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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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黑人警长问:“是那幅《雪血江山图》吗?”

居美说:“对。那是我用全部家产买下的。”

“这么珍贵的宝贝,您为什么不锁在银行的保险柜里?”黑人警长有些纳闷儿。

“我明天就要带它回中国。”居美平静地回答。

“可现在您不得不改变这个计划了吧?”黑人警长耸耸肩,一摊手,表示遗憾。

“当然,这是我不情愿的。”居美说。

黑人警长又问了些例行公事的套话,便告辞了。临行前,他安慰居美说:“亲爱的密斯居,希望您不要太难过,我们会尽力的。”

居美表示了感谢。

然而,令人不好理解的是,居美并没有因丢失了价值连城的宝画而改变行期,第二天她还是如期启程去了中国。

更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这个案子的案情很快又急转直下:

就在居美所乘坐的飞机起飞之后,她的女佣霍曼在屋外的台阶上发现了那幅宝画,便赶紧报告了黑人警长琼斯。

这可把琼斯给搞糊涂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有如此粗心的罪犯,竟然把盗窃来的东西遗失在失窃人家的台阶上呢?而偏偏正巧又有这么粗心的警察在反复勘察现场时,竟没发现那幅宝画就在外面的台阶上?莫非是盗窃者慑于法律的威严把盗走的画又送回来了?那么当初不作案好不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对着那幅画好一阵出神,后来好像想到了什么,便起身走出办公室。

经过树叶筛落的阳光在贝丝白色的颜面和白色的纱裙之上婆娑。鸟儿的歌声在甜甜的空气中和闪光的树叶间回荡。自从十八世纪建成这座庄园以来,似乎就是这些鸟儿们一直在这儿思念似地、欢乐似地、忧郁似地、诉说似地唱着。贝丝出走前这样,现在依然。贝丝从医院搬回家后,就常常坐在这样的空间里,把她的情绪、她的思维,甚至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交给这些鸟的叫声去分解。离开了十七年,当她又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恍如隔世。

她知道,自己应该对母亲的死负责。

劳伦走过来,默默地坐在她的对面。

老迈克在他们中间的茶几上放了矿泉水又加了冰块,然后踮着脚走了。

劳伦默默地看着女儿。他发现贝丝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脸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依然很美,那种经得起反复推敲的美。

奇怪的是她尽管每天都把自己裸露在海滩上,阳光的摧残、紫外线的蹂躏却没能使她洁白的皮肤变黑,就像时间和年龄都无法征服她的美丽一样。

劳伦的目光充满着爱与欣赏。他把女儿看成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这不是偏爱,即便贝丝不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会把她看成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子。当然,他不希望她的感情和身心破碎,他相信他的爱能够并且已经挽救了女儿。

贝丝当然知道父亲在看她,可是她不看父亲,她看远处的一片白云。

那片白云挂在树梢上一动不动。

这时,劳伦突然发现,女儿原本极其美丽的额头已经刻上了隐约的皱纹,他叹了口气说:

“贝丝,我亲爱的女儿,爸爸感谢你给了我弥补错误的机会。爸爸为你重新振作起来感到欣慰。孩子,你虽然已经四十四岁,可从外表上看,依旧不失青春的风采。而且,你用痛苦、思念、知识和修养酿造的内在美,以及艺术家的气质、风度是无人可比的。所以,我的孩子,你还有幸福,命运不会再重复它的错误。”

贝丝没有反应。

“贝丝,我的孩子,爸爸每天都在为你的痛苦而痛苦。爸爸每天都在悔恨,如果知道有今天,当初宁可死在中国我也不会回来。可是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未卜先知的。相反,几乎所有的人都有对过去追悔莫及的事情。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能谅解爸爸。”

贝丝把垂着的眼睑轻轻地抬起来望着父亲:“爸爸,我明白这不是您的错。”

听到这句话,劳伦大为激动,女儿终于原谅他了:“谢谢!谢谢你谅解了爸爸。”劳伦边说边掏出雪茄颤着手想要点着,可由于激动得手有些发抖,怎么也点不着,只好又把雪茄收起来:“贝丝,我的孩子,我现在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或许这可以弥补以往的遗憾——你想去中国吗?”

贝丝吃惊地看着父亲。

劳伦说:“是这样,中国最近要举办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也就是说要同时展出苦山大师和他后人的作品,克里斯蒂拍卖行也借此机会,推出一幅苦山大师的《雪血江山图》。你知道爸爸这一生最喜欢的就是苦山大师的作品,可我收藏的他的作品都在离开中国时损失了。这次,我本来打算把这幅画买到手。不巧,正赶上居美也要买这幅画。”劳伦看到有一片希望的光亮从女儿哀戚的目光里射出,于是,更加有了信心:“居美的中国亲人来电话说,他们一幅苦山大师的作品都没有。希望她在美国找一找,哪怕只找到一幅。所以,她要把这幅画买下来,带回中国去。拍卖前她专程来拜访我说明了意图,希望我成全她,这样我就不能和她竞争了。居美现在已经拿到这幅画赶回中国了。孩子,我现在想要跟你说的是,希望你马上到中国去替我办三件事:第一,在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结束后,不惜一切代价把《雪血江山图》再买回来,我实在太喜欢这幅画,一定要得到它;第二,我还想把周氏家族三代人参展的作品都买到手;第三,我想出版一部《苦山大师传》。现在已经出版的书虽然不少,但都不完整,许多地方都是悬案。如果你能帮我搞到苦山大师完整的生平材料,也算了却了我一生的心愿。我老了,不想动,让你替我到中国去,也给你提供个回墨园去和周伯东相见的机会。至于这样做的结局如何,只能看上帝的安排了。孩子,你同意吗?”

贝丝心里虽然非常感动,脸上却依旧茫然地望着远天。

远天那片云依然一动不动。

劳伦说:“孩子,我……”

这时,老迈克走过来:“对不起,劳伦先生,琼斯警长来访,现在客厅里等您。”

劳伦拿起身边的一本书递给贝丝说:“亲爱的女儿,我去去就来,你先看看这本书……”

劳伦把周伯东著的《苦山大师绘画技法研究》递给女儿,然后由老迈克陪着走了。

贝丝默默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的宿怨早已化作由衷的感激,她知道爸爸这是在设法补偿当初的武断所造成的对女儿的伤害,同时在设法给她创造与周伯东重续旧缘的机会,而这也正是她所企盼的啊!她痛苦这么多年,绝望这么多年,不愿告别人生,实际就是在等待重见周伯东的这一天。正如她最爱唱的《骊歌》那样:“我要等待到我们再相逢”。

她抖着手打开那本书,首先看到了周伯东的照片,泪水顿时模糊了她的眼睛……

劳伦送走黑人警长回到后花园的时候,贝丝正倚在树旁翻看那本书。劳伦边走边兴致勃勃地对贝丝说:“孩子,你大概无论如何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哈哈!真有意思!简直像侦探小说!喏,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住在医院的时候,居美买到的那幅画被盗了,可奇怪的是居美还是如期起程去了中国!更奇怪的是,她走后那幅画又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出现了。刚才那个警长——就是那个黑人琼斯,要我帮他鉴别那幅《雪血江山图》。贝丝,那幅画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幅仿制品,作画时间最多不超过一个月,怎么可能是苦山大师的真迹呢?我当即断定那是一幅赝品,尽管从画风上看又和苦山大师很相似。”

劳伦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便坐下来倒了一杯白兰地喝下去,用狡黠的目光斜了贝丝一眼:“你说怪不怪呢?”

贝丝终于也发起急来:“这么说,居美买的是赝品?”

劳伦大摇其头:“不不不!那幅画我事前鉴定过,绝对是真迹。”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贝丝有些茫然。

劳伦说:“你的问号也是琼斯警长的问号。我虽然不是福尔摩斯,可对这件事的判断绝不会比福尔摩斯差。我告诉琼斯警长,在居美买到画之后,或许因为发现有人在暗算这幅画,或许是因为她太喜欢这幅画,想在送回中国之前临摹一幅留作纪念。总之,她肯定仿造原作临摹了一幅,而这幅画恰恰被盗走。盗画的人作案时自然不能细看,待到发现上当后,为避免警方继续追查,又把这幅画送了回去。而居美只丢了她临摹的画,也就没太在乎,依然如期带着那幅真迹回了中国,所以女儿你也要马上动身。”

贝丝终于兴奋起来:“您的判断很有道理。”

劳伦说:“琼斯警长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孩子,我肯定那个受了捉弄的偷画人,一定不肯就此罢休。因此你要马上动身到中国去,赶在他们之前,让居美多加小心,绝对不能让这幅画落到别人手里。”

飞机起飞之后,居美从舷窗向地面张望时,没能看见为她送行的史密斯,然而她能想象出他依旧仰望着飞机一直消失在他视线之外的模样。这种想象使居美内心多少有些酸楚。临上飞机前,他设宴为她送行。在她登机之际,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崇拜中国五千年的文化艺术,但不喜欢那里的现实生活。我相信它不会使您满意,所以,我等待着您的归来。”

居美也不知道这次回到家园的结果究竟会怎样?她在心中暗暗问自己:“真的还会归来吗?”对此,她无法回答。

飞机像只矫健的大鸟,穿云破雾,转眼升到万米高空。

此时,那个刚刚受到居美小小捉弄的杰克·朗就坐在她的旁边。当他发现被捉弄之后,立即决定亲自出马跟踪居美,并设法弄了张紧挨居美的机票。现在他正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而居美当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受到捉弄的偷画人,更不知道他现在正随时随地准备在她面前挖掘陷阱。

飞机在云层上穿行,给人的感觉速度相当缓慢,这可能和居美急于回到故园的心情有关。她想起史密斯等她回来的话,心里掠过一缕悲戚。如果还能同他见面,那一定是她在墨园定居之后,回来取母亲骨灰的时候了。她感谢他对她的帮助,也被他的情义所感动,可是相见恨晚,也许是缘分不够吧。

杰克·朗拿出介绍苦山大师的报纸看着。他期望能够引起居美的注意,可是她一味地扭头看着舷窗之外。

杰克·朗抖了一下报纸,故意抖出很大声音来。这次引起了居美的注意,她回过头来看看他手里的报纸,又看看他。杰克·朗把报纸收起来,又拿出《周南画集》看着。这次居美大为惊奇,这部画集是很罕见的,他怎么会有呢?于是便调整了一下坐姿,观察起这位临座来。这是位很胖的白种人,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睫毛,脸上布满酒刺留下的疤痕,青色的络腮胡茬像一片新破土的草芽,很是茁壮。居美觉得这个人看上去很有些阳刚之气。

杰克·朗知道居美在观察他,他并不理会,只顾装模作样地翻着画页,等待她先说话。

果然,居美说话了,她轻声问:“请问,先生您去哪儿?”

朗从画集上抬起眼睛,回答:“中国唐城。”

居美说:“唐城?不知先生到唐城做什么?”

这回朗抬起头来:“参观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

居美惊喜起来:“看来您对中国的绘画和苦山大师家族很感兴趣,是吗?”

“可以说是。不过比起我的爷爷,还是差远了。我爷爷在中国呆了几十年。”

“您是……”

“我是荷兰人。我爷爷和吴昌硕、任伯年都是好朋友。”

“那您的爷爷一定是位画家了?”

“不,他是商人,但他特别喜欢和画家交朋友,也喜欢收藏古董。方才,我一提到周南,您就知道是苦山大师;一提到吴昌硕和任伯年您就猜想我爷爷是画家,您一定……”朗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

“我外公就是周南,和吴昌硕、任伯年都是朋友。”

朗故作吃惊:“啊!您外公就是苦山大师啊!我们全家都是您外公的崇拜者,我这次到中国正想要去墨园拜访呢,没想到遇上您。您一定也是回家参加画展的了?”

“是的。很巧,我们同路。请问先生您……”

“我叫杰克·朗。”

“我叫居美。”

至此,朗和居美成功地结识了。

居美大有他乡遇故人的感觉。这位四十多岁的荷兰人给她的印象是热情而有修养,应该是个很值得信赖的人。朗也的确没有对居美说谎,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所差之处只是这一切都是他事先策划好了的。

杰克·朗想知道居美把那幅画藏在哪里?他得想办法。

他们的谈话出现了间歇。

不知为什么,居美突然想起了贝丝,不知劳伦找到她没有?

紧步居美之后,贝丝也开始了重返中国之行。

自从飞机升腾到高空之后,贝丝就一直似睡非睡地恍惚着。

恍惚中她想起二十二年前也曾坐在这条航线的飞机上,相差的只是方向相反。那是一九六四年她和周伯东撕心裂肺地告别之后,他们全家从中国转道日本,先飞到檀香山,又从檀香山飞回新奥尔良。整个航程中她一直以泪洗面,不理睬父母亲的劝慰,弄得全家人心情都很沉重。

对于这次重返中国,她的心情是矛盾而且恍惚的。首先,她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应在人群里生活,一年的隐居生活使她孤独惯了,性情变得冷漠而孤僻。其次,从爸爸口中得知周伯东已经结婚,这无疑对她是个打击。他为什么不像自己一样独身到现在呢?贝丝这样想着,发现自己有些恨周伯东。是的,恨他。贝丝的心里有两个贝丝在打架:一个贝丝说,不管周伯东结婚没结婚,我一定要把他夺回来;另一个贝丝说,他要是爱你就应该像你这样终生不娶,所以说他并不爱你,你也没必要去见他,你此行只是回到你的出生地去看看,只是去看看埋葬着你青春和爱情的地方而已。

她最后决定:不去看周伯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