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1755700000038

第38章

姜可音转身逃离那间餐厅之际,已是泪流满面了。那种痛苦像无形的重锤猛击在她的额头、前胸和腹内,使她承受不了。她跑到水边,面对茫茫的山雨泪流不止。

昨天夜里,她几乎通宵没睡,不仅仅是因为照顾三弟周伯雨。真正使她辗转不眠的,是她已经认定,自己住院和回娘家期间,丈夫没在家住,她怀疑他和贝丝住在一起。

于是她才决定来梨花峪看个究竟。

早上她向周萌交待几句护理周伯雨的事后,就拿着那把黑色的折叠伞,赶到了梨花峪。在根家,她没见到根,以及根的妻子,却发现贝丝的东西还在,只是周伯东的吉他、画夹、钱包等东西不在了。对于这点变化,她想了很多,都很模糊。但有一点可以明确,那就是这些东西已经回到周伯东的手里,这使她不安而惶惑。返程中,她搭乘游船来到水库。

她想在水库边上徘徊一会儿,不想马上坐长途车返回市里。

天下着雨,山水也有些忧郁。她觉得这里的情调和自己的心绪很统一。后来,她就想喝点酒,她还从来没喝过酒呢。现在她想独自一人品尝一下可以使人忘却烦恼的东西,有可能的话最好把自己喝醉。于是就鬼使神差地来到餐厅,站在门口,她看到贝丝正把斟满的酒杯送到自己的丈夫面前,然后,端起杯说,第三杯为我们昨天的拥抱和吻……

猛然瞥见姜可音的身影,周伯东不由怔了怔,连忙放下酒杯赶到门口向外张望。门外,只有满天细雨如丝,那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呢?心里拿不准,就发呆。那位服务小姐不知他要什么,便问:“先生,您需要什么?”周伯东摆摆手又回到座位上。

贝丝拿起酒瓶,又斟满了两杯。

雨还在下,风还不时把雨丝吹进小窗里,淋在餐桌上。

贝丝斟完酒后,就注视周伯东。她的大眼睛眨动的时候能让你明显感受到它的节奏和过程。二十二年前周伯东总是爱捉摸她的眼睛,他总觉得那一对幽蓝是个谜。在月夜里相会时,偶然会发现她的眼睛格外湛蓝、明亮。于是他说,你是个美丽的蓝精灵。现在,这双眼睛变得浑浊了,有一层赭红从四周污染着原来的碧蓝。她的面颊也染上一层红晕。

贝丝用她搀和了沙棘酒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看到这个头发过早见白的中年人,身上落满星辰和岁月的尘埃,使人看到了他过早霜冻的痕迹,看到他最近那二十二圈儿的年轮时有时无、断断续续。这都是她这个叫约翰·贝丝的女人造成的,是她突然丢下他造成的,是她突然在一天晚上从东半球飞到西半球,从东经120飞到西经80造成的。他们本来爱得好好的,他们本来可以在绘画艺术道路上比翼齐飞。如果不是她把他丢下的话,他们现在至少应该共有一个十五岁或者十六岁的孩子。那孩子当然是混血儿——世界上最美丽的人种,可是这一切都被她突然毁掉了!现在她有什么权利去责怪他呢?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呢?

周伯东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转头望着窗外。

那位女子又出现了,不过这次她那把黑色的折叠伞没有擎在她的头顶,而是拖在她的身后。

周伯东有些奇怪:这位女子不是被雨中的山水陶醉到极点,就是痛苦和绝望到了极点,不然她不会这样。

他总觉得这个女子确有些像他的妻子姜可音。于是,他又想起门外一闪即逝的那个身影。

贝丝看着周伯东。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她发现他的思绪飘忽,很可能就在她和他的妻子之间摇摆着。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和我说说你的妻子。”

“她叫姜可音,也是我们美院的同学。比我们晚一届,伯雨那个班的。是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女人。现在是美术出版社国画编辑室主任。”

“是同学?我怎么不认识?”

“你走后她才插班进来,你和她没见过面。”

“你爱他吗?”

“她爱我。”

“她知道我和你的过去吗?”

“知道。”

“她的态度是……”

“理解和同情。我们的婚姻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的。”

贝丝一扬头把酒喝干。酒在她的体内扩散,驱动她的血液和情绪更激越,并向更痛苦的深处沉落。贝丝仿佛看见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一手搭在周伯东的肩上,另一手抱着一个婴儿在默默地望着她。于是,她感到自己在向寂寥无边的黑暗里坠去,她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周伯东看到贝丝闭上眼睛,同时有两滴泪水滑落下来。这两滴泪一直沉落到周伯东的心底,使他每根神经都震荡起来。

他问:“贝丝,你想怎样?”

贝丝睁开眼睛直视着周伯东说:“我想要你跟我回美国。”

周伯东似解非解地:“你是说……”

贝丝有些愤怒:“姜可音该把你还给我!我要你跟我回美国。如果你不同意,那么至少要我为你生个儿子,或是女儿,让这个孩子陪伴我活下去!”

周伯东呆呆地看着贝丝,后来便低下了头。

贝丝放缓口气又说:“伯东,你给我个坦率的回答。”

周伯东仍然低着头。

这时,贝丝的手机响起来,是劳伦打来的。他俩相互询问了情况。当劳伦问到她见到周伯东没有时,贝丝说:

“我现在就和他在一起。我要他至少让我给他生个孩子。”

“噢,看起来你们好像是在谈判?他同意了吗?”

“我刚提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回答。”

“噢,请他接电话。”

贝丝把手机交给周伯东。周伯东忙向劳伦问候:“劳伦先生,您好?”

“您好!密斯特周,我为过去的事情向您道歉。贝丝为此葬送了一个女人的青春时光,现在,她终于又回到您面前了。密斯特周,我以您父亲老朋友的名义,请求您善待我的贝丝。”

“劳伦先生,我……”

正在这时,根闯了进来:“嚯呀!你们俩在这儿呀?叫我好找!贝丝,乡长正找你呢!”

贝丝从周伯东手中接过电话说:“爸爸,我马上要去办事,有时间我再给您打电话,拜拜。”

根说:“快吧,乡长都等急了。”

周伯东说:“什么事?”

根说:“贝丝要在这儿买别墅。乡长已经把那个卖主找来了。走吧,你俩都去。”

周伯东说:“我已经耽误一天课了。贝丝,我应该请你到我家去住,如果你去,我等着你。”

贝丝说:“要去我自己会去的。”

周伯东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上或是明天我再来。”

根说:“她就住在我家,你来吧!她自个也够孤单的!”

周萌和贝尔从梨花峪赶回城里,就一直守在周伯雨身边。

周伯雨强打精神吃下一大碗面汤后,出了许多汗,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

周萌看三哥睡了,便拉着贝尔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雨已经小了,可还在下。周萌拉开窗帘,拿出两听可乐递给贝尔一听说:“我二哥到现在也没回来,你猜他们俩能怎样?”

贝尔笑了:“肯定像我们设计的一样,你说是吗?”

周萌把自己的可乐和贝尔的可乐一碰说:“祝我哥和你姐幸福。”

贝尔说:“也祝你哥的妹妹和我姐的弟弟幸福。”

两人搂在一起亲吻着。后来周萌推开贝尔说:“你看看我的画。”于是就走到画架子前,刚要拉开蒙在画上的布又回过头说:“咳,美国佬,你往后退一退拉开些距离。”

贝尔很听话地往后退了退,眯起眼睛。

这是一张躯体已经画完,面部尚未完成的女人体。

“太棒了!我能从画上看出你对这个模特倾注了很热烈的感情。”

“结构和形体有没有问题?”

贝尔又认真地看了一阵说:“肩膀显得有点宽,锁骨和膝盖画得硬了点。问题不大,画得很漂亮。”

“你是说这个模特漂亮呢,还是这幅画漂亮?”

“都漂亮。”

“那么色彩和质感呢?”

“色彩很妙,让人想不出是怎么画出来的。对色彩的理解和运用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就要靠天才和悟性了。质感更好。你看,这个模特的皮肤特别白,而且光滑,富有弹性,画得特别美。锁骨和膝盖虽然画过了点,但是能感觉到里面坚硬的骨头。看了你这幅人体,我想丢掉画笔不画了。”

“有这么严重?”

“我看一幅画不仅看画得好坏,更主要是看作画人有没有才气。你这幅画才气袭人,让人怦然心动,更让人叹服人体美是美中至美。这不是画的效果,而是才气的效果。现在我相信遗传因素的作用了。你们家族有艺术天才遗传基因。”

“别说得这么玄。走吧,看看三哥醒没醒?”

周伯东告别了贝丝,背着吉他和画夹子,精神恍惚地赶往长途汽车站。

细雨缠缠绵绵。

周伯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积水中踏动着。两天来发生的事情半实半幻地在他头脑中旋转。他不知是兴奋,还是幸福,抑或悲伤。就是现在,他也不知道应该回城,还是留下来陪着贝丝,他希望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把这一切梳理清楚。

前面就是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已经等在那里。

周伯东还在犹豫。

售票员朝他喊:“你走不走哇?车要开啦!”

周伯东便上了车。他在寻找座位时,突然看见一个女子把头埋着,故意不让他看到的样子。他凭感觉判断那就是姜可音,便径直朝她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他发现她携带的那把黑伞上画着个蜜蜂,那是他一次无意中把油画色弄到伞上,索性又加两笔画成的。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水库大坝上徘徊的是姜可音,餐厅门口一闪的也是姜可音,那么,姜可音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也什么都看到了。周伯东这么一想,就有种背叛和做贼的歉疚感。

他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现在姜可音的痛苦已经到了极至,再不会有别的什么痛苦可以超越她现在的痛苦了。而对于自己来说,则是体验了一种新的东西,他的前半生一直是清高和自傲的,可他现在有了卑微和苟且的感觉。他朦朦胧胧预感到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或许姜可音会控制不住,突然大哭,甚至昏过去,或者会突然撕他、咬他。一个温柔善良的母性一旦发怒,肯定是雷击闪电式的。

售票员来卖票了。周伯东掏出钱平静地说:“两张。”售票员问:“那位是谁?”周伯东说:“挨我这位。”

姜可音很早就坐在长途汽车里了,她默默地凝视着车窗外,流着眼泪。就在这时,周伯东走进她的视线。他低着头从雨丝里走来,又是细雨中那个孤独的行者、背着吉他和画夹的痴情人。姜可音一惊,以为他又犯了病。后来才看出他是在犹豫,直到汽车已经发动了,他还在徘徊,在留下或者回城的两者之间犹豫。这里有贝丝,城里有妻子和忙忙。姜可音突然感到这个男人非常陌生,感到她和他之间骤然拉大了距离。在她和他的间距里,有一片难以逾越的沼泽。周伯东在那一边,她和忙忙在这一边,他们都陷到了泥沼里。后来周伯东还是上了车,姜可音不愿让周伯东难堪,不想让周伯东知道她已经看见他和贝丝,便把头埋下去,可是他一上车就注意到了自己。于是,她只好结束视而不见的处理方式,抬起头说:“写生来了?画了几张?”姜可音对自己的问话吃惊:她居然这么有掩盖事实的才气!

这出乎意料的问话,霎时把周伯东的眼泪推向眼眶。妻子真是太善良,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不肯伤害他,不肯让他难堪。周伯东有了这种感知,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他觉得姜可音这么做还不如发一通火,或者吵一通好。因为她越这样替他遮掩,越使他那种背叛和做贼的愧疚感更强烈了。

“不是。到梨花峪取画夹子,后来就遇见了……”

没等他说完,姜可音便接住说:“是遇见吉玉了吗?”

“吉玉?”

“听说她在这一带……”

“你是来找她的?”

姜可音似答非答地嗯了一声。

来此之前,周伯东已经从周伯雨那儿知道了吉玉的事,姜可音的话,显然是在遮掩。

周伯东本来是想把贝丝的事说出来,索性让他和她共同面对贝丝已经回来这一事实,可是妻子故意把话岔开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这么宽容,实在是周伯东始料不及的。妻子回避贝丝的话题不仅避免了使丈夫陷入尴尬,而且,给他们俩留下了思考和选择的时间余地。

然而,姜可音却对自己的谎言吃了一惊:原来撒谎是每个人都具有的本能。人与人在这方面的差别只是有没有使用这种本能的习惯,或者是多用少用这种本能。姜可音忽然意识到从自己刚才说谎开始,她和他相依为命的两颗心便一下子分开了。她吃惊地看到自己的心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径自向一片灰暗而混沌的空间坠去,那是一片痛苦的泥沼。

姜可音把头转向车窗外,并极力地控制着泪水。车窗外细雨缠绵。风把雨丝吹进半敞着的车窗,淋在她的脸上、身上,使她一连打了几个寒颤。蓦然,她感到小腹有些隐隐作痛,便用双手捂住了小腹。她知道是老毛病又来拜访她了。

那是她最终赢得他的爱情的一天,也是使她落下老毛病的一天。

那天也是细雨缠绵。

事实上,说她赢得他的爱情是不准确的,应该说是他终于接受了她的爱,容纳了她的爱。姜可音从来没有奢望过他爱她,她只希望他能够接受她的爱就足矣。只要周伯东让她爱就是她的幸福。为了这一目的,她整整用去了十年的时间,耗去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开始那半年,每到细雨霏霏的日子,周伯东就会背上吉他和画夹子在雨中沙沙地走。那时,他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对于总是跟在他后面的那位插班女同学则全然视而不见。直到他们先后升入本科,后来又先后毕业留校,再后来又一起进了五七干校,他们才开始相濡以沫,一起过劳动关、思想关、阶级立场关……共同品尝那段非常岁月的苦辣酸甜,共同分享那段变态人生的喜怒哀乐。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久而久之,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相互依恋之情,但对于姜可音的每次示爱,周伯东则总是退避三舍……

直到细雨缠绵的那一天,她坐在奔往五七干校的长途汽车上,手里捏着他回城的调令。那时候,曾经容纳过整个唐城市文艺界五七战士的农场,已经只剩下周伯东等几个人了。连干校校长阚若古,也早已回到美院当副院长去了。姜可音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跑一趟干校,每去一次便送去够周伯东吃几天的食品(因为所剩的人太少,食堂已经停伙)。同时,给他送去绘画所需的用品。而那次,她却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了。她利用这一星期的时间,日夜奔波、游说,调动了一切力量,展开最后的攻势,终于把周伯东回城的调令拿到手了。拿到调令后,她就直奔长途汽车站,可最后一次班车也已发出,为了赶第二天早五点四十分的班车,尽早让周伯东知道好消息,她只好在候车室外蹲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