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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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直到夜幕四合,墨园外已伸手不见五指,朗才最终下决心走进墨园。恰在这时,从里面匆匆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这人影拖着长长的头发,旁若无人,而且迅疾地从他身边掠过。朗吓得差一点叫出声来。

朗是个胆小的探险家。小时候他崇拜曾祖父驾驶一条帆船跨海去中国,他也曾想效仿曾祖父的做法,驾驶帆船沿祖先的航道航行一次,长大后才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胆量。在这方面,朗在老祖宗的坟墓前心服口服地承认是家族素质的退化。

朗再次决心迈进墨园的时候,墨园里已经一片漆黑,没一处光亮。只有城市的霓虹灯,把绮丽的光反射交织在墨园的上空,使墨园更平添几分神秘。朗感到每一步都在接触东方的圣地,每一步都在胆怯中领略着庄严。房屋、树木、甬道,一切都清晰而又模糊。他摸索着一步步向前。他希望居美还没休息,希望她正在灯下作画,那他就躲在附近的树下偷看,那才算得是中国古典式的神话。就这样,他一边摸索着往前走,一边在心里设计着将要出现的美好镜头,却突然听到一声沙哑的呐喊:

“呜哇——!”

朗顿觉毛骨悚然,转身就跑……

后来,朗想不起他是怎样逃出墨园的,可他永生不能忘记这个夜晚。

对他来说,这个夜晚应该属于一次伟大的东方探险。

周萌猫一样走进来。她张着嘴,半伸着舌头,用手捏了一束自己的头发去撩拨周伯东的脸,直到把他弄醒。

“二哥,做什么好梦啊?”

周伯东还有些懵懵懂懂:“你起这么大早,就是为了搞恶作剧?”

“你忘了,今天不是上梨花峪嘛?”

“噢?不去了。”

“呀呀!又变了?为什么?”

“你三哥回来了。”

“他回来就回来呗!”

周伯东起来穿好衣服,把吉玉出现的事说了一遍。

周萌惊喜地说:“哈!这可得庆贺一下。这回是该出现的都出现啦!该回来的都回来啦!该离开的也快离开啦!该着我们墨园要换换血了。”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赶快收拾走。”

“不是说不去了吗?”

“说不去就不去呀!要找那个奚石也得等他上班才行呀。走吧,贝尔还在外面等着呐。”

大门外果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贝尔配合得竟然这么默契。

周萌拽着哥哥的胳膊出了墨园。

贝尔早已打开车门候在车旁,见周伯东被周萌拽得趔趔趄趄,赶紧上前把周伯东推进车里,关好车门,然后他也上了车,和周萌挤了挤眼睛,吉普车便呼啸而去……

车在梨花峪的村头停下来。

周萌朝周伯东挤了挤眼睛,说:“下车吧!”

周伯东不解地:“还没到地方,下车干什么?”

周萌故作神秘地:“下车就知道了。”

周伯东就下了车。

周萌并没有下车,她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说:“二哥呀,我们回水库去了。三哥的事我们回去帮着办,你就在这温柔乡里呆着吧,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不会告诉二嫂你在这儿的,放心!”

周伯东丝毫没有听出周萌的弦外之音,傻乎乎地说:“把车开进村里,我上去取了东西就出来,回去的车很不方便。”

周萌朝他挤挤眼说:“会有人送你的。”便把汽车开走了。

周伯东满心疑惑,搞不清周萌和贝尔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忽然车又倒了回来,周萌把头伸出车窗喊:“哥呀!我想起孔老二那句话啦:食色,性也!”

车又开走了。

这个死丫头!

周伯东只好步行往村里走了。

他的心情很快好起来——只要一进入大自然,他的心情就会好。进入梨花峪,他的心情就更好了。只不过总是夹带着一种由思恋引发的失落,一种隐隐约约的苦涩。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对人的心理和生理都有着奇妙的调节作用。二十二年前,这里曾留下过一个单纯的少年和一个蓝眼睛的美国姑娘的足迹。二十二年后,这里的环境总是诱引他去温习过去,总是让他的心绪飘荡在往事与现实之间。

周伯东有意放慢了脚步。

满目的葱郁,满耳的蝈蝈鸣唱和鸟雀的啼叫。时而有男人或是女人的喊声:“老八家的,你拔几条垅啦?”“我拔十条垅啦,你呢?”“我才拔七条。”……只闻喊声见不到人。绿色生物群落把人和蝈蝈同样遮掩了,只把声音释放出来。那些声音沉落到水库宽阔的水面上,又被闪闪烁烁的水蒸气托起来,再荡开去。此外,村子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似的。只有鸡婆领着一群子女在悠哉游哉地觅食。狗婆慵懒地趴在墙根儿处瞌睡。一只小公鸡在布满牵牛花的篱笆墙上抻长脖子、满怀豪情地啼了个鸣儿。鸡婆和盹睡的狗都没理会。小公鸡有点扫兴地拍打几下翅膀,跳下篱笆,回头对着一朵牵牛花啄了一口。

根家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

这个根看来是鸟枪换炮了——盖了小楼,当了经理,还坐上了吉普车。

周伯东笑了笑走进去,屋里却没有人。

他上楼后发现一间屋子里放着一个画夹子,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旁边还有自己的牙具、钱包、裤头和背心,墙上还挂着他的吉他。现在他确信自己是犯过病,其间还来过这里,可他却没有记忆。这当然很可怕。

周伯东在对着自己的东西出神的时候,又嗅到一股香气。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这个屋子格外的整洁。接着他看到了几样东西:首先是两个皮包,其次是一架袖珍摄像机。然后是乳罩、衬衣、牙具、化妆品等等。

周伯东笑了笑:根竟有这么高级的客人。

他打开画夹子翻来翻去,没有找到那棵梨树,却发现有许多奇异的画。这些画好像是用梦的思维,用潜意识,在六维空间里画的。他知道这是自己犯病时画的,可是有几张不是,肯定不是。那是谁画的呢?其中一张好像是用病态思维和残缺不全的视线观察的野鸡、狐狸、野猪、老洋炮……怎么和他自己想的一样呢?周伯东感到莫名其妙。

谁也不回来,就这么干等吗?既然没找到那棵树,有可能就是丢了,不如趁这个时间到山洞前找到那棵老梨树再画一张。

周伯东便沿小溪边向峪里走去。一路上,思绪游移在过去和现实之间。

小溪里的水流湍急,因而显得欢欢乐乐。只是到了深潭处才有了些宁静,也有了些忧郁。小溪的两岸绿荫纷繁、薹草丛生。有些梨树、山里红树把枝条插到水里,像要掬水的样子,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夹岸桃花蘸水开”的佳句。被水淘空的陡岸上倒垂着许多地衣、须根和因水冲刷而外露的树根。小溪上空飘荡着一股森林特有的湿润气息,鼻子里就感到了一股芳香,让人心情格外愉快。山有多高,水有多高,鱼也就有多高。处在地势这么高的小溪里也有鱼。而且游得绝对快活,看不出有一丝苦闷和不如意的样子。

不一时,就有了瀑布的声音。

一只小黄鹂噗噜噜飞去。他看到了它的巢,是个用马尾毛吊在半空的小东西。又一只花喜鹊从他头顶飞过,他看见了它洁白的胸脯和收拢的红爪。

瀑布的声音更响了。

一只小松鼠从周伯东的脚下跃上树干。小家伙上树后就有了勇气,就敢大胆地回头看他,还用两只前爪当着他的面儿修饰着胡须。周伯东忽然感觉到有细密的水滴均匀与不均匀地洒到头上,喷到脸上。他扬起头,那银色的瀑布就带着雾气由一孔蓝天向下落入浓郁的绿荫里。瀑布撞击到岩石上发出的声音经过山洞的共鸣,既脆软、又浑厚地荡漾开去。阳光在水珠飞溅的地方画了一弯彩虹。同时有一个白色的形体与瀑布既融合、又分离地晃动着。那飞溅的水雾时聚时散,时浓时淡,时薄时厚。彩虹也时浓时淡。那白色形体也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阵风把瀑布扯弯了、吹开了,于是,一个女人的裸体变得十分清晰。她不时地用手揉搓自己的前胸和小腹,而且不断地转动着身子让周伯东从各个角度去领略她的美丽,尤其是瀑布被风掀开的那一瞬。

她的附近竟然还蹲着一只狐狸。

周伯东不知为什么竟跑起来,但不知往哪儿跑,只是频频地交替着步履,后来,便停下来坐在一座山岩上掏出手帕揩着汗。他没注意从裤兜里带出一张纸。

他疑惑刚才是不是幻觉?当然,也有可能是错觉。可是不对。的确是个绝妙的女子在瀑布下洗澡。

周伯东终于确定不是幻觉,也不是童话,而是一幕活生生的现实。

那么,他跑什么呢?——人体,哪怕是女人体,对于周伯东来说,就像每天吃饭用的筷子那样熟悉。他可以从骨骼讲到深层肌、浅层肌,讲到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把每个部位单独解剖出来,让学生从各个角度去理解。他画过的人体模特早已记不清有多少了,可他刚才跑什么呢?

该跑也罢,不该跑也罢,总之那棵梨树是画不成了,他没了情绪。往回走的时候,他心里不免有些沮丧。

根家还是没人。周伯东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坐在这屋里也不大好。这屋里住的明显是位女客人。周伯东忽然产生个奇怪的联想——会不会就是瀑布下冲澡者?凭感觉,她绝对不是当地的女人。这么一想,就决定马上得走。否则,如果这位女客人回来撞见,一定很别扭。即便周伯东不是有意去偷看,即便那女子没有看见他,他自己心里也会不自在,甚至是尴尬。何况,他还牵挂着伯雨,牵挂着寻找吉玉的事。

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东西拿走了,根肯定会着急的。留个条子吧。他这样想着,便拿出一张画纸,用炭笔写了几个字:

老根:

我把我的吉他、画夹、钱包等物拿走了。

周伯东

写罢拿起东西出了小楼。

走到大门时不知怎么又向瀑布的方向瞥了一眼,心里自顾纳闷儿,怎么总是有点做贼的感觉呢?

山洞里放着衣服、鞋袜。

洞口外,水帘泻在贝丝的身上,溅起的细密雨雾在阳光里编织出一弯美丽的彩虹。贝丝停止了一切搓洗动作,就那么直立着,让水流从头顶径直浇注下来,这样,她就感到自己融解在水帘里,也融进了大自然。过了许久之后,她从瀑布里走出来。在走进山洞之前,有几只野鸽子从山洞里飞出,经过她的头顶,冲到水帘和彩虹的外面去了。继而,它们又旋了回来,落在洞口的石崖上咕咕地叫着。

这时,那只狐狸也向洞口走近一些,然后又坐下来望着她。

贝丝把衣服铺在大石板上躺下来。

她应该躺在外面的一块大石板上,那里有阳光。刚冲过澡,毕竟有些凉,可是她不。她愿意躺在这里回忆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穿上衣服走出山洞。

她沿着小溪走着。森林四周密不透风,阳光在叶片的间隙里旋转着十字形的光环。顺着七扭八歪的小溪走着,能够感受到一丝水气蒸发出的凉意。脸上也能微微感到空气的流动,使她金色的长发飘逸着一种清爽的惬意。正漫不经心地走着,她忽然发现地上有张纸,便好奇地拾起来看了一眼:

周老师:

您明天给国画研究生上课时,顺便提醒一下晚上听音乐会的事。拜托!

贝尔

贝丝蓦然一惊,不禁心中生疑:莫非周伯东来过?这样想着,她突然拔腿向山下跑去。

她跑进村子,直奔小楼,楼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周伯东的东西都不见了。接着就看见了那张周伯东给根留的字条。

她毫不犹豫,转身跑出小楼,飞快地发动起吉普车。

车子很快开到了水库,却仍没能追上她要追赶的人。

贝丝终于把头抵在方向盘上哭起来。她又想起“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句话,便哭得很伤心。哭过之后,忽然想喝酒、想吃东西,还想找个安静地方独自坐上几个小时,便把车开到了水库旁的餐厅前。

这是一间专为游人提供的极其雅静的餐厅,临窗可以看到群山、水库和度假村的红房子。

贝丝临窗坐下。

服务小姐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接待她。

她要了沙棘酒,又随便点了几个菜。小姐去了。

贝丝站起来把两肘支在窗台上向外看着。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真的无缘了吗?为什么总是对面不相逢?于是什么也不想了,她现在大脑一片空白,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揩泪的时候她感到旁边似乎有人,便瞥了一眼,果然邻桌有个人背着她凭窗而立。

服务小姐给贝丝端上酒菜,又问临桌的人要点什么?

那人说:“我只想在这里往外看看……”

贝丝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便边揩泪边转身,想仔细看清那人,不料,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什么东西。只听砰的一声,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碰掉了什么,却突然愣住了:“周伯东?!”她失声惊叫起来。

邻桌的周伯东闻声猛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倏地睁大,接着全身抖颤起来:“贝丝!你是贝丝!”说完,他猛地扑向贝丝,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起来。

贝丝等待了二十二年,期待了二十二年,却没想到相见会这么突然。顷刻,她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晕了,感到以往的一切痛苦都在这一瞬间化成了幸福。

好一阵之后,周伯东似乎平静下来,双手捧着贝丝的脸,流着泪说:“贝丝!我就知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我就知道你没有回美国,没有。你一直在这里等我、盼我是吗?你已经在这里等了我二十二年,是吗?可我怎么今天才找到你呢?”说着,他竟号啕大哭起来。

贝丝开始被周伯东的真情感染,不禁也陪着他哭了起来,可后来她发现周伯东的两眼有些发直,感到有些不对头,便诧异地问:“伯东,你怎么啦?你的眼睛怎么有些发直?伯东!你怎么啦——?!”

她用尽全力摇晃着他。

可周伯东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贝丝的问话,他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表白着:“我真是个糊涂虫!怎么就没想到你根本没有离开唐城呢?不过,你既然没离开唐城,就应该去找我,可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