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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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毕沅生于一九四一年。那时毕家不仅是有名的裱画世家,也是专造伪画的世家。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受到父亲毕成严格的丹青技法训练。她生性聪颖,一学就会,一点就透。到了十岁时,家里人已经难胜其师之任了。这时毕沅便开始崇拜周家,常常叨念要到墨园去学画。毕沅的想法正中父亲之怀,可碍于周家不让毕家人登门的规定不便出面,只告诉毕沅说,要去你自己去好了,只是不要说是我们毕家的人。那时仅仅十岁的毕沅,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后面包含着多少内容。

有一天,她真的去了墨园。

那是槐树开花的时节。槐树开花的时候,总要伴着一种轻微的嗡嗡声,因为槐花的奇香总要吸引来一群群的蜜蜂。尤其是月朗风轻的夜晚,花香更浓郁醉人。

那是一个星期日,天下着毛毛细雨,毕沅在家画《芥子园画传》有些厌倦,便决定去墨园看看。她在墨园大墙外徘徊的时候,断定不了是不是在下雨。于是,她就把脸扬了起来,立刻就觉得有凉丝丝的霏微星星点点落到脸上。同时,有一只鸽子从青砖大墙里噗噜噜地飞出来,把她吓了一哆嗦。

后来她看见小角门儿。那个小角门儿关着,下角有一个洞,一个足够十几岁女孩子钻进去的洞。毕沅觉得这个洞相当好玩。若不是地上湿,她就想从那里钻进去。她试着推了推小角门儿,竟开了,她便一闪身走了进去。进去之后,她闭起眼睛靠在角门上,两只手抄在胸前,想用自己的感觉去触摸一下这座神话般的艺术殿堂,感受一下到底有多么神秘。她首先嗅到了园中槐花散发的那股奇香,浓郁的奇香促使她激烈地扇动鼻翼,后来又张开嘴,用嘴呼吸,吸了几口,便被呛得咳了起来。

这时,她听到有人一面拍手,一面笑说:“亏你靠着门,不然会呛个跟头的。”

毕沅并没有即刻睁开眼睛,想用感觉去抚摸说话的人。她认定他是一个大男孩,而且正像她自己那样把两手抄在胸前,稍息着一条腿,正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她。

毕沅这么认定之后才睁开眼睛。

错了,确实错了!

她看到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正坐在十几米外的凉亭里作画。他就是周伯均。周伯均正在专心致志地作画,根本没有看她,这使她有点扫兴。

毕沅走了过去,看清作画的青年戴一顶白咔叽布帽子,帽沿上加了一条双层的皮帽带,帽遮是黑皮的,要比一般的帽遮短许多,而且向下直扣到眼睛上。他的白绸上衣款式也很特殊,是套头的,立领,左胸上部有三寸长的短开襟,是用按钮按上的。比一般的汗衫要长,腰间扎着皮带。她知道这是俄罗斯人的装束风格,当时中国正是苏联热,一切都向苏联老大哥学习。

后花园紧挨院墙处是一片槐树林,这个青年正在画花园里的假山和槐花。

“你怎么蹑手蹑脚的?”周伯均画了一笔,把身子往后仰一下,眯起眼睛,拉开距离看着画说,“我还以为是一只狐狸钻进来了呢。”

毕沅笑:“那我就是狐狸。”

周伯均这回有些吃惊,就歪过头来看她。这一看,就看了好久,后来他笑了,说:“你长得真美!这回我可真的以为你是狐狸了。”

毕沅还是嘻嘻地笑:“我说过了,我就是狐狸。”

这回周伯均认真起来,他放下笔,盯着毕沅看,后来,他又用手轻轻地托起毕沅的下颏,仔细地端详着。毕沅耸着肩咯咯笑:“你是相面先生吧?”周伯均却不笑,他突然把画撕了,重新拿出一张纸,对毕沅说:“你坐好,我画你。”毕沅就坐好。周伯均又仔细看了几眼毕沅,然后就刷刷刷地画起来。毕沅坐着坐着总想动,她一是想看看那扑鼻的香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因为那阵阵袭来的香气使她有些眩晕;二是想看看这墨园全貌是什么模样?周伯均就总是说别动别动,看一个地方,毕沅就只好不动,看一个地方。看什么呢?

恰好有一丝风拂面而来,轻撩碎珠般的雨丝,恰似一帘幽梦笼罩着墨园,毕沅就看八角亭檐滴下来的串串儿水珠。那些水珠先是在这一处,或是那一处集结,然后再以相等或不相等的间距和速度垂落。看久了便以为那是些悬挂在八角亭檐上的串串儿珠子。透过这排银亮的雨珠,可以看到让她数也数不清那么多的槐树,洁白的槐花开得过于浓密,把支条压得弯弯的。细看,每朵槐花都长得精致而丰腴,每一朵槐花又都悬挂着水珠,雨滴每敲击一下,它门就欢乐地颤动一下。

“你真美呀——眼睛像两只鸟儿,脸蛋儿像一朵槐花……”周伯均边画边赞叹说。

毕沅就笑笑,耸一耸肩,像槐花被雨滴敲了一下。

“别动别动,眼睛还看着原来的地方。”周伯均赶紧重申他的指令。

透过槐树的枝干,就看到那片人工湖了,水清清、水静静。细小的雨滴在这儿、在那儿,播撒着一个个的小水圈儿,一个、两个、三个……再数下去头又动了。毕沅就闭上眼睛不去数了。这时,雨珠儿、槐花、池水就都化作了一种声音,一种轻微绵长的沙沙声。

“唉,你怎么把眼睛闭上了?”周伯均又叫嚷起来。

她仍旧闭着眼睛笑嘻嘻地说:“你不是说我的眼睛像两只鸟儿吗?现在鸟儿睡觉了。”

周伯均就笑,笑后叹息着看了她好久,说:“这么有灵气,说话的声音也像鸟儿的叫声,可惜,这么小……”

“咦?你嫌我小,是吗?”

“是啊……”

“可我不嫌你大。”

周伯均吃惊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就又笑了:“你呀你,不知我说的‘小’是什么意思……”

“知道。你说我小,就是你大的意思。”

这回周伯均没再说什么,却再次用双手捧住她的脸看了好久,后来竟然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他拿起那幅画说:“画得不好,就送给你吧。你叫什么?”

“沅,我叫沅。”毕沅这样说着,抓过周伯均一只手,用右手食指在他的手心上又写了一遍。

周伯均看着她的小手,觉得那是一件小巧的工艺品。她精致的食指虽是在他手心里划动,却一直划到了他的心上,而且,在他的心上划动了大半生。

毕沅第二次去墨园,也是个星期日,天也下着毛毛细雨,只不过时间变成了傍晚。那天,她手拿着周伯均给她画的肖像回到家,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后来就决定还要去墨园。

她还是从小角门儿进去的,进去后还是靠在门上闭起眼睛。她想,那个男青年一定还坐在凉亭里作画,他一面在那儿作画,一面等着她被槐花的香气呛咳嗽,他好一面拍着手,一面笑说,亏你靠着门,不然会呛个跟头的。这回她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偏不大口大口地吸,而是轻轻地吸,这样就不会被花香呛咳嗽,不咳嗽他又会说什么呢?

她闭着眼睛靠在小角门儿上,仍把两手抄在胸前,轻轻地呼吸,这次的花香比白天还要浓烈,要不是思想早有准备,肯定是要呛咳嗽的了。这种香气既浓厚,又强烈,裹夹着沙沙的雨声,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地向她渗透、向她浸润,她有些眩晕、有些陶醉。这时,她发觉在花香和雨声里溶解着一种美妙的音韵,那美妙的音韵使浓烈的花香和沙沙的雨声开始美妙地漾动。这回她可真的醉了,是混合着花香和雨声的琴声使她陶醉了!好像花香就缭绕在那抑扬顿挫的琴音上,好像那些沙沙的雨滴都敲击在粗细不同的琴弦上,花香被弹响之后漾动出香浓醉人的声音。她被花香、雨声和琴音的混合体轻轻地托起来,飘飘悠悠地进入了仙境。在那里,她看见那个戴着皮遮帽的青年不是在作画,而是坐在凉亭里抚琴。她想,她应该咳嗽一声好告诉他我又来了,好让他说亏你靠着门,不然会呛个跟头的。接着,她又否定了自己,她就不咳嗽,看怎的?后来那琴声渐渐消失,只剩下了花香和雨声。

她耐不住好奇,还是睁开了眼睛。

错了,确实又错了。

她看到的是位老人、一位身穿素白绸衫绸裤的老人,在毕沅睁开眼睛之际,老人的两手刚刚从琴弦上离开,向两侧的空间各划出一条舒缓的弧线,仿佛是余音未了。当时的毕沅不可能知道,那首古筝曲就是这位名叫周月桥的老先生自己谱曲的《墨园听雨》。

周月桥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抱起琴,蹒跚地走去。毕沅像着了迷似地悄悄跟在他的后面。

周月桥抱着琴,走进了自己的画室。毕沅犹犹豫豫地驻足在门前,不知进退。

后来,窗子被推开了,推窗的声音使毕沅骤然清醒过来。她走到窗前,踮起脚尖往里看去。老人正在作画,他嘴上叼着一枝笔,左手握着一枝笔,右手握着两枝笔,两手在画案上挥来舞去,却看不出他在画什么?后来,她索性潜进了屋,倚在门框上看,再后来,她又索性移到周月桥的身后看。她就这么看着、看着,一直看到周月桥放下笔,在一把太师椅子上坐下来,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毕沅悄悄走到画案前,细看周月桥的画,只见他画的是满树的槐花与纷飞的蜜蜂,槐花画得很洒脱,刷刷点点,而蜜蜂则画得很仔细,连触角都交代得很清楚。正看画间,她闻到一股浓郁的清香,觉得很好闻,就寻找。后来猜想是墨,就拿起来嗅了嗅,正是它的香气。她便往砚台上倒了点水,拿起墨轻轻地研起来。

周月桥瞌睡醒来之后,睁开眼又想作画,见一个女孩子在给他研墨,觉得很奇怪,只是一个瞌睡的工夫从哪儿冒出来个女孩子呢?周月桥已经六十多岁,大凡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喜欢孩子的,周月桥自然也不例外。他背着手走到毕沅旁边低头一看,嚯,好标致,长得就像小搪瓷人儿似的。看她研墨的样子还像个老手呢!他便故意咳了一声,满以为会吓她一跳,没想到小姑娘几乎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只是用眼角瞄了他一眼,继续研墨。周月桥更奇了,便偏着头问:

“你怎么研我的墨呀?”

“香。”

“我问你怎么研我的墨呀?”

“我答了,香。”

周月桥不禁哑然失笑,说:“那好,你以后就天天来给我研墨吧。”

这本是一句戏言,没想到女孩子竟扑咚一声跪下了:“爷爷说话可是要算数的……”说着便叩了个响头,然后站起来看着周月桥。

事情竟如此出人意料,这使周月桥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后来,他才玩味出事情的严肃性,虽然他只是一句笑谈,可孩子却当了真。不但当了真,而且还指出“爷爷说话可是要算数的”,这就是说,他这六七十岁的老爷爷,可不能欺骗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如果她没叩头事情还可以解释,这一叩头,就把笑话变成了不能不兑现的承诺。这可叫周月桥进退维谷了,而毕沅却不考虑他为难不为难,站起后又继续研墨。周月桥看她研墨的样子虽然还和刚才一样,但刚才名不正言不顺,多少有点忸怩,现在名正言顺了,竟有些大摇大摆起来。他扳过小女孩仔细看看,这孩子长得天赋一股灵气,更特殊的是那皮肤白嫩得就像透明的。

“你叫什么?”

“我叫沅。”

“叫什么?”

小姑娘搬过他的手,用尖尖的食指在他的手心上写了一遍。

周月桥看着她的小模样儿,也真是可人、喜人,心想,这孩子要是真的常在自己身边,倒是可以平添一些快乐。

当然,周月桥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也就是说,对于这件事他并没有太认真。毕沅来也可,不来也可;研研墨也可,不研墨也可。画室里有了她只不过多了一点儿活力、多了一点生机和乐趣,因为毕沅在周月桥的心目中,不过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娃娃。“夫人”二字,他是连想也没有想过的。他的第一位夫人生下周伯均后就去世了。第二位夫人结婚后的第二年刚刚怀了孩子,一天夜里突然叫肚子痛,还没来得及看医生就不行了。第三位夫人便是周伯东、周伯雨的生母,是一名京剧演员,经常不在家。政府虽然批准周月桥可以雇佣人,可是换来换去没有一个中意的,倒是小小的毕沅做起事来很让人满意。这样,毕沅作为墨童也好,作为玩具也罢,从此就在周月桥的画室里留用了。也就有了在墨园里随便出入的特权,不过谁也不在意她而已。

周伯均在意。

一般情况下,毕沅总是下午放学后和星期天才来墨园。其实,也是时来时不来,来了也并非总是研墨什么的。徒弟也罢,墨童也罢,名分而已。当毕沅在画室里静静地看周月桥作画的时候,她是被忘记了的。偶尔他也会注意到她,便权当是插在花瓶内的一束花。至于绘画技巧,周月桥从来没有教过她,但凭她自己在旁“偷艺”。倒是周伯均有时会手把手地教教她,不过这样的机会也并不太多。周伯均在校住宿,星期天才回来。后来毕沅渐渐地长大了,能做的事情也渐渐增多,有时,周月桥有什么交际活动和学术界的艺术活动便也带了她去。

周伯均在美术学院学绘画,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会来一些同学,他们来主要是为了看周月桥的画,有时也在一起看画册,有时抓住一个话题争论不休。古埃及与两河流域的美术到古罗马、古希腊的美术;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提香、拉非尔、伦勃朗、丢勒、安格尔、罗丹、塞尚、梵高、毕加索,涉及更多的是苏联画家列宾、苏里柯夫、列维坦、雷洛夫、希施金、契斯恰科夫……这些人的名字和作品,毕沅都是在他们争论时听到的。当然,他们谈论最多的是中国画和中国画家,顾恺之、吴道子、阎立本、张择端、李公麟、石涛、朱耷、任伯年、吴昌硕、徐悲鸿、齐白石……有时也会谈到中国的三大艺术宝库龙门石窟、云岗石窟、敦煌石窟等等。这些同学往往为毕沅的聪明和漂亮所震惊,有时候,来的同学会忽略了毕沅,周伯均就介绍说这是爸爸的小徒弟,看看怎么样?大家就惊呼漂亮,然后会摇头晃脑地慨叹说,可惜,太小了,然后就笑。毕沅不知道他们说可惜太小了是什么意思,也不理解可惜太小了有什么可笑的。就说,不是我太小了,是你们太大了,大家就更笑。

后来,她到了理解这句话的年龄,这个年龄是十六岁。

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毕沅已经完成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准备——个子高了起来,胸脯挺了起来,大腿粗壮起来……就连面部也已经由一个女孩子的可爱演化成姑娘家的妩媚和动人,这些都是在周月桥的身边不知不觉完成的,然而,却是在周伯均闪烁的目光里演变的。

十六岁的毕沅不知怎的心里就下起了毛毛雨,不知怎的就有了无端的躁动。

这样,她和周伯均之间就有了槐花三弄的故事。

又是槐树开花的时节,天下着毛毛细雨,他坐在亭子里给她画像。他还是戴着那种白咔叽布、黑皮短遮的帽子,皮帽遮直扣到眼睛上。他的上衣还是用白绸做的,款式却有点变化,不是那种俄罗斯的民族服装,而是列宁服,立领,闷扣,前开襟配着带五角星图案的铜钮扣。

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便装,上身是旁开襟的,那个时代,城乡都在演《小二黑结婚》、《小女婿》、《李二嫂改嫁》,杨香草、小芹和李二嫂都穿这种款式的衣裳。

他还是坐在六年前所坐的地方。

她也坐在六年前所坐的地方,所差的是她手里拿着一束缀满白花的槐树枝。

后花园那一片槐树花依旧弥漫着袭人的香气,细雨依旧那么沙沙地下。时间一长,你就会以为那香气在袭人的时候是带着沙沙的声音的。

开始,十六岁的中学生毕沅坐得很笔挺,后来不知是沙沙的香气薰得她有些昏昏然呢?还是沙沙的细雨声有催眠作用,她就开始打盹儿,头就一点、一点的。这不奇怪,十六岁的少女正是嗜睡的年龄,何况她每天晚上都要画得很晚。

周伯均停下笔,问:“哎!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