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结各路“英豪”
从光绪末年,到1927年北伐军光复上海以后,上海法租界以其便捷的交通,特殊的环境,实已形成我国政坛勾心斗角、纵横捭阖之中心地带,无论在朝在野,各党各派,都有重要的角色,在此从事多方面的活动。这弹丸之地在历时二十余年间,它的地位约略仿佛二次世界大战时的英伦,再加上北非的卡萨布兰卡。
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置身政治气如此浓厚的环境中,以他们在法租界所掌握的权势和财力,即令无意卷入漩涡,决计置身事外,在事实上也绝无可能的。时人尝谓黄杜张自民国以来,一直都在随波逐流,朝秦暮楚,纯为自身的利害为前提,也有人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中心政治思想,凡此均属皮相之谈;殊不知黄、杜二人,自陈英士起即与国民党人士多所往还,国民党的许多领导人物,对他们影响殊深,因此,如果说黄、杜、张也有政治路线,那么,他们是绝对倾向国民党,明里暗地,只要对国民党有益之事,他们必定尽心尽力。而对于北方直系、皖系与奉系,不过表面敷衍,虚与委蛇。不但如此,倘若直、皖、奉三系有事,他们或能助力,或可破坏,其亲疏之别,亦以对于国民党之利害关系为准则。
譬如说,直、奉、皖三系,以皖系和国民党较为接近,于是,1924年9月,齐卢之战爆发,直系大将江苏督理齐燮元联合闽粤边防督办、福建督理孙传芳,两路夹攻皖系的自称浙江军务善后督办卢永祥。齐部骁将冀汝洞,奋勇突破太仓防线,上海岌岌可危;卢永祥水陆两路紧紧增援,惟之缺乏机动交通工具,进度迟缓,眼看着齐军即将长驱而入。这时候,黄金荣、杜月笙邀同张啸林三个,分头奔走,将法租界里的卡车汽车首尾相衔,车水马龙般驶往龙华集中,听候卢永祥的调度,卒使济河前线转危为安。
10月12日,卢永祥因为孙传芳袭取浙江,腹背受敌,和淞沪镇守使何丰林通电下野,卢永祥赴日本转北京,杜月笙单独出面,招待何丰林和卢永祥的儿子卢筱嘉,在杜美路二十六号,住过一段时期。
1924齐鲁之战,最大的原因是齐燮元和卢永祥争夺上海的鸦片收入,齐孙联军逐走卢永祥,孙传芳便取而代之,控制了整个浙江地盘。杜月笙等人为了利益关系应接进上海的新主子孙传芳,但是杜月笙开头还不太买孙传芳的账,也因为他是直系的一员大将。孙传芳关切烟土,向杜月笙送秋波,发表他为总部参议,杜月笙竟置之不理,一度恼怒了孙馨帅,指他包庇乱党,来了一纸具文——下令通缉。
通缉由他,好人好事自为之。1925年12月,杜月笙说服黄老板与啸林哥,在举国瞩目之下,完成一件慷慨仗义的壮举。
早在发生皖直战争时,直系军阀针对的目标,是段祺瑞手下的第一员大将,曾任陆军次长、西北筹边使、远威将军有“小徐”之称的徐树铮。7月17日皖系兵败,段祺瑞通电下野,时任总统的徐世昌下令通缉祸首,严令全国军警一体严缉。
徐树铮起先躲到北平东交民巷日本军营,一住七十天。但因英美法三国公使帮助直系,力主“驱逐罪魁”,于是他被装进一只柳条箱里,借日本在天津的驻屯军司令小野寺之助,“运”赴天津,逃到上海。他住在英租界麦根路,借用前浙江督军皖系大将卢永祥部下一名师长陈乐山的房子,不久又搬到英租界南洋路九号。1912年12月,他到广州。1922年1月,由广州往桂林,和孙中山先生会晤,谈得十分融洽。10月2日他到福建延平,会合他的老部下旅长王永泉,通电成立建国军政制置府,自任总领,奉孙中山先生和段祺瑞为领导。然而王永泉不久又把他撵走,徐树铮返沪,旋去日本。1923年9月21日又回上海,仍旧在南洋路住着。他在福建轰轰烈烈的那一幕,对于国民革命军消灭陈炯明,以及往后的完成北伐事业,自有很大的帮助。
1924年齐卢之战,卢永祥兵败,三天后,英租界巡捕房立将徐树铮加以软禁,又五天,更派人强迫他登上达达鲁斯货轮,遣送到英国利物浦,规定他一路不许下船。徐树铮离国未几,北方政局发生变化,直系垮台,段祺瑞出当临时执政,立即给徐“考察欧美日本各国政治专使”名义。1925年11月徐树铮回到上海,由于段祺瑞执政徒有虚名,大权握在张作霖、冯玉祥手里,而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军阀,都不欲段徐之携手合作,进而促成国民革命军和安福系的南北呼应。所以徐树铮的归来,到处都隐藏着杀机。
徐树铮周游列国,他是从日本乘大洋丸回来的,轮船抵达之前,有一位神秘人士来到杜公馆,他和杜月笙是旧相识,早先曾在卢永祥的部下,因此,他也是皖系人物之一。
他率直地向杜月笙提出请求,徐树铮这次到上海,关系重大,希望杜月笙能够公开加以保护。
这个任务很艰巨,很危险,若以当时的政治情势而论,更是极其微妙——因为徐树铮在意大利时,曾经和墨索里尼订立协议,支持段徐,供给大量军火,如果徐树铮能够回到段祺瑞的身边,段祺瑞即将由傀儡而重新掌握军事实力,这一个关键对于争权夺地,年年征伐不休的军阀,确是无比重大。所以,一般人认为徐树铮这次回国,随时都有遭到暗害的可能。保护这么样的一位政治人物,真是谈何容易?
杜月笙和黄老板、张大帅筹思密商,黄、张两位不尽赞成。黄老板的意思:徐树铮的公馆在大英地界,以法租界的力量担任保护工作,岂非隔靴搔痒,难免力所不逮。张大帅呢,他当时和奉系军阀正亲近,而皖系早已徒有其名,毫无实力,为皖系的首脑公然露面,冒险从事,他说他百分之百的反对。
可是,杜月笙却独持异议,他针对黄老板和张大帅所提出的反对理由说:
“卢督军和何丰林,多年来和我们的交情不错,患难之中,派人来请托,这是他们看得起我们;这件事就人情上来讲我们不便推脱。再则,尽管徐树铮住英租界,我们一样可以保护他,正是我们露脸的机会。”他望一眼张大帅说:“还有,锦上添花的事让人家去做,我们多来几次雪里送炭,这才是江湖上所讲的义气。”
黄老板赞许地点点头,张大帅哑口无言,杜月笙心里很欢喜,他还怕张啸林临时反悔,先约好了说:
“船到的那天,我们一道先上去接。”
张大帅刚把眉头皱起,杜月笙又抢在前头说:“这是大事体,一定要我们三个同去。”
当日,大洋丸抵吴淞口,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黄浦滩上威镇八方的三大亨,轻裘缓带,乘一艘小火轮,官方欢迎人士尚未出现,他们便已先上了大轮船,事诚迎迓徐专使,徐树铮满面春风地接待他们。
码头上,摩肩接踵,人群麇集,其间有的是官方为了敷衍段执政,派来欢迎的官员,也有的是报馆记者,跑来看热闹的小市民,以及杜月笙事先安排好的群众,他们才是实际负保护之责的无名英雄。
大洋丸徐徐驶近,徐专使穿一袭西服,在甲板上含笑出现,看热闹的眼见沪上三大亨,黄老板、杜月笙、张啸林一致出动,站在徐专使的身边,寸步不离左右。三大亨保护徐树铮,三个人在上海的实力总加起来,何啻十万雄兵!
黄、杜、张一路护送徐树铮到英租界南洋路,自此派人轮班守护,日以继夜。时已统一东南自称五省联帅的孙传芳,不愧足智多谋,做功十足。他晚一步从南京“匆匆”赶来,迎接徐专使。于是,第二天便由上海各民众团体,假市商会举行大会,隆重欢迎徐专使与孙馨帅——馨远,是孙传芳的大号。
住了一天,孙传芳和徐树铮,联袂专赴南通,拜访南通状元,中国第一任实业总长张謇。这位东南耆宿,当年已经七十多岁了,仍还是朝野同钦、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张季直和徐、孙两人几度长谈,其间并曾请他们往游东奥山庄,张季直以年老体衰为祠,不曾奉陪两位佳宾同去,他命人备一桌素席招待。
12月初,徐树铮从南通回上海,他要到北平去见段执政。段祺瑞打电报来叫他暂缓动身,以免危险。他不肯听,19日乘顺天轮离开上海。杜月笙全始全终,保护之责总算是尽完了。24日徐树铮到北平,跟段祺瑞晤见,两人对面跪拜,抱头痛哭。他在北平住了五日,29日他忽然起意南下,段祺瑞以次皖系人物劝他再等些时,他又不理,30日遂在廊房车站,被冯玉祥的部下拖下火车枪毙。
1924年底,奉军支援卢永祥,大举南下江苏,驱逐齐燮元和孙传芳。张宗昌统兵为前锋,直指京沪,一路收缴齐燮元败兵的军械,孙传芳自浙援苏的部队也退到新龙华,双方划地而治,暂时相安。后来由于上海老百姓不胜“胡子军”的横征暴敛,奸淫掳掠,迭次电请段政府勒令奉军撤离。奉军仍命邢士廉留镇淞沪,杨宇霆督苏,企图控制江南。到1925年10月,孙传芳组织浙苏皖赣闽五省联军,驱走驻苏奉军,形势才为之一变。
张宗昌是山东掖县人,人高马大,胳臂粗腿子长,因此他绰号“张长腿”,坐在汽车里面,都是蜡身缩脚,又因为他嗜赌一翻两瞪眼的牌九,北方人称赌牌九为“吃狗肉”,于是他又有个“狗肉将军”的雅号。辛亥革命,他曾投身上海光复军。现在他卷土重来,也算是旧地重游。有许多旧朋友,争先恐后地为他洗尘接风,花天酒地,一席千金,为黄浦滩上的人欲横流,纸醉金迷,恰似夕阳落照,添了最后的一笔绚烂彩色。
张啸林那个大帅是开玩笑喊出来的,如今八面威风的真张大帅剑了上海,他比谁都高兴。一力怂恿杜月笙,要作盛大热烈的欢迎,杜月笙欣然同意张啸林的提议,他心里却在另有打算。
事先,杜月笙和张宗昌的驻沪代表单先生,接触频繁,他们是老朋友,这次招待应该怎么样办。单先生把张宗昌的性格脾气与所好,跟杜月笙分析得清清楚楚。
1925年1月29日,张宗昌率领奉军一万余名,源源开入上海华界,他的部下有白俄军队,山东大汉,和东三省改编了的红胡子,凶猛粗暴,军风纪极坏,他们头戴皮帽,身穿灰棉军装,个子高大,穿得又复臃肿,见人眉扬,口一开,不是“即特个×”,便是“妈拉个巴子”,上海人不曾见过这班红眉、绿眼睛的人物,闹了几次奸淫烧杀案件,把华界居民吓坏了,逃长毛贼似的,争先恐后往租界里搬。
另一个角落里,上海的几家阔佬公馆,豪华酒楼,正忙于布置灯彩,安排山珍海味,粥粥群雌,牌九麻将,“盛大热烈”欢迎张大帅。张宗昌辛亥年于上海光复之役,他是在李徵五的手下,现在李徵五是上海商报的老板,声望地位,相当的高,老部下亲率“十万雄兵”,贲临上海,这位老上司,自然要抢在前头,聊尽地主之谊。这一天,由于杜月笙派人婉转示意,李徵五便备了份请帖,请杜月笙和张啸林到席作陪。
这一次宴会豪奢而隆重,杜月笙已经看得出来,胸无城府,粗鲁不文的张宗昌,对于那些繁文缛节,丝毫不感兴趣。他记起了单先生供给他的情报,张大帅就是喜欢玩,玩什么呢?除了食色性也,便是打牌。
于是他暗中决定了他的招待方式,干干脆脆,他请张宗昌到长三堂子里去吃饭。
上海的长三堂子,多半设在马路东西荟芳里和会乐里,略同于现今台湾的酒家,却是以“人”为主,而非凑集许多“人”而去创一个招牌。因之略具家庭风味,主客之间尤其“亲切”。所谓长三,则是“公定价格”,出堂差侑酒三元,到堂子里打茶围也是三元,这是基本定价,倘若摆酒席或设赌局,一桌牌,一席酒,其价为大洋十余元。可是自从杜月笙他们这班亨字号人物,经常利用长三堂子,作为应酬交际的场合,由于杜月笙一手进钱两只手花,出手之阔绰是天下闻名的,豪兴一起,信手漫撒,早先的规例全部打坏了,曾有在长三堂子里一赏千金,打一次牌,抽头三五千元的豪举,引得叫花子门,将杜月笙的豪情气概,编了道情在堂子门口唱,然后黑压压地来一大堆人领赏的大场面。
被杜月笙捧红了的名妓,数十年来,何止车载斗量,但是其中最美的一个,应推所谓“花园大总统”富春楼老六。富春楼老六也是姑苏佳丽,长身玉立,艳光四射,她爱梳横爱司髻,一口吴依软语,眉目传情,明眸皓齿,风姿极为迷人。她因为一登杜门,声价十倍,特将香闺设在汕头路,门前下马停车尽是沪上的达官巨贾,也可说是“往来无白丁”了。
杜月笙假富春楼老六的香闺,设宴欢迎张大帅。他晓得张宗昌的脾气,又代为邀集花国的十大美人,环肥燕瘦,情意绸缪,直在张宗昌身边穿梭般往来。那一夜,由于主人殷勤,美女留情,使得张大帅手舞足蹈,乐不可支。席间,富春楼老六开个玩笑,她美目盼兮,莺声呖呖地说:
“哎呀,今朝我们这里有了两位张大帅了。”
张宗昌忙问缘故。单先生把张啸林的绰号也叫“张大帅”一说,张宗昌呵呵大笑,他竟来了个颇为可人的幽默,他说:
“你是张大帅,我是张小帅。”
张啸林不好意思,挣得满脸通红地说:
“大帅不要开玩笑。”
“真的嘛!”张宗昌叫嚷起来:“不信你问,我的号叫效坤,我手底下的人都喊我‘效帅’,你们上海人说‘效帅’,可不就是‘小帅’吗?”
于是,举座哄堂。杜月笙翌日回家以后说起这件事,他说:别看张宗昌外貌像个粗人,他的肚皮里还不简单。
灼鹅燔彘,金羹玉馔,这一席盛宴,吃到十点多钟,张宗昌赌兴大发,麻将间里,早已备下了赌具,大亨豪客,陪着倚红偎翠的张大帅,走到隔壁。商量一下,以何者为戏?那一夜,张效帅不曾推牌九,因为他对于上海人要把大牌九拆开来打,分为前后亮牌,而且还有什么轮流推几副的赌法,自称一点不熟,因此,杜月笙他们正好陪他搓了一夜的麻将。
张宗昌在上海整整住了半月,2月14日,他便以北上磋商军事为名,在上海居民的交口咒骂中,率大队撤走。不过他仍留了一条尾巴,派一个补充旅在沪“协助清乡”。
杜月笙保护徐树铮,招待张宗昌,皖系奉系,都很看得起他。如日中天的直系将领孙传芳和他的交情则是建立在利害关系上的。四川方面,常在下川东一带活动的范师长范绍增,和他在业务方面经常都有往还,杜月笙的触角越伸越远,他的名字,不断地跟当代大佬相提并论,于是他成为了全国性的人物,这一点,使他的伙伴和徒众感到骄傲无比,黄浦江浊浪滔滔,千百年来文不拜相,武不拜将,终于出了一个和公卿将相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的杜月笙了。
从此,他晓得了交际联络的重要,嫌自己的一口上海话外地贵宾听不懂,同时,他在大场合里艰于言词的习惯一直改不掉,于是,他开始重用张啸林,对“官府”的应酬交际,一概请他的“啸林哥”代为操持。每天,他都和“啸林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为了表示声价和派头,兼且便于代步,他又一次开上海侠林人士风气之先,买了一部小轿车,领到的汽车执照是“七七七七”,上海人一见四只七的小包车风驰电掣而过,便会交头接耳地说:
“是杜月笙的车子。”
豪宅显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