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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东风暗香

“奏本?”天市的嘴都合不上。“为什么让我看奏本?你看我长得像皇帝?还是长得像你?我看奏本,你是想让外面尚书坊和枢密院里的人扑上来把我给吃了吧?”

摄政王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刮噪不满:“你把说话的时间用来看奏本的话,现在就不会这么多问题了。”

天市不解,也看不出他有解答的意愿,只得叹了口气,自己蹲到筐边去挑拣。

“青州知府弹劾尚书萧云攀,户部奏报长州新开荒地勘测规划,京令尹衙门报上来的京畿卫戍大营秋衣采买单子……”只是看着这些名字,天市就一个头两个大,“你真的让我看这些?”

摄政王哼哼了一声,《野狐禅》扣在脸上,翻了个身,理都不理她,香香地睡了过去。

天市气得说不出话,把手中的奏本往筐里一摔,起身便往外走,不料刚一动,一团绿影就迎面向她扑来。天市吓得尖叫了一声,连忙往后退,鹦鹉落在门口的架子上,侧头瞪眼瞧着她,目光中全是警告的意味。

“没有我的吩咐,小宝不会让你出去的。”摄政王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乖,把这些奏本都看完,等我一会儿考你,考过了就放你回去。”

天市冲他的后脑勺怒目而视,毫不犹豫地捡起一个奏本冲着他的后脑勺扔过去,“你去死!”

摄政王头也不回,伸手就抓住了凌空飞来的暗器,懒洋洋地说:“老郭要军功的奏本,这个你也得看,我帮不了你。”说着手一抖,又把那个本子扔了回来。

天市捡起来看了一眼,果然见蓝色绫子封面上,贴着白底黑字的扼要:上郡节度使郭传英奏请表彰军中有功人员。

“你都没看一眼,怎么知道这个奏本的内容?”

摄政王骂了一声:“笨蛋!”继续闭目养神,压根懒得多搭理她。

天市却已经想明白了:“这些奏本你都看过了?大概不止是看过,早已经看透摸熟,这奏本的厚薄轻重,甚至墨香的不同都已经了然于胸了吧?”天市轻轻笑起来,“还要在我面前装下去吗?喂,说你呢。”一边说着,走过去,一把掀开他脸上盖着的《野狐禅》,那下面,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正盯着她。

天市没好气,把那本书扔到一边,“装神弄鬼吧你就。”

她转身想走,被他拽住手,“别走。”

“不走,留着让你继续戏弄吗?”

“我让你看这些,是有原因的。”

天市冷笑:“让我去守灵也是有原因的,就像当年把我弄到京城来有原因,把我扔在内廷也是有原因的一样,对吧?”

摄政王坐起来,凝视着她。

天市心里生出警惕,后退一步,诘问道:“你又有什么鬼把戏?”

摄政王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怨妇。”

天市一愣,“你说什么?你说我怨妇?”

“斤斤计较,小心眼,不是怨妇是什么?”

天市大怒,抄起一个奏本冲着他的后脑勺搂过去:“我小心眼?你再说一遍!”

他却毫不躲避,生生挨了一下,“好,好,我错了,你不是怨妇,你是泼妇。”

天市瞪着他,气得笑了。

摄政王叹息了一声,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我跟你说说。”

“我说要留在你身边,你就把我打发去守灵,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些奏本,都是纪家相关的人事,我希望你看熟,记住。”

“你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与之单独相处的就是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纪家根深叶茂,如果只是剪除朝中党羽,杀是杀不干净的。与其与这些旁支末节纠缠,不若从根上铲除。但如此一来,朝中那些纪党就免不了散落隐藏,斩草除根是做不到了。”

天市烦躁起来:“你们那些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一个女人就能左右时局不成?”

“天市!”摄政王低低喊了一声,声音中的沉重令天市冷静下来,“听我说!”

天市使劲儿摇头:“不。”她捂住耳朵,像鸵鸟一样逃避:“不!别说,我不想听。”

他还不明白吗?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抗争,在他宣布自己将往穆陵为太后守灵时就已经全部灰飞烟灭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什么情感经受的起这样的一再挫折。当她不顾一切,背离初衷,甚至将自己完全交给他之后,换来的,不过是他又一次的算计时,天市就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再听他说任何真情。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去相信,一定会沦陷,然后被利用。不要再一次这样了。

“不!”

天市捂着耳朵,一股脑地说:“你让我守灵,我去。你让我一个人孤老在那里,也没有问题。不要再告诉我你的打算了,只要不跟你再有任何纠缠,我下半辈子都会活的很好。别再找我了!”

摄政王想去握住她的肩,想要扯下她捂着耳朵的手冲着她大吼,想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他的手本已到了半途,却终于颓然放开。

“你……你真的这么想?”他背过身去,望着窗外。紫岳站在屋檐下,望着勤政殿空旷的上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摄政王突然感到一丝疲惫,“你真的不打算知道我想要干什么?”

天市张了张嘴,硬下心肠:“不想。”

摄政王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

天市毫不示弱地迎视,口中的话却泄露了她的慌张:“你看什么?你就算眼睛放飞刀,我也不想知道。”

摄政王恶狠狠地一笑:“你是拿准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吧?”

天市委屈:“你已经把我揉圆按扁了,你还想拿我怎么样。”

他突然发怒:“不想干就滚蛋,在这儿装什么可怜。”

天市鼻子眼睛都快挤到一起去了,斜睨着他,冷笑:“到底是谁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吗?我不想走吗?我走的了吗?你那扁毛畜生不还守在门口不让我走吗?”

摄政王看着她生气,“走走走,小宝他拦着你是看得起你。你现在往外走,你看它还拦不拦。”

天市将信将疑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跑。小宝果然歪着头看她跑出去,一动不动,直到她离开了很远,才一本正经地骂了一句:“笨蛋!”

摄政王悠悠然走过来打量它,微笑起来:“你比她聪明很多吗?笨蛋。”

那扁毛畜生嘎地叫了一声,呼啦啦地腾空而起,在屋里打着转乱飞。

紫岳看见天市出来,有些意外,赶着上来询问:“天市姑娘,这么快?”

天市点了点头:“嗯,一言不合,王爷把我赶出来了。”

紫岳忍俊不禁:“你真会说笑话。”

天市板着脸说:“是真的,不是笑话。”

紫岳一愣,“啊?”

天市倒没绷住,笑了起来:“没事儿,你放心吧,他就算是想杀我,也只是嘴巴里说说,没事儿的。”

紫岳觉得她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一时又想不大明白,有些犹豫:“那,我送你回去?”

天市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一路无言,两人穿过勤政殿走到后角门。

天市停下来:“就到这里吧。”

紫岳意外:“这里?”

天市微笑:“这里就可以了。里面的路我认识。他身边也少不了人,你回去吧。”

紫岳有些犹豫,在天市的一再催促下,终于还是告辞。

别了紫岳,天市穿过角门往内廷而去。

角门后是一处宽敞的天井,四壁的房子分别连接着勤政殿,龙德门,内廷的偏门,和一处供内外庭的侍者们交接等候的小房子。外臣不入内廷,内侍不得出入外朝,然而物品传递,或是类似摄政王这样的皇子亲王出入,身边跟随的人便要在外面等待,于是在这里设了这样一个小屋。

跟随天市的侍女蝶舞便在这里等待。

天市本没有侍女。虽然按照品秩,四品女史也是配有侍女和内侍的,但天市认为自己的职责是记录皇帝的起居注,这本就是连皇帝也不能窥读的机密,旁人就更别说了,因此以这个为理由,拒绝了宫内省指派给自己的人。直到这次考宫之后,再回来天市的身份已经与以前大大不同。如今她是太后的义女,又不再担任记录起居注的女史职务,便无从拒绝,只得由着宫内省给她安排了两名随身侍女。

两个侍女,一个叫蝶舞,一个叫湘灵。天市知道侍女入宫,除非是作为嫔妃候选的贵家之女,其余大多数来自乡野穷人家的女儿,《三字经》《千字文》都未必读过,如何能起的出这么风雅妖娆的名字。因此留了心,仔细打听她们的来历。湘灵来自岳州,蝶舞本就是京城南郊的人,似乎并无破绽。天市仍不放心,走到哪里都带着她们,不肯让她们单独留在自己的住处。

见天市进来,蝶舞急忙从那小屋里迎出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天市见只有她一个人,问:“湘灵呢。”

“正要说这个呢。姑娘离开不久,陛下就来找了,听说姑娘被摄政王叫去,十分不悦。我和湘灵商量了一下,她先回去应付陛下,我在这儿等姑娘。”

天市倒不是太意外。自打考宫回来,小皇帝就没来找过她。憋了这么些日子,迟早是要来的。可惜不巧偏偏捡了个她不在的日子。“怎么不通知我?”

蝶舞笑了:“姑娘这是糊涂了,我们进不了勤政殿。本来想托那边的侍卫们传个话,可等了好久却不见有人过来,只好先从权了。”

天市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你们倒是处置得当啊。”

蝶舞微微笑了一下,“这是应该的。”

进入内廷,气氛与外面大为不同。勤政殿巍峨肃穆,内廷却花草繁茂,曲径通幽。此时天色已暗,一轮明月低低悬在天边,花木掩映间,月光亮亮地洒满一地。蝶舞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边走边与天市闲聊。

“今日怎么去了这么久?姑娘饿了吧?”

“还好。”

“说是学习礼仪。我入宫时,也学了三个月的礼仪,每日累得不想说话,姑娘想必也是累坏了吧。”

“还好。”

“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礼仪要学,姑娘又不是第一日入宫,摄政王还要亲自来过问此事,想必是十分重要的礼仪吧。只不过,从来只是听说摄政王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怎么也对礼仪的事情如此关注了?”

“蝶舞。”天市轻声教训她:“皇宫之中,有些事儿不该问的,就别问。即使能问的,也尽量少问。”

蝶舞一愣,似乎是没想到碰了这么样的一个钉子。

“听明白了吗?这是你能在皇宫中活下去的第一要义。

蝶舞脸色惨白,点了点头。

天市越过她,继续往前走,蝶舞连忙拎着灯笼追上来:“姑娘,我年纪小,不懂事儿,有什么做错了的,请你一定明言,奴婢一定改过。”

天市轻笑起来:“皇宫中,全靠自己察言观色。多少人盯着你,巴不得你行差踏错,你若要等着别人来告诉你哪里错了,你就已经错了。”她收住步子,抬头看那一轮月。蝶舞收势不及,险些撞上她。“你看这月亮,”天市轻声说:“天上的星虽然多,却只有一个月亮。再多的星,光芒也比不过月亮。后宫中的女子灿若繁星,然而只有一个月亮。”

蝶舞似有所悟,问:“您是在说太后吗?”

“我是在说你。”天市毫无意外地看见她脸上惊讶的表情:“你只是这些星星里,黯淡得看都看不见的一个。但是有朝一日,你也许会成为月亮。”

蝶舞诚惶诚恐:“姑娘您这话,让奴婢怎么担得起。”

天市一笑,转身继续走。蝶舞跟在她的身后,想发问,又有些顾虑。

天市淡淡问:“你还想说什么?”

“姑娘如何知道?”

“我若连你从何处来,为何人打探消息都不知道,怎么能留你在身边?你想问的,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蝶舞猛地立住,脸色惨淡:“姑娘……”

“各为其主而已,没必要大惊小怪。”说到这里,天市站住,转身凝视她。此刻月明如昼,虫鸣唧唧,周围却连一息人声也没有。蝶舞被她瞧得心中不安起来,强笑着问:“姑娘你看什么呢?我脸上长花了不成?”

天市听了这话,反倒转过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压低了声音:“但凡两派相争,总不免殃及池鱼。比如你我。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只是替你忧心。两帮人马,你杀我,我杀你,总不免有胜负,负了的一方由上到下都难免性命不保,即便是胜了又如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所有的功劳都是面上见得人的,论功行赏几时又轮得到你们呢?如果不是家人亲友被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何必来趟这浑水?”

一番话说得蝶舞泪如雨下,噗通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姑娘是如何知道我家父母和弟弟都被人扣住的?”

天市叹息:“还会有别的内情么?谁生下来就甘心与人做犬马,不过是不得已而已。

蝶舞嘤嘤哭泣:“姑娘,我该怎么办?”

“你起来,我慢慢替你想办法。”

见天市转身要走,蝶舞拽住她的裙摆:“姑娘,求求你,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傻丫头……”天市轻轻抚上她的头顶:“这世上,谁说你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跟我如实说了,自然有办法解决。众人之中,你算幸运的,譬如那些不知悔改,心存侥幸的,才是真正没有了出路呢。”

她说完这一番话,不再停留,快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夜风徐徐,只觉背上湿凉一片。平日观察两个丫头,蝶舞性格直率,涉世不深,湘灵却颇多心计。幸好她没有看走眼,蝶舞果然不堪吓,浅浅几句话便能探出虚实来。

蝶舞为谁效忠,已经不言而喻。既然摄政王不会平白无故地把她找去看奏章,纪家自然也不会放过她。只是,连蝶舞这样的人都能放出来用,可见纪家已经很急迫了。

这么想着,天市顿下脚步:“蝶舞……”

蝶舞原本跟在她身后想着心事,冷不丁听她叫自己,一惊:“姑娘?”

天市想了想,摇摇头:“今日我们的话,万不可对别人说,即使湘灵,也需小心。”

蝶舞面色惨淡:“连她也……”

天市冷笑:“你就不需要别人盯着吗?”

蝶舞打了一个寒战,低下头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