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实行的这一系列不公正的政治制度,导致了社会现实的黑暗,给广大汉族劳动人民造成了深重的灾难。大批农民破产之后被迫给封建地主充当佃户,甚至卖身为奴。奴隶的命运不消说极其悲惨,佃户的命运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受尽层层盘剥不说,家中稍有姿色的女孩儿往往又被地主大户强作奴婢和侍妾。在这种现实之下,广大汉族百姓难以聊生,他们对元朝统治者充满了刻骨仇恨,可以说完全到了“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的地步!这种混乱而黑暗的社会状态,正是朱元璋父兄所生活的时代背景。
§§§第三节 遁入佛门又漂泊淮西的辛酸往事
蒙元统治者的胡乱治国给汉族人民造成了痛苦深重的灾难,这一点,孩童时期的朱元璋也许不曾在意。但是,随着岁月流逝,渐渐走过玩耍年龄之后,他就不得不开始品尝生活的艰辛。
约摸在朱元璋九岁那年,他家从钟离东乡迁往钟离西乡,然后再搬到太平乡孤庄村——这便是朱元璋发迹之前在乡村最后的一个家。这时,朱家的家庭情况已经发生一些变化:朱元璋的父母日渐衰老,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大哥娶了老婆,二哥、三哥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分别给唐家、刘家做了上门女婿,而朱元璋此间也已是十好几岁的少年,按照《明太祖实录》中的说法,他生得“姿貌雄杰”。与完全不识字的几个哥哥姐姐不同,朱元璋因为从小聪明,父母亲便咬紧牙关,送他去读了一段时间的私塾,识得几百个字。也许正是因为识得这几百个字,朱元璋后来才有了与乡邻伙伴迥乎不同的命运。
姐姐哥哥们嫁的嫁,走的走,家里的人口轻了,父母依然还能劳动,朱元璋也能够帮忙做田地里的农活了,可是,朱家的日子依旧十分不景气。为什么呢?除了腐败黑暗的社会现实之外,频繁天灾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元朝末年,也就是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元惠宗妥欢帖木儿在位期间,全国旱涝灾害不断:元统二年(1334年),杭州、嘉兴、江阴一带发生洪涝灾害,饥民达五十七万二千户;后至元元年(1335年),京畿民饥;后至元二年,通州水灾,江浙地区大旱;后至元六年(1340年),京畿五州再发洪涝……几乎是年年发灾荒,岁岁有饥民。
那段历史时期,仿佛真的是天要灭元,越到往后,灾荒的程度越发严重。至正四年(1344年)五月,黄河泛滥,黄河白茅堤(今河南南考县东北)决口;六月,黄河金堤(东起山东范县,西至河南卫辉)决口。两次决口使得曹、濮、济、兖等州,平地水深二丈,大片农田村庄被淹没,“民老弱昏垫,壮者流离四方”(据《元史·惠宗纪·河渠志》),饥民竟至父子相食!次年,黄河又发大水,于济阴(今山东荷泽)决口。至正八年(1348年),黄河再度决口,以至于逼得元政府将济宁路行政中心迁往济州。
黄河流域灾害频仍,朱元璋的老家淮西地区更是水旱疾疫接连不断。仍是倒霉的至正四年(1344年),时值春夏之交,淮西地区先是大旱,继之蝗灾,接着又发生了瘟疫。乡亲们接连病倒,钟离太平乡几乎天天死人,家家带孝。可怕的瘟神逼迫人们纷纷抛弃家园,去外乡投奔亲友,原本就偏远的太平乡,显得更加凄凉死寂。
这场瘟疫给朱元璋家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在不足一月之内,他家被夺去四条人命:六十四岁的父亲朱五四染病于四月初六去世;接着,大哥朱重四于四月九日身亡;大哥的大儿子朱圣保没过几天也追随其父死去;到了四月二十二日,五十九岁的母亲陈氏也恋恋不舍地丢下她尚未成家立业的幺儿,离开了这个悲惨的世界。
一场瘟疫顷刻间便夺去朱元璋四位亲人的生命,这种情形着实凄惨!而在这场瘟疫到来之前的两三年中,朱元璋的二嫂唐氏、三嫂刘氏以及二哥的独生子旺儿皆在贫困中相继病故。另外,大姐、大姐夫王七一全家满门死绝;二姐也死了,二姐夫李贞带着儿子保儿外出逃荒,不知去向。眼下,朱家只剩下朱元璋和大嫂、侄儿以及专程赶回家奔丧的二哥,他们面对接二连三死去的亲人的遗体,真正是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家门如此不幸已够凄惨,更令人感到心中酸楚的是,朱家竟然没有一块坟地能够安葬死去的亲人!当兄弟俩苦丧着脸去求东家刘德施舍一块坟地时,却挨了他一通训斥,多年之后,朱元璋还记得刘德当年对他们兄弟“呼叱昂昂”的情形。好在刘德的哥哥刘继祖听说此事之后,主动找上门来,答应把自家的一块山地送给朱家做墓地。所谓渴时一滴如甘露,刘继祖的义举令朱元璋十分感激,等到他称王称帝时,刘继祖夫妇已死,他便特意给刘继祖的儿子赐名为“刘英”,并追赠刘继祖为“义惠侯”。
没有棺椁装殓,也没有酒肴祭奠,仅仅几件破衣烂衫,几抔新掘黄土,朱家两兄弟无限悲凉地掩埋了几位亲人的遗体。三十多年后,已是天下至尊的朱元璋回首当日的情形,仍然抑制不住满腹悲痛,他在《大明皇陵之碑》中酸楚地写道:“殡元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由于后来朱元璋做了开国皇帝的缘故,他当年埋葬亲人的这段辛酸往事,却被好事者演绎成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说朱家兄弟刚把父母的遗体抬到坟地,正准备动手挖坑,突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兄弟俩只好到附近避雨。须臾,雨过天晴,来到坟地一看,父母的遗体不见了,原地竟然突兀耸立出一个坟堆——敢情是大雨将附近山坡上的泥土冲刷下来掩埋了尸首,是谓“神葬”。
这个离奇故事流传甚广,近代吴晗先生在著述《朱元璋传》时也采信了它,并堂而皇之将其作为当年朱家兄弟埋葬父母的真实情形。笔者认为,该故事于史实和情理皆明显不符:首先,这场瘟疫共夺去了朱家四口人的生命,此次所谓“神葬”埋葬的究竟是谁?按吴先生的意思,“神葬”的乃朱元璋父母,但是,朱元璋的父母并非合葬在一处。《明太祖实录》记载了朱元璋关于对母亲陈氏的坟墓曾遭敌人挖掘破坏的一段回忆:“朕昔遭兵乱,母后之坟,为兵所发。”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再从情理分析:朱五四是四月初六去世,陈氏是四月二十二日病故,二者相差大半个月时间,以夏季四月(公历五月)的天气,如何能够停尸许久?况且,当时是瘟情流行季节,朱五四去世之后,为何不按常理立即下葬,而偏偏要停尸在家?难道朱氏兄弟已经提前预料到母亲也将会在不日之内病故?并且,按照安徽民间的殡葬习俗,丧家每每是提前挖好墓穴,然后才将死者遗体移至墓地安葬,哪个丧家会将死者遗体抬至坟场,然后再临时挖掘墓穴?老百姓以讹传讹尚能被人理解,可是,如果专家学者也人云亦云的话,显然会贻误读者。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接连遭受旱、蝗两次灾害,淮西大地的庄稼几乎绝收,“里人缺粮,草木为食”。埋葬亲人之后,原本就毫无积蓄的朱元璋一家,生活完全陷入绝境之中。为了活命,大嫂带着幸存的一双儿女投奔娘家;二哥朱重六因为老婆孩子都死了,作为入赘女婿,再回人家唐家没甚意思,加之母亲陈氏弥留之际曾叮嘱他照顾弟弟——“吾今病,度不起。汝兄弟善相扶持,以立家业”(据《明太祖宝训·孝思》),于是,朱重六便留下来和弟弟一起在艰难中苦苦度日,相互照应。
哥俩好不容易苦捱到九月,家乡的草根树皮已经被人采尽吃光,再捱下去注定是死路一条,要想活命,唯有离开孤庄村!只是天下虽大,哪里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呢?朱元璋他家是逃荒过来的小户人家,本县境内只有一个伯父朱五一,可是这门族亲的状况比自家还惨——伯父一家十四口,除了堂嫂田氏尚在人世外,其他人已经全部因灾荒瘟疫死去。母系外戚家——外祖父陈公没有儿子,后来过继了自己的外孙——也就是朱元璋的季姓表哥做孙子,但是,自从外祖父陈公去世以后,两家很少往来,眼下更无对方音讯……兄弟俩合计来合计去,没有门路。万般无奈,只得决定各自分头外出逃荒。
时值元朝至正四年(1344年),朱元璋时年十六周岁,严格来讲,他尚未成年,在那个无时无地不可以死的年代,生离往往就意味着死别。二哥朱重六忆起母亲的临终遗言,心中充满自责和悲痛,抱着弟弟号啕大哭。朱元璋也舍不得离开哥哥,兄弟俩哭成一片。
邻居汪大娘见此情景,便向这兄弟俩提起当年他们的父母为朱元璋在庙里许愿舍身之事,出主意说:重八年纪还小,单独逃荒让人放心不下,不如先去庙里做和尚,一来可以还愿,二则可以混口饭吃。二哥朱重六觉得是这个道理,便点头答应,他把弟弟托付给了汪大娘,然后独自踏上外出逃荒之路。
说起来这位汪大娘还真是一位热心快肠的善良女人,她帮朱元璋置办了一些香烛礼物,然后带着儿子陪朱元璋来到孤庄村西南方向十余里处的皇觉寺,找到自己熟悉的一位名叫高彬的法师,说明原委,央求法师收他为徒。高彬法师因为有熟人讲情,又见朱元璋年轻身体好,和住持商量之后,便答应让他留下来,朱元璋好歹暂时有了落脚之地。所谓善有善报,若干年后,朱元璋即位为吴王,回乡省墓,他亲自为汪大娘的儿子赐名“汪文”,并命其世奉香火,替朱家守护先人坟墓。
进了寺院,朱元璋的日子仍然不好过,当时,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受戒,照佛门规矩还不是和尚,只能叫做小沙弥。皇觉寺规模不大,只有十多名和尚,但是活计却很多。朱元璋除了上香点烛,击鼓打钟,打扫佛堂之外,还兼给各位师父师母(元朝时的僧人有妻室)跑腿打杂。整天低三下四,忙出忙进,吃的却是粗粮淡饭,甚至是残羹剩炙,其遭遇与奴仆无异。朱元璋备受憋屈,可是,为了有个落脚之处,又不得不强行忍耐。据《龙兴慈记》记载:某天,朱元璋心中不爽,他操起一把扫帚,朝伽蓝神的塑像就是一通狠揍;又一次,佛殿上的红烛被老鼠咬烂,挨了长老一番数落之后,朱元璋窝着一肚子气没地方出,便迁怒菩萨,在伽蓝神塑像的背上写下“发配三千里”几个字,以此来发泄胸中恶气。
不曾想,落难之中的朱元璋委实倒霉——他连这种与人为仆的憋屈日子都不能受用长久。原来,皇觉寺靠出租田地及接受信众布施来维持运转,适逢灾年,民不聊生,佃户的租米缴纳不出,信众的布施也近乎于无,很快,皇觉寺也落到快揭不开锅的地步。庙里的住持没有办法,便以“岁歉不足给众食”为由,遣散僧众,令其各自谋生。可怜朱元璋进入寺庙才五十余天,根本不懂如何念经做佛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于教茫然”,却不得不学着其他和尚的样儿,手执木鱼,捧着瓦钵,硬着头皮外出游方化缘。
游方化缘民间称之为“叫化”,说白了就是讨钱要饭的勾当。这可不是一件好玩儿的活计,每遇一户人家,游方僧便敲响木鱼,高唱佛号,请求布施,个中耻辱和辛劳的情形完全等同乞丐。仅有的区别在于:乞丐乞讨往往会吃闭门羹,主人多半会听任家犬将其赶走;僧人则因为有一个让普通俗人敬畏的身份,并且,他们一般都会谎称来自某某名刹古寺,编造诸如化缘修寺庙、塑神像之类的理由,作为对佛教的一知半解普通俗人,出于对佛的敬畏,宁可信其有,一般都会喝止家犬,对游方僧有所表示。
朱元璋游方化缘捞不到多大便宜,一方面他年纪太小,道行也浅,佛学知识近乎空白,从外在形象到内在修持,离高僧大德的距离都十分遥远,不具备招摇撞骗的资本;另一方面,时值灾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就连真正的僧人游方化缘也都十分不易,逞论朱元璋这个小沙弥?好在朱元璋此间的要求并不高,唯填饱肚子而已!
这次游方,朱元璋所兜的圈子实在够大:从钟离(今安徽凤阳)皇觉寺出发,往南行经庐州(今安徽合肥),又向西走到固始(今河南固始)、光州(今河南潢川)、息州(今河南汝阳)、信阳(今河南信阳),又北转到汝州(今河南汝州),又往东折向陈州(今河南睢阳),再经鹿邑(今河南鹿邑)、亳州(今安徽亳州)转到颍州(今安徽阜阳)……历经十余个郡县,最后方返回皇觉寺。在时间上,他从至正四年十一月(1344年)出发,到至正八年(1348年)回到家乡,前后历时将近四年时间。
在灾荒肆虐的年月里,长达三年多时间的餐风露宿,四处盲流,自是苦不堪言。后来,朱元璋在《皇陵碑》中描述了这段时期的境况:
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倘佯。西见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
朱元璋在这篇文字中,备述当日的无助、困顿和辛酸,情真意切,读来令人嘘唏。不过,若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解读的话,这段“如蓬逐风”的漂泊经历,恰恰是上天赐予朱元璋的一段重要的人生磨炼历程。三年多的游方叫化生活,满目所见皆是蒙古人治下的黑暗与不平:贪官污吏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平民百姓流离失所,尸骨填道!另外,在叫化游方的过程中,除了肉体感官所承受的痛苦之外,精神上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太多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所有这一切,对拓宽朱元璋的视野,磨练他的意志,提高他的情商,建立他的世界观以及帮助他洞察世态人心,都曾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在此之后,朱元璋的整个人生——无论是他的处事作风、性格习惯,还是他所制定的法律法规、典章制度,以及对待功臣将相、平民百姓的态度,无不深刻地留下这段流浪生活的鲜明印迹。所以说,上天欲成就一个人,往往会在事前去磨炼这个人,只有通过了重重考验,他才有资格承担上天所赋予的某种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