们的另一边绕过去,也不找寻自己的位子,随便找个地方就陷了进去。
卢小曼觉得奇怪,又扭头看了看过道,只是那两个人早不知所终,刚刚亲热的地方只有一抹昏黄的光扫过。再想回头找辰杉时,那个位子上就只剩下了一桶爆米花,刚刚惊恐万分的女孩却不知去向了。
辰杉去找答案。
尽管心中惴惴不安,可不让她看出个究竟,想必这一晚是难以安生了。只是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像是经历一场海市蜃楼,终不能等人看得清楚便要消损。
辰杉不甘心,一直顺着来时的路走到刚刚虚耗不少时间的爆米花柜台前。红帽子服务员认出来人,如临大敌地高挂免战牌,大声叹息道:“同学,我刚刚不是已经给你们现做爆米花了吗,你又折回来是想干吗?”
紧接着又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咦,服务这么周到,给我也来一份现做的吧,我不介意多等几分钟。”
视线齐刷刷转去一个清丽的身影上,白色羽绒服,乌黑发亮的长发,身材高挑,亭亭而立,脸上则是一副楚楚动人的笑容。
辰杉已经转身跑开,无论苏羽是不是看到了她,也不管现在的自己有多无礼,她唯一想做的便是立刻逃离。只是地点急速的交错里,她因过道中突暗的灯光暂时失明,鞋尖陷进地毯里,她被绊得踉踉跄跄,在身子失去重心突坠的那一刻,忽然有人伸手捞上她的腰,又将她扶了起来。
其实不必去看,嗅觉已经给出了答案。属于辰君身上,那一股股温暖的阳光气味,已经如同奔腾的万马踏动了她的神经。像是很久之前,她被那只足球砸中的情形,似乎每每她有陷入困境,总有他挺身而出,只是这一次,他坚强的臂膀却没有再给予那种熟悉的安全感。
更多地,辰杉觉得自己像是乘着一只逆水的小船,风帆俱损,舢板枯朽,摇摇欲坠的她,即将要被海浪吞噬。
辰君正对着光,那抹微弱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薄薄的似一张年岁久远的纸,连同他的脸都沧桑下去,一双眼睛毫无神采地盯着对方。
辰杉憋了好久方才说出几个支离破碎的词,“不要——太过分。方他——你——算什么——朋友!”
辰君眼中有一抹措手不及,只是强压着,冲她虚浮地笑了笑,“傻瓜,你先听我解释。”
辰杉扶着一旁的墙壁,头皮猛地一松,就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自眼睛里涌出来。她慌张失措地拿手擦,拔腿就跑,不知道后面的人是否有追来,只是跑,早已不知疲倦。
很久之后,肿了两眼的辰杉方才想起给卢小曼打电话,她挤着嗓子努力用寻常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家里有事。”
卢小曼那头半天没声音,半晌,她才低声问:“辰杉,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辰君啊?”
辰杉吓得连忙将电话挂了。
辰君发现,如果辰杉下定决心要躲着一个人的话,你是怎么也堵不到她这个人的。她就像一只滑腻腻的泥鳅,悄无声息地从你手心里溜走。偶尔,也能将她围在狭小的空间里,她却将耳朵一捂怎么也不肯听人说话。
慢慢地,辰君也有些气恼,她和叶希的交往并不曾和他解释过,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甘之若醴,一颗心又是那么的敏感,他稍微说了两句,她便哭起来,脾气是这样的坏。现在,又来管他和苏羽的事,莫不要说两人没关系,就真是有关系,她又能站在什么立场来面对呢,就凭她那薄弱世俗的道德观吗?
好像太过了解的两个人,越是亲近就越是容易有间隙,彼此都在想为什么你不懂我,明明你该是最懂我的那个人。可并不是不懂对方的心思,只是太过害怕,好像越是在乎,便越是担心他与自己想的真的相同吗,然后,一点点陷入模棱两可的谜题里。
他是这样在意一个人,好像过去的那些时间从不曾冲淡这样的一份炽热感觉。他仓皇逃走的那几年,他与他心底翻滚的羞耻感,不断告诫自己忘却一切的挣扎纠缠,都在重遇后的短暂时间里尽数消弭殆尽。而潜意识里,他一直是知道自己终是要失败,是会回来的。
不过就是喜欢一个人而已,他想,就告诉她,问问她,如果点头便解释清楚,冰释前嫌,一切划归于零,如果摇头便祝她幸福,让她和那个青梅竹马一起远走高飞,再也不要扰乱这颗心。
他不由得蹙起眉尖,心里涌起百般滋味。方佳敏过来揽他的肩,“热身半天不踢球,你小子在想什么啊?”他装模作样深吸两口气,“哎,莫不是桃花开了,你的春天到了?”
辰君笑得苦涩,“别胡说八道的。”不经意间看到场外的辰杉和苏羽,辰杉没戴手套,两只手冻得通红一片,还不停扭着红鼻头。他将自己的手套递给方佳敏,“把这个送给她。”
方佳敏一怔,继而傻傻笑出来,“就说你的春天到了,怎么着,品位还挺不错,居然看上清纯鲜嫩小学妹了。”辰君冷冷回,“废什么话!”方佳敏一梗脖子,“那我拿去给苏羽。”
辰君连忙拽着他胳膊,“别胡闹行不行,你故意逗我玩呢!”
方佳敏一脸促狭,“你这个人好不爽快,有什么话都憋心里,直接说出来又不会要你的命。这小姑娘今天过来是说自己高三学业重,以后不跟着苏羽学习写作了,啧啧,我看你再不拿出点行动,只怕今后很难见到她了。”
原来如此。辰君不吱声,心里却思量着要不要和方佳敏谈一谈苏羽,好容易打了点腹稿,刚要开口,方佳敏却一跺脚,张扬地笑道:“算了算了,让兄弟我拉你一把!”边跑还边往后看他,“万一真成了,千万别忘了谢我这个媒人!”
辰君有些哭笑不得。
同样哭笑不得的还有辰杉,在听到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辰君的手套后,方佳敏索性亲自上阵,强制性地帮她穿戴好,将即将失控的局面一边倒地倾向到他这边来。他拍拍两手,说:“小姑娘别这么犟,对你好就接受,对你不好就无视,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苏羽冷着一张脸,背剪着双手看他们俩。
辰杉说:“我不冷。”
方佳敏被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笑起来,“他要是看到你这副疙疙瘩瘩不肯领情的样子,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喜欢你。唉,怎么看,怎么都还像是一个孩子呢。”
辰杉的脑子嗡的一声响,“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其实我真觉得你们俩挺奇怪的。先拿他来说吧,他这个人虽然谈不上外放,但也一点儿不闷骚吧,可连请你去看他足球赛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努力装作满不在乎好了,偏偏要等到喝醉之后喊你的名字。还有你啊,明明就听见了我刚刚在说什么,还拼命问我说了些什么。”他笑着去看苏羽,“是不是你们女生都这么害羞,要拼命矜持矜持才能维持淑女的形象呀?”
苏羽淡淡笑着不说话,眉宇间总有种说不出的轻蔑。辰杉则红了一脸,一埋头,拼命往教室赶。
最后一学期的晚自习,因为各门考试的周练而变得紧凑。这一晚,辰杉心里始终开着大会,闹闹腾腾地安静不下来,她一路梦游地将物理卷子做好,交上去之前,甚至忘了和卢小曼对一对选择题,惹得她数落了半天。
辰杉说:“我自己也不会,怕误导了你。”卢小曼气不打一处来,瞪她一眼道:“我和叶希对答案去!”她自然不能参加,好像每每看到叶希,脑子里总要浮现起那晚的场景,尽管谁也没有错,但她依旧磨不开面子,装作一切仿似从前。
老师在上头咳了两声,“不要讨论了,好好自习,你们自己也好算一算了,还有几天就高考了?”
卢小曼这才讪讪转过头来,还有十多分钟就下课,要真利用起来,可能也只能解一两道数学题,索性抄歌词算了。四周的同学早都蠢蠢欲动,彼此心领神会地将本子交换过来,卢小曼拿笔戳戳辰杉,冲本子努了努嘴。
“周杰伦的哦,”卢小曼挑着眉梢,不动唇地说,“《开不了口》。”
辰杉一怔,继而将本子一把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