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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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戴少人解释说:“过去我只知道这次画展的性质属于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可为谁搭台,谁来唱戏,却一无所知。现在我才知道是为周月楼搭台,由他来唱戏。”

周伯均说:“我还是糊涂。”

戴少人彻底亮出底牌:“怎么还糊涂呢?据了解,全世界十几个国家都有你三叔的公司。靠什么才能把这样的巨商吸引到咱们唐城来呢?挖空心思之后,认准举办你们家族三代人的艺术成就展是绝妙的好办法。这回明白了吧?”

周伯均这一生总是防备别人算计自己,也总怕自己被别人利用,可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却又被稀里糊涂地利用了,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伯东恍然大悟之后,默默点点头,微微一笑:“果然绝妙的诱饵。”

戴少人也微微一笑,潜台词是“品出滋味了吧?别总以为你们艺术家怎么怎么的——诱饵而已。”

这时周伯均的思维又理顺过来,微笑说:“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为弘扬国粹也好,为复兴周氏家族的绘画事业也好,为招商引资也好,总之,办展是好事,三叔回来,也是好事!”

戴少人说:“是的。经济要唱戏,请文化艺术给搭个桥不是坏事。文化艺术搭桥,就是发展文化艺术,就是重视文化艺术。搭好了桥,让经济唱好了戏,就是上层建筑为经济基础服好了务,也就是一举两得。”

周伯东不无讥讽地说:“既然这么冠冕堂皇,为什么事先不说明一下呢?”

戴少人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过,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不过我想,以私人的角度向周月楼透露中国将举办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和官方正式邀请他来中国投资,专门为他举办一次家族艺术成就展,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他以私人角度回国,一下车发现市里的主要领导都来迎接,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周伯东故作夸张地调侃说:“顿开茅塞!这叫兵不厌诈。蒙蔽我们,也蒙蔽三叔,好计!好计!不过,一旦识破,怕就此计不灵了。”

戴少人赶忙正色说:“这话差矣,你们都是国家专业干部,应该深明大义,与政府保持一致。所以,希望你们和政府配合,正确理解政府的意图,为本市引进外资做贡献。”说到这里,看到人群涌动,忙结束演讲:“客人到了,我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对了,市领导已经设宴为周月楼先生接风洗尘,你们就别准备了。”

戴玉珍说:“这回好,我省得挨累了。”

接客的显著位置当然是被市领导占去了,周家人只好靠边。

不仅如此,市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已经领人到里面去接了。所以,当周月楼步下舷梯时,早已经有人领路、有人帮着提东西。周家人眼见一位白发、银须的老人走到那些“欢迎周月楼先生!”的牌子前面,由那位办公室副主任从市长开始一一介绍、一一握手。在和老人握手的时候,每个人都学着市长的样子,向前微微躬身,脸上带着热情的微笑,同时问候一句什么。但是,周家人发现老人和人们握手时却把胸挺得很直,而且,和每人握手时并不注视这个人,而是注视下一个人。仿佛和他握手的人并没进入他的视野,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于是,那种握手的动作就好像是扶了一下楼梯栏杆,为的是奔向前面的什么目标。

周伯东击掌说:“哈哈,在钱的面前,权也像妓女啊。”

在周家迎接队伍中,只有居美认识周月楼。周月楼也只认识居美。可周月楼只知居美住在美国,却没想到她也来到中国。所以,他只顾机械地与欢迎者握手,并未特别注意任何人。

这时居美叫了一声“三舅”!周月楼听到叫声立即撇下所有的人朝居美奔过来。周伯均便趁势迎上前去叫了声“三叔”,大家也同时上前齐叫“三叔”。周月楼看到这么多周氏后人亲切地迎接,不禁一时热泪盈眶。居美想起三舅当初对她们母女的关照,如今老人头发、胡须都已雪白如霜,不由感念人生易老,也不觉潸然泪下。其他人,就连周伯均也是头一次见到三叔,只是一味亲热而已。

居美把每个人都介绍过之后,周月楼感慨万分地说:“我们周家人丁这么兴旺,先祖九泉有知,也一定很欣慰了。我们回家吧。”大家感到老人口中“回家吧”的“家”字特殊亲切,说明虽然半个世纪过去了,老人心中依然还在把墨园当作自己的家。大家就簇拥着老人向停车场走去。

刚要上车时,戴少人匆匆走来说:“三叔,市领导已经在宾馆设宴为您接风洗尘,看看您是不是……”

周月楼说:“谢谢领导们的美意。我是回来探亲的,不劳政府首长破费。”说完就上了车,和周伯均、周伯东、居美挤在一起。戴玉珍、姜可音、周萌和周林的车跟随其后。市领导们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车跟在后面了。十几辆轿车排成长长一队,向墨园鱼贯而行。

可以说,这是墨园有史以来最神气、最排场的日子。

周月楼今年七十五岁,身体保养得很好,看上去虽有些饱经风霜,精神却很矍铄。下车时,在一群晚辈簇拥下,老人面对门前父亲亲笔书写的“墨园”两字,看了很久。五十年前他离家出走的情形蓦地浮现在他眼前。

周月楼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从一懂事就开始临摹《芥子园画传》和各种字帖,这是承袭父亲的治学经验。苦山大师就是从八岁开始,从临摹入手练习书画基本功的,所以,他也让后代效仿自己的成功之路。周月楼无论是写字,还是作画,都非常认真,而且很有灵气。许多功课成绩常让两位哥哥自叹弗如。因此,不但苦山大师对他抱有深切的希望,就是他的大哥周月桥和二哥周月舟也特别喜欢他。没想到,到了十九岁那年,周月楼突然投笔罢画,发誓终生不再挥毫握管。老大和老二先是规劝,后是争吵,再后来就是体罚,可都无济于事。周月楼咬定一个道理:

作画的人自以为高雅,实际只是权贵的附庸,在这一点上,和妓女差不多。父亲就是例子,被人关着,还被人锯掉双足,最后又被人药死。所以,他不想再重复父亲的命运,他要从商。

到了他二十岁那年的夏天,哥仨的矛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一天,激烈争吵之后,周月桥气急败坏地喊:“二弟,你给我打!”周月舟就拿过戒尺抽打周月楼。一边打,一边问:“你到底要做祖业的叛逆,还是要做周家的孝子贤孙?!”周月楼也不说话。周月桥便推开周月舟自己打。后来周月楼说话了,他说:“打吧!你们打吧!这比锯掉双足好多啦!”再后来他们哥俩就把周月楼拖到墨园的门前,让周月楼面对“墨园”二字跪着自省。

周月楼面对父亲亲笔题写的“墨园”二字跪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就消失了。

这一消失就是五十五年!

周月楼从二十岁出走,先是流浪国内,后来流落国外,最后落脚台湾。开始,他下定决心今生今世死在外面也不再回墨园。后来,天涯孤旅,形单影只,每逢难时,便又不禁想起墨园,想起两位哥哥手足情义,多少次面对家乡流泪不止,可是囊中无钱,天高路远,想回也回不来了。再后来,否极泰来,日渐发达,钱如潮水滚滚而来,虽然还想荣归故里,可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又不敢飞蛾扑火了。

几十年来,他对故土、对墨园魂牵梦绕,随着年岁的增长,思乡之情日甚一日。特别近几年年事渐高,乡情更是有增无减,听说大陆改革开放,他也曾多次跃跃欲试,打算回乡投资,为祖国实行市场经济也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但多年失去联络,不了解家乡情况,也不知故园亲人现状如何?所以,半年前他贸然往唐城市政府写了封信,请求帮助与家族亲人建立联系。正是这封信,引起唐城市政府的极大重视,遂帮他促成此行。本来,他想偕同眷属一起归乡探亲的,但因不明虚实,未敢冒失,便自行归来看个究竟。现在他站在当初他跪过整整一夜的故地,心潮激荡,不觉老泪横流。五十多年的时光,他人老了,“墨园”二字也老了。

周月楼取出手帕轻轻拭去泪水,刚要举步进门,戴少人又匆匆走到他的跟前,毕恭毕敬地说:“三叔,市里领导还在后面等着您呐。您看您是请他们进来呀?还是跟他们去出席接风宴会?”

听戴少人这么一说,周月楼和周家人一起回头望去,果见那十几台车还长长地排在街口。

这回周月楼似乎客气了些,他对戴少人说:

“老朽旅途劳顿,今天既不想请各位品茶,也不想出席宴会。市领导美意老朽心领就是,请——怎么称呼您?”

周伯均急忙介绍说:“他是我的内弟,本市的副市长。”

周月楼连连颔首说:“噢,噢噢,就请副市长先生代老朽表示歉意。”

戴少人见事已至此,只好诺诺连声地走了。

少许,那些车开始启动,一辆辆陆续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