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客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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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卷五十五(十四则)

天咫

黄鲁直和王定国诗《闻苏子由病卧绩溪》云:“湔祓瘴雾姿,朝趋去天咫。”蜀士任渊注引“天威不违颜咫尺”。予按《国语》,楚灵筑三城,使子哲问范无宇,无宇不可。王曰:“是知天咫,安知民则?”韦昭曰:“咫者少也,言少知天道耳。”《酉阳杂俎》有《天咫篇》。黄诗盖用此。徐师川《喜王秀才见过小酌玩月》四言曰:“君家近市,所见天咫。庭户之间,容光能几?菰蒲之中,江湖之涘。一碧万顷,长空千里。”正祖述黄所用云。

县尉为少仙

《随笔》载县尉为少公,予后得晏几道叔原一帖《与通叟少公》者,正用此也。杜诗有《野望因过常少仙》一篇,所谓“落尽高天日,幽人未遣回”者,蜀士注曰:“少仙应是言县尉也。”县尉谓之少府,而梅福为尉,有神仙之称。少仙二字,尤为清雅,与今俗呼为仙尉不侔矣。

杜诗用受觉二字

杜诗所用“受”、“觉”二字皆绝奇,今摭其“受”字云:“修竹不受暑”,“勿受外嫌猜”,“莫受二毛侵”,“监河受贷粟”,“轻燕受风斜”,“能事不受相促迫”,“野航恰受两三人”,“一双白鱼不受钓”,“雄姿未受伏枥恩”。其“觉”字云:“已觉糟床注”,“身觉省郎在”,“自觉成老丑”,“更觉松竹幽”,“日觉死生忙”,“最觉润龙鳞”,“喜觉都城动”,“更觉老随人”,“每觉升元辅”,“觉而行步奔”,“尚觉王孙贵”,“含凄觉汝贤”,“厨烟觉远庖”,“诗成觉有已”,“已觉披衣惯”,“自觉酒须赊”,“早觉仲容贤”,“城池未觉喧”,“无人觉来往”,“人才觉弟优”,“直觉巫山暮”,“重觉在天边”,“行迟更觉仙”,“深觉负平生”,“秋觉追随尽”,“追随不觉晚”,“熊罴觉自肥”,“自觉坐能坚”,“已觉良宵永”,“更觉彩衣春”,“已觉气与嵩华敌”,“未觉千金满高价”,“梅花欲开不自觉”,“胡来不觉潼关隘”,“自得隋珠觉夜明”,“放筯未觉金盘空”,“东归贪路自觉难”,“更觉良工心独苦”,“始觉屏障生光辉”,“不觉前贤畏后生”,“吏情更觉沧洲远”,“我独觉子神充实”,“习池未觉风流尽”。用之虽多,然每字命意不同,又杂于千五百篇中,学者读之’唯见其新工也。若陈简斋亦好用此二字,未免频复者,盖只在数百篇内,所以见其多,如“未受风作恶”,“不受珠玑络”,“不受折简呼”,“不受人招麾”,“不受安危侵”,“饱受今日闲”,“却扇受景风”,“语闻受远响”,“坐受世故驱”,“庭柏不受寒”,“可复受忧戚”,“宁受此酸辛”,“滔滔江受风”,“坐受世褊迫”,“清池不受暑”,“平池受细雨”,“穷村受春晚”,“不受急景催”,“肯受元规尘”,“了不受荣悴”,“意闲不受荣与辱”,“独自人间不受寒”,“枯木无枝不受寒”,“天马何妨略受”,“来禽花高不受折”,“不受阴晴与寒暑”,“长林巨木受轩轾”。“未觉懒相先”,“未觉壮心休”,“未觉身淹留”,“未觉墉阴迟”,“未觉欠孟嘉”,“未觉有等伦”,“未觉风来迟”,“未觉经旬久”,“欲往还觉非”,“独觉赋诗难”,“稍觉夜月添”,“菰蒲觉风入”,“未觉此计非”,“高处觉眼新”,“意定觉景多”,“未觉徐娘老”,“未觉有荣辱”,“未觉饥肠虚”,“未觉平生与愿违”,“村空更觉水潺湲”,“眼中微觉欠扁舟”,“居夷更觉中原好”,“便觉杯觞耐薄寒”,“墙头花定觉风阑”,可谓多矣。盖喜用其字,自不知下笔所著也。

西太一宫六言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荆公《题西太一宫》六言首篇也。今临川刻本以“杨柳”为“柳叶”,其意欲与荷花为切对,而语句遂不佳。此犹未足问,至改“三十六陂春水”为“三十六宫烟水”,则极可笑。公本意以在京华中,故想见江南等物,何预于宫禁哉?不学者妄意涂窜,殊为害也。彼盖以太一宫为禁廷离宫尔。

由与犹同

《新唐书·藩镇传序》云:“其人自视由羌狄然。”据字义“由”当为“犹”,故吴缜作《唐书音训》有《纠谬》一篇,正指其失,彼元不深究《孟子》也。文惠公顷与予作《唐书补过》,尝驳其说。予作文每用之,辄为人所疑问,今为详载于此。如“以齐王,由反手也”,“由弓人而耻为弓”,“王由足用为善”,“是由恶醉而强酒”,“由己溺之,由己饥之”,“由射于百步之外”,“见且由不得亟”,其义皆然,盖由与犹通用也。

人焉廋哉

孔子论人之善恶,始之曰“视其所以”,继之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然后重言之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盖以上之三语详察之也。而孟氏一断以眸子,其言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说者谓:“人与物接之时,其神在目。故胸中正,则神精而明。不正,则神散而昏。心之所发,并此而观,则人之邪正不可匿矣。言犹可以伪为,眸子则有不容伪者。孔圣既以发之于前,孟子知言之要,续为之说,故简亮如此。”旧见王季明云,太学士子尝戏作一论,其略曰:“知‘人焉廋哉’之义,然后知‘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之义。知‘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之义,然后知‘人焉廋哉’之义。孔子所云‘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者,详言之也。孟子所云‘人焉度哉’者,略言之也。孔子之所谓‘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即孟子之所谓‘人焉廋哉’也。孟子之所谓‘人焉廋哉’,即孔子之所谓‘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也。”继又叠三语为一云:“夫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虽曰不同,而其所以为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未始不同。”演而成数百字,可资一笑,亦几于侮圣言矣!

久而俱化

天生万物,久而与之俱化,固其理焉,无间于有情无情,有知无知也。予得双雁于衢人郑伯膺,纯白色,极驯扰可玩,置之云壑,不远飞翔。未几,殒其一,其一块独无俦,因念白鹅正同色,又性亦相类,乃取一只与同处。始也,两下不相宾接,见则东西分背,虽一盆饲谷,不肯并啜。如是五日,渐复相就,逾旬之后,怡然同群,但形体有大小,而色泽飞鸣则一。久之,雁不自知其为雁,鹅不自知其为鹅,宛如同巢而生者,与之俱化,于是验焉。今人呼鹅为野雁,或称家雁,其褐色者为雁鹅,雁之最大者曰天鹅。唐太宗时,吐蕃禄东赞上书,以谓圣功远被,虽雁飞于天,无是之速,鹅犹雁也,遂铸金为鹅以献。盖二禽一种也。

黄文江赋

晚唐士人作律赋,多以古事为题,寓悲伤之旨,如吴融、徐寅诸人是也。黄滔字文江,亦以此擅名,有《明皇回驾经马嵬坡》隔句云:“日惨风悲,到玉颜之死处;花愁露泣,认朱脸之啼痕。”“褒云万叠,断肠新出于啼猿;秦树千层,比翼不如于飞鸟。”“羽卫参差,拥翠华而不发;天颜怆恨,觉红袖以难留。”“神仙表态,忽零落以无归;雨露成波,已沾濡而不及。”“六马归秦,却经过于此地;九泉隔越,几凄恻于平生。”《景阳井》云:“理昧纳隍,处穷泉而讵得;诚乖驭朽,攀素绠以胡颜!”“青铜有恨,也从零落于秋风;碧浪无情,宁解流传于夜壑。”“荒凉四面,花朝而不见朱颜;滴沥千寻,雨夜而空啼碧溜。”“莫可追寻,《玉树》之歌声邈矣;最堪惆怅,金瓶之咽处依然。”《馆娃宫》云:“花颜缥缈,欺树裹之春风;银焰荧煌,却城头之晓色。”“恨留山鸟,啼百草之春红;愁寄垄云,四天之暮碧。”“遗堵尘空,几践群游之鹿;沧洲月在,宁销怒触之涛?”《陈皇后因赋复宠》云:“已为无雨之期,空梦悬寐;终自凌云之制,能致烟霄。”《秋色》云:“空三楚之暮天,楼中历历;清六朝之故地,草际悠悠。”《白日上升》云:“较美古今,列子之乘风固劣;论功昼夜,姮娥之奔月非优。”凡此数十联,皆研确有情致,若夫格律之卑,则自当时体如此耳。

沈季长进言

沈季长元丰中为崇政殿说书,考开封进士,既罢,入见,神宗曰:“《论不以智治国》谁为此者?”对曰:“李定所为。”上曰:“闻定意讥朕。”季长曰:“定事陛下有年,顷者御史言定乃人伦所弃,陛下力排群议,而定始得为人如初,继又擢用不次,定虽怀利,尚当知恩,臣以此敢谓无讥陛下意。《诗序》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书》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陛下自视岂任智者,不知何自嫌疑,乃信此为讥也?”上曰:“卿言甚善,朕今已释然矣,卿长者,乃喜为人辩谤。”对曰:“臣非为人辩谤,乃为陛下辩谮耳。”他日,上语及前代君臣,因曰:“汉武帝学神仙不死之术,卿晓其意否?此乃贪生以固位耳。故其晚年举指谬戾,祸贻骨肉,几覆宗社。且人主固位,其祸犹尔,则为人臣而固位者,其患亦何所不至,故朕每患天下之士能轻爵禄者少。”季长曰:“士而轻爵禄,为士言之,则可,为国言之,则非福也。人主有尊德乐道之志,士皆以不得爵禄为耻,宁有轻爵禄者哉?至于言违谏怫,士有去志,故以爵禄为轻。”上曰:“诚如卿言。”按季长虽尝至修起居注,其后但终于庶僚,史不立传。王和甫铭其墓,载此两论,予在史院时未之见也。其子铢为侍从,恨不获附见之,故表出于是。

繁遏渠

《国语》鲁叔孙穆子曰:“金奏《肆夏》:《繁》、《遏》、《渠》。天子所以飨元侯也。”韦昭注曰:“《繁》、《遏》、《渠》、《肆夏》之三也,《礼》有《九夏》,皆篇名。昭虽晓其义,而不详释。按《周礼·春官》:“钟师掌金奏,以钟鼓奏《九夏》。”郑氏注引吕叔玉云:“《肆夏》、《繁遏》、《渠》,皆《周颂》也。《肆夏》,《时迈》也。《繁遏》,《执竞》也。《渠》,《思文》也。”又曰:“繁,多也,遏,止也。言福禄止于周之多也。故《执竞》曰:‘降福穰穰,降福简简。’渠,大也。言以后稷配天,王道之大也。故《思文》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予谓此说亦近于凿。

替戾冈

坡公游鹤林、招隐,有冈字韵诗,凡作七首,最后云:“背城借一吾何敢,切勿樽前替戾冈。”小儿问三字所出,按《晋书·佛图澄传》,澄能听铃音以知吉凶,往投石勒。及刘曜攻洛阳,勒将救之,其群下咸谏,以为不可。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曜胡位也。劬秃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曜也。”勒遂擒曜。坡公正用此云。

文潞公平章重事

文潞公元丰六年以太师致仕,时七十八岁矣。后二年,哲宗即位,太皇太后垂帘同听政,用司马公为门下侍郎,公奏乞召潞公置之百寮之首,以镇安四海,后遣中使梁惟简宣谕曰:“彦博名位已重,又得人心,今天子幼冲,恐其有震主之威。且于辅相中无处安排,又已致仕,难为复起。”公当时以新入,不敢复言。元祐元年三月,公拜左仆射,乃再上奏曰::《书》曰:‘人惟求旧。’盖以其历年之多也。彦博沉敏有谋略,知国家治体,能断大事,自仁宗以来,出将入相,攻效显著,天下所共知,年逾八十,精力尚强。臣初曾奏陈,寻蒙宣谕。切惟彦博一书生尔,年逼桑榆,富贵已极,夫复何求?非有兵权死党可畏惧也。假使为相,一旦欲罢之,止烦召一学士,授以词头,白麻既出,则一匹夫尔,何难制之?有震主之威,防虑大过。若依今官制用之为相,以太师兼侍中,行左仆射,有何不可?倘不欲以剧务烦老臣,则凡常程文书,只委右仆射以下签书发遣,惟事有难决者,方就彦博咨禀。自古致仕复起,盖非一人,彦博今年八十一,不过得其数年之力,愿急用之,臣但以门下侍郎助彦博,恐亦时有小补。今不以彦博首相,而以臣处之,是犹舍骐骥而策驽骀也,切为朝廷惜之。若以除臣左仆射,难为无故以他人易之,则臣欲露表举其自代。”奏入,不许。给事中范纯仁亦劝乞召致,留为师臣。未几,右仆射韩缜求去,后始赐司马公密诏,欲除彦博兼侍中,行右仆射事,其合行恩礼,令相度条具。公以名体未正,不敢居其上,乞以行左仆射,自守右仆射。诏曰:“使彦博居卿上,非予所以待卿之意,卿更思之。”公执奏言:“臣为京官时,彦博已为宰相,今使彦博列位在下,非所以正大伦也。”于是召赴阙。既而御史中丞刘挚、左正言朱光庭、右正言王觌俱上言:“彦博春秋高,不可为三省长官。”司马公又言:“若令以正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亦足以尊老成矣。”四月,遂下制如公言,诏一月两赴经筵,六日一入朝,因至都堂与执政商量事,朝廷有大政令,即与辅臣共议。潞公此命,可谓郑重费力,盖本不出于主意也。然居位越五年,屡谢病,乃得归,竟坐此贻绍圣之贬。

考课之法废

唐制,尚书考功掌内外文武官吏之考课,凡应考之官,家具录当年功过行能,本司及本州长官将众读议其优劣,定为九等考第,然后送省。别敕定京官位望高者二人,一校京官考,一校外官考。又定给事中、中书舍人各一人,一监京官考,一监外官考;郎中判京官考,员外郎判外官考。凡考课之法,有四善、二十七最。一最以上有四善,为上上。有三善,或无最而有四善,为上中。有二善,或无最而有三善,为上下。其末至于居官谄诈、贪浊有状,为下下。外州则司录、录事参军主之,各据之以为黜陟。国朝此法尚存,庆历、皇祐中,黄亚夫佐一府、三州幕,其集所载考词十四篇,《黄司理》者曰:“治犴狱,岁再周矣,论其罪弃市者五十四,流若徒三百十有四,杖百八十六,皆得其情,无有冤隐不伸,非才也其熟能?其考可书中。”《舞阳尉》者曰:“舞阳大约地广,它盗往往囊橐于其间,居一岁,为窃与强者凡十一,前件官捕得之,其亡者一而已矣。非才焉固不能,可书中。”《法曹刘昭远》者曰:“法者,礼之防也。其用之以当人情为得,刻者为之,则拘而少恩。前件官以通经举进士,始掾于此,若老于为法者,每抱具狱,必傅之经义然后处,故无一不当其情,其考可书中。”它皆类此。不知其制废于何时。今但付之士按吏据定式书于印纸,比者又令郡守定县令臧否高下,人亦不知所从出。若使稍复旧贯,似为得宜,虽未必人人尽公得实,然思过半矣。

小官受俸

沈存中《笔谈》书国初时州县之小官俸入至薄,故有“五贯九百六十俸,省钱且作足钱用”之语。黄亚夫皇祐间自序其所为《伐檀集》云:“历佐一府、三州,皆为从事,逾十年,郡之政,巨细无不与,大抵止于簿书狱讼而已,其心之所存,可以效于君、补于国、资于民者,曾未有一事可以自见。然月廪于官,粟麦常两斛,钱常七千,问其所为,乃一常人皆可不勉而能,兹素餐昭昭矣,遂以‘伐檀’名其集,且识其愧。”予谓今之仕官,虽主簿、尉,盖或七八倍于此,然常有不足之叹。若两斛、七千,只可录一书吏小校耳!岂非风俗日趋于浮靡,人用日以汰,物价日以滋,至于不能赡足乎?亚夫之立志如此,真可重也。山谷先生乃其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