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庖丁替文惠君宰牛,手掌触及的,肩膀倚靠的,足尖踩到的,膝盖抵住的,都发出音乐,他进刀割解牛肉的“哗啦”之声也没有不合于音节的,而且还符合桑林舞曲的节奏,也合于经首乐章的韵律。
文惠君赞叹庖丁高妙的技术,并问:“你的技术怎能达到这般地步?”
庖丁说:“我开始宰牛时,把它看作一条整牛,几年后便不见整体的牛,只领会它的生理结构,心领神会之后便游刃有余,牛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已解体了。”
庖丁如此神妙,天下的牛有难了。
“目无全牛”乃是高手通用境界,达到这一境界,你就可以将对象瓦解、击溃,占有他,吞掉他。
俗话说的“目中无人”即源自“目无全牛”,指你眼界奇大,不再把人当“人”看。
我大他小,我大大大,他小小小。我伟大伟大,他渺小渺小。我再大再大,他再小再小。这样我一路大下去,成了宇宙。他一路小下去,成了蚂蚁。想象你浩瀚如宇宙,还会在意一只蚂蚁吗?
你已逼近造化本身,又会摸不清生命的样子吗?
这不是自大,而是真实的境界。也即技术。
一个情场浪子视天下美女如蚂蚁,就不会被美女的美吓倒。他“目无全女”,则此女无所遁也。
牛虽大,并非无形。
俗话说“老虎吃天,无处下口”。天当然不好吃,因为它无形无状,让人摸不着头脑,没法动手。
但只要是有形的东西,就可以把握。你眼睛能看见它,耳朵能听到它,再走近些,手可以摸到它,万一摸不到,你还可以用工具作用于它,怕怎的?
进攻有形之物时,你就是无形的。
只有它怕你,完全不必要你怕它。
--以无形攻有形,这是庖丁之所以解牛的第一个原理。
为什么进攻时人是无形的?这是因为你在动,在运动,而运动必然带来幻影,幻影叠加,人造梦幻生成,你不断为对方造梦、造景,追魂摄魄,让他不停息,紧张、压抑,渴望以任何一种方式停息。在风驰电掣的缓慢进攻中,你给对方造成运动感、沧桑感、即成感,因此你一动,还没怎样呢,他就准备接受结果了。
一个女孩子一旦甘愿被拥抱,她就知道该准备很多事情了,原理同此。
进攻之时,你先是隐形的,以猝死的方式提前进入程序。提前进入程序是程序的革命,天才读书常是跳级,高手做事常让规矩为我所用。
所谓“猝死的方式”,指假死,突然结束以往一切,“哗!”,刷新一张卡,重新启动。此中技巧,请参考前面述“枯木变死灰”的专章。
牛之形,并非一个囫囵的枣。
如果是一个无缝隙的圆球,麻烦就大,孙悟空困在牛魔王圆呼呼的牛角内,虽然猴子天性善攀爬,但竟也找不到出口,幸亏外面的神将用金刚钻把他救出。
牛既然不是一个整圆球,而是一个有五大分支的畸形球,那就有隙可击。牛与人一样,形体并非完美的卵形,它形体的分支使它更灵活,同时也害了它。
牛身上的五大分支即:头,四肢。这五大分支任选一处,都可着力,致它于死命。这五大分支因为是突出的外延,占用空间大,因此暴露也极大,它张扬之际,就是最佳的捕捉时机。
牛角尖尖,飞雀可驻。
牛尾甩甩,飞蝇附之。
牛足入泥,蚂蝗吸之。
牛头哞哞,庖丁解之。
从何处下手?当在牛颈。屠牛不过一刀,溅红不过白刃,当牛已暴露出它关键的部位,难道与牛同是拼凑物的你还不能心神领会吗?
人是机器,牛也是机器。造化生我,就是让我受死,因此头与四肢不相连,只各自与躯干相连。相连的地方,就是最薄弱的环节!
牵一发而动全身。
断其一指,心为之伤。
断其一臂,心为之恸,从此灵魂都是空了半边。
至于庖丁解牛之际,纯粹以横刀夺爱之势,宣告了造化的失败,因为他只需要一刀,他竟然只需要一刀,并无太复杂的程序,就可以将一条辛辛苦苦成长起来的生命于瞬间终结。
--以有形破有形,这是庖丁解牛的第二个原理。
前一个“有形”,指有形之刀。
后一个“有形”,指有形之牛。
有形之刀碰到有形之牛,就以实有破实有,瞬间转化为空虚。
牛已被杀,解牛则水到渠成。
牛的内体并不比它的外形复杂,庖丁沿着一条熟悉的路径推进,就成了。所谓熟悉的路径,指牛有和人完全一样的身体结构,你只需要闭了眼看一下自己的五脏六腑,就明白该怎样动手了。
你哪里是解牛,分明是解剖自己!
庖丁敢解剖自己于无形,所以他是高手。
我问庄子:庖丁解牛之际,他在想什么?
庄子说:他在想象有把刀,同时游弋在他体内。但他并不觉得痛,只觉得快。因此他有了胆,下手更狠。什么是“只觉得快”?是说他的运动已快得接近临界点,当快得没法再快,他就欢乐,以自暴自弃到底的方式实现身心解放。自暴自弃到底,才能一竿子捅到底。速度使他有了安全感,因此他只需要快,只需要快干。他不在乎过程,甚至不在乎结果,他最爱的是收拾残局。想象五颜六色的一堆鲜艳的肉裸露在他眼前,天性好作恶的屠夫早已为世人,为自己安排好盛宴。
我说:做事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收拾残局。既不在于过程,也不在于结果。
庄子说:不错。收拾残局是最美的,庖丁解牛后,如果不能亲自打扫战场,将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说:因此在诸神狂欢的罗马城,浴池也特别发达。
庄子说:收拾残局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往往人一到这一步,就自动离开,那些敢于留下来打扫战场的人将会发现真正的战利品。
我说:老子引古圣人的话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所谓“垢”与“不祥”,就是残局。收拾残局的人是王。
庄子说:老子还讲“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也。夫代大匠斫者,则希不伤其手矣。”
我问:庖丁解牛,伤手了吗?
庄子说:没伤手,伤的是他的心。
我说:他解他的牛,为何自己也伤心?
庄子说:因为他看到自己也免不了被人分解的下场。
我说:那为何他不停下来?
庄子说:他停不下来。
我又问最后一个问题:庖丁解牛后,还将做什么?
庄子说:寻找下一头牛。
【原文精华】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砉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胍乎!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傑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故事解读】
庄子这个经典故事意在说明:人先必解剖自己,才能解剖万物去做事。因为万事万物原理相同。
庖丁解牛的关键不在于牛,而在于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