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雄决斗癞皮生
这一天,将近中午,霍铁北笑嘻嘻地从马太太内室提出瓶上等好酒,叫马弁打开大门,他一手提酒瓶,一手扳马鞍,脚踩铜镫一耸身上了马。这工夫正在梳妆的马太太那长长的秀发还没有卷起来,几乎拖到小腿弯下,脑门正中间还卡着大象牙白梳子。可体的锦衣使胸前凸起得紧绷绷的,白白的牙齿闪着亮光。她伸出白嫩的手指,对霍铁北点划着。霍铁北往前一探身,他胯下的黄骠马四蹄一翻叭哒叭哒跑出了大门。
霍铁北紧着打马,一会儿工夫就跑出了村子,两瓶包装得花花绿绿的美酒,泛起了酒花。他平日不大爱喝酒,也没有酒量,连着三口酒就两脚发软头发晕了。最近马太太常拿他开玩笑,在马得标面前硬捏着他的鼻子灌酒。
一匹黑马顺着杨树林跑来,在马背上驮着的那个军人好象打着晃儿。手里的马鞭子背在身后敲打马背。
霍铁北胯下的黄马咴儿咴儿叫了两声,他看见了迎面来的那个人后,便把手里的酒瓶晃了晃。两腿使劲地夹一夹马肚子,把脚上马镫磕打一下,黄马又把四条腿伸开了,嗖嗖嗖穿过了杨树林。
对方也使马加快了脚步,这时才看清楚了来人也是镇威军少校,背着匣枪挎着闪光的指挥刀,距离百八十米远就看着酒瓶张嘴笑开了,几颗金门牙直放光。来人脸盘很大,瘦得脸蛋子上的皮耷拉着。他腰上扎条宽皮带,好象他这把瘦骨头架子不扎它就要散花了。快到近前时,听着好象刚发过高烧,嗓子沙哑着喊道:“老兄真不失信用。”他伸开两只手就要接对方手里的酒瓶。
“彭二,你也挺够面子,到底送上门来了。”霍铁北看看相距很近了,便把手中捆着的两瓶酒掷了过去。
这个彭二就是辽河边上彭三蝎子的二儿子,大长腿彭汉庆,这家伙一伸手把酒瓶稳稳当当接在手里说:“老兄,你以美酒相约,鄙人怎敢失信呢。哎哟,“西凤”真是名酒呀!”他使劲咂着嘴唇儿。
“是从马太太那里讨来的,还能孬吗?”霍铁北勒住马头,和彭二的马头挨在一起,两匹马鼻子喷着粗气。
彭二把身子伸了伸,眨巴着两只狡猾的眼睛说:“耳闻马太太和你有一水。”他用舌尖舐着金门牙,嘻嘻地笑着。
“放屁,耳闻你和你家老四还有一水呢!”霍铁北边骂边唾了一口说,“咱们就在这小杨树林里,来个一醉方休吧!”
“老兄,你的马太太把你教出酒瘾来了。来,喝,管它树里还是河边的。”彭二夹着两瓶酒,身子一翻下了马,一抖手中的缰绳搭在马鞍鞒上说:“今天中午还够上个冬天里的春天喽。”
霍铁北也翻身下了马,伸手从鞍鞒后边解下个油布口袋,提着一晃说:“这里还有点当地风味的小酒菜。”
两个人往杨树林里一个小土岗走去,霍铁北提着油布口袋,彭二提着两瓶酒,两个人的皮靴踩得地皮上的干草沙沙作响。
天气的确很暖和,中午的太阳虽然很亮,但并不晃眼睛。那四行并排长着的钻天杨树,枝条上还粘着几片没有被风吹掉的枯黄叶子,细细的枝条象织成一片网。此刻,一丝风也没有,不远处的小河沟,缩成窄窄一条,结了一层薄冰。浅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一切都很恬静宜人。
这时霍铁北和彭二已经席地坐好,各自把武装带解开,指挥刀甩在身后。两个人坐得很近,两把匣枪都压在各自的腿上。霍铁北从彭二手里拿过酒瓶,用小刀割断了绳子,举起一瓶酒摇了摇,酒花在瓶子里打着转转,递给了彭二,他自己夹在腿窝里一瓶,伸手解开油布口袋,从里边取出一个油纸包,用小刀挑开油纸,托出一个烤得焦黄的油汪汪的大烧鸡来说:“薄酒薄菜,请老兄包涵。”说着撕下一条肥大腿递给彭二。今天显然他是以主人的身份来待客人了。
彭二早就用他的金门牙把瓶塞子咬掉了,用舌头尖咂了下酒,一手抓着肥鸡腿连声说:“薄酒红人面嘛。咱们不愧是老乡、老同学,又是老同事。在学堂那阵我就感到老兄够面子,不象沈建华那个王八蛋。来来,喝上一大口。勇夫喝酒,一口顶一口,酒不醉勇夫。”他喝了一大口,使劲叭哒着两片薄嘴唇。
霍铁北也一手擎个肥鸡腿,一仰脖干了一大口酒说:“老兄,咱们两个有缘分,从大辽河岸来到了滦河之滨。人逢知已是不会醉的哟。来来,喝干。”
两个人把手中的酒瓶子碰得丁当响。一只肥鸡,你扯一块,我扯一块嚼光了。彭二鼻眼涨大,出气呼呼直响,舌头也发硬了,瓶子里的酒也剩不多了。他拉着不会打卷的舌头说:“老兄,你的差事美呀,美冒油了。我这种副官,手里除了接长官的吓人皮和王八盔子外,还可以抓上一点点空饷钱。可你老兄连太太白象牙木梳,那喷着香味的长头发都可以抓到!我敢打赌说,你这个鬼连太太的大奶子都抓过……”他嬉皮笑脸地说着就把肥鸡的胸脯,抓到手里咬起来,咕嘟又喝口酒,使劲叭哒一下嘴。
霍铁北把手里的酒瓶子往地上一蹴,忽地把穿着高靿波靴的两条腿一弹,跳起身来,伸手哗啦一声抽出彭二背后的指挥刀,接着砰砰把他和彭二的两个酒瓶子全摔了。哗的一声,他又拔出自己腰上的指挥刀,把彭二的刀递给他说。“起来,给你一把刀。”
彭二先是一愣,接着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腿硬得象木头做的,半跪半爬地站起身来说。“这是干啥?你喝醉了!”他贼眼一溜,发现自己的匣枪被抽出皮壳,插在霍铁北的腰里。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两手不去接刀,他心里并不糊涂,别说他喝多了酒,就是不喝酒,也斗不过身体魁梧的霍铁北。
“哈哈哈,我没喝醉。你看我喝那瓶不是酒,是白开水。”霍铁北真够开心的了。他见彭二站起身来不接刀,索性把指挥刀扔过去说,“我铁北不杀手无寸铁的家伙。”
彭二勉强捡起指挥刀说:“你这是干啥?是不是要报学堂时候的旧仇!你真是个小人。你要钱,我给你一捆奉票,你要袁大头,我马褡子里有。”
霍铁北这才板起脸冷笑一声说:“我不要袁大头,我要你的狗头。我铁北不记学堂时候的旧仇,我是讨眼下的现债。”他把装烧鸡的口袋抖了抖,意思是装你彭二的脑袋。
彭二把指挥刀抓紧,身子往前一扑,冷不防就是一刀,他心里在打着鬼主意,要趁机拔出霍铁北腰里的匣枪,他想这样还可以得救。他打着马虎眼说。“我欠你哪份子现债?我死在你刀下也是个无名的糊涂鬼。”他边架开霍铁北劈来的刀锋,边装出扑倒的模祥去抓霍铁北腰上的枪。
霍铁北也边劈边说:“你前天在小王庄办的肮脏事忘了吗?我要宰了你这个败类,把你的狗头吊在那家的门坎上。”
前天,霍铁北到住在村边的一个师去办事,路过小王庄,走到村头他的马“咴儿咴儿”叫着要喝水,他把马拉到村头一日井跟前,突然从一条小胡同里飞跑出一匹马来,马上人俯着身子,他一眼认出是彭二。他心里纳闷,这家伙来干啥?他的驻防地在河沟北岸,跑得这么鬼鬼祟祟,一定是干了坏事。他想着走进院里找水桶,忽听屋里有人在低低地呼唤:
“救,救……命……救……命……”
霍铁北拔出匣枪一冲身贴近房檐,偏着身子蹿过去一看,破门半开着,在里屋柱子上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他用脚勾开破门,听听屋里和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把身子全露出来,堵住了房门口。
柱子上绑着的妇女,一甩头发,抬头一看是个手提匣枪的东北军,牙咬得咯嘣嘣直响,两眼冒着怒火,恨不得把这两间房子都烧成一把焦土。
霍铁北被这两只愤怒的眼睛逼得往回直退身,他看那个妇女至少有五十多岁。浑身衣服挺破,花白的头发披在肩上,嘴唇咬得流着血。他把手中匣枪插入壳内问道:“是谁把你绑起来的?”
“是畜生!是象你一样的东北畜生!”那妇女骂完又呸胚吐着嘴里的血沫子,她把死字顶在脑袋上就啥也不怕了。
霍铁北心里明白个八九,准是方才骑马逃跑的彭二干了坏事,抢走了人家东西,又绑打了这个妇女。于是他边往妇女跟前走边说:“你可别错怪了我……我是才进村的,想找水桶提水饮饮马。”他不愿说我是好人这句话,因为东北军干下的缺德事已经听脏了耳朵,看脏了眼睛。
霍铁北走上前去,用手使很大劲才把绑着妇女的麻绳解开。他往后一退身,那妇女身子往前一扑,吓得他冷丁一躲闪,眼看着那妇女猛地揭开那个大木锅盖。原来锅灶上没安锅,在锅腔子里塞着个球似的东西。那个妇女吃力地从锅腔里抱出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头发披散着,下身衣服被扯得一条条的……
那个妇女抱着小女孩,扑通一声跪下了,两手往天上扬几扬,好象要把什么东西抓回来,浑身哆嗦老半天,两排牙齿咬得咯咯响,才哭着喊出声来:“桂荣,你,你,离开妈妈……你死得惨……”那妇女突然站起身来,伸手抓起地上的绳子往霍铁北身上打去说:“你快动手把我勒死吧!勒……”
霍铁北躲开打过来的绳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地上躺着的尚未成年的小姑娘不由得一阵心酸。那个妇女又扑到小姑娘身上,嘴里数落着:“畜生,当着妈妈的面糟蹋女儿……畜生……”
霍铁北一股怒火烧着脑门,他拔出腰里匣枪,叭的一声顶上了子弹。他闯出屋子飞身上马,扬起马鞭子,狠狠地打了马屁股几下,往方才彭二走的方向追去。跑出不远,他心里便明白过来,使劲地勒住了马缰绳,自语道:“追不上了!就是追到彭二的驻地去,那个家伙手下也有些恶棍……”怎么办?他兜着马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他决心要干掉彭二这个畜生。他想到方才那个家伙干完坏事逃跑时,并没有看见他,不如将计就计……他这才打马涉过滦河来到彭二的驻地。他刚走上河岸,便看见彭二正在那里和另几个家伙喊叫着。他走过去,假装偶然相遇,互相扯了几句闲喀。他摆出思乡念旧的心情,邀彭二明天到滦河边上野餐,并说自己得了两瓶名酒。彭二一听是名牌酒,舌头就打滑了,他点头应下了。
霍铁北前几天见马太太从冯军的联络人员手中,收下几瓶“西凤”上等好酒。今天他向马太太提出要这两瓶好酒招待“客人”。马太太撇着嘴笑着问道:“你要好酒?是瞧老丈人去吗?”这阵她正挽着长长的头发,偏着脸,斜睨着眼儿看着霍铁北的脸。
霍铁北拍拍腰上的皮带,心直口快地把他要干掉彭二这个畜生的事说了一遍。
马太太把梳过头的象牙梳子递在霍铁北手里说:“把梳子给我涮干净了。我说铁北,你还是个不够资格的镇威军官……你的心还有一半是肉长的……”她说着亲自动手给他捆好两瓶酒。
当霍铁北拿着刀把彭二昨天的罪恶一揭,这彭二象癞皮狗一样,把指挥刀往地上一插说:“那你就宰了我吧!咱们是老乡亲,我给你丢了脸,死而无憾。可你哪里知道,我也是……”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边哭边往霍铁北跟前凑。
“你在人家母亲面前,强奸人家女儿,还把小姑娘塞在锅腔子里活活憋闷死了。你不是畜生是什么?”
“我,我有脏病呀!”彭二凑到霍铁北跟前说:“你看我这花柳病,一个治病先生秘方,说是得好十二个童女……”他把裤子脱下来,一股臭味直熏鼻子。
霍铁北厌恶地吐了两口,厉声地说:“快提上裤子。”他把脸偏到一边去,“我不愿意看你这副丑态。”
彭二借霍铁北一偏脸的工夫,猛地往前一探身子,伸手把掖在霍铁北皮带上那把匣枪夺过去了,叭的一声把匣枪狗头扳开,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着枪说:“姓霍的,我崩碎你的狗脑壳!”
霍铁北哈哈一笑,把两条腿叉开说:“狗东西,你开枪吧!老子连眼皮都不眨。”他把手中指挥刀擎起来了。
彭二顾不得提裤子,他把手腕一挺说:“姓霍的,来世再见面吧!”他手指头一勾,叭的一声狗头落下去了,枪却没有响,这个家伙傻了眼,原来在他大口喝酒嚼肥鸡腿的时候,枪膛里的子弹被霍铁北退出去了。他又哆嗦着双膝跪在地上,大声地哀求着。“我叫狗血蒙心了,饶命!饶命!我把俺家老四嫁给你。”
霍铁北严肃地说:“我怎么能放了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他往彭二跟前走去。
“那你慢开刀,只要你能饶我命,我就告诉你一条军事秘密。”彭二双手抱着脑袋。
“啥军事秘密?你还跟我摆迷魂阵!”
“少帅办的李副官跟我说,少帅对郭副军长越来越不放心,要把他调回奉天杀掉!你赶快到我这里来,别给他当官了,我能保住你的命。”
“哈哈哈。”霍铁北笑着说,“这算他娘的狗屁秘密。”霍铁北说完使劲地摇着指挥刀说,“姓彭的畜生,你这狗屁军事秘密不值半文。还是拿你的狗头来吧!”霍铁北火冒三丈,刷的一声把手中的指挥刀插进鞘里说,“我霍铁北今天说话算数,不把你这肮脏的狗尸,扔在这滦河边上,有朝一日我到奉天城再取你的狗头,叫你看看我的厉害。”
“好吧,我把脑袋给你留到奉天。”彭二见他这一招子灵验了,把这个粗鲁的家伙激火了,他把丢掉的命捡回来了,于是借势又烧上一把火说:“如果你不听劝,那你就自投火坑吧。”他两手把裤子提起来,准备逃命,但他心还在突突乱跳,怕霍铁北再翻了脸皮。
霍铁北翻身上马,在刚抓住马缰绳时,又把仲向铜镫的脚尖抽出来,他很明白彭二这阵子心里打的是啥鬼点子。他回过头来,把手插在衣袋里抓出三颗子弹,扔给彭二说:“给你三颗子弹压压枪膛,回去好有个交代。奉天城见最后一面。”他一抖缰绳,黄马伸开腰跑起来了。
彭二把牙咬得咯嘣一声,扑倒下去把三颗子弹抓在手里,迅速地往衣服上擦了一下,拉开枪栓把三颗子弹一股脑儿压了进去。他就地打一个横滚,滚到土坡前,他两眼喷火,举起匣枪,瞄准了霍铁北,这家伙倒有一手好枪法,要打中霍铁北那是十拿九稳。他咬紧嘴唇,指头勾了下去,枪叭地响了,但霍铁北反而把马放慢下来,回头望了彭二一眼。彭二一看是臭子弹,迅速地投出枪膛,又勾了一下,叭,还是一个臭子弹。他把第三颗子弹投出来,用手指一拧子弹头,恨得他牙根子发酸,原来这三颗子弹壳里的火药都倒出去了。
霍铁北跑得不见影了,跑过的路上还留着一股烟尘。
霍铁北回到了驻地,马得标正在和太太研究军情。他进屋销差时,看出屋里气氛有些紧张,马太太正看一张写好的班师回奉天的电报。他屏住气站在那里听着动静。
马太太眨了眨两只秀气的眼睛说:“这四字经很难读,满纸都是僻典怪字,简直是他娘的书呆子。郭太太很有文采,咋不叫她写呢?”她有些不耐烦了。
“这是黎元洪的秘书,湖北才子饶汉祥起草的。”马得标向太太解释着说,“叫张作霖浑身打着哆嗦,多猜一会儿也有趣嘛!”他笑眯眯地说着,又摸摸长长的下巴颏。
马太太只好推开班师回奉天的电报,懒洋洋地站起身来。马得标看着霍铁北,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和怒气地说:“铁北,你昨这阵才露面?你要形影不离地跟着太太。这回我们打先锋,杀个痛快的。”他把脸转向太太,双手背在身后。
“我去送酒……”霍铁北见马旅长转过脸来,过去少见的怒气耸上了眉梢,他就只说个酒字,没有再往下说。
马得标果然发脾气了,说:“你也喝起酒来了?真岂有此理!”
“铁北,我还要亲手敬你三杯呢!”马太太语气豁朗地说着。
“谢谢!”霍铁北精神抖擞地回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