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老三显得有些客气,他请戴少人坐下并递给他一支雪茄,女秘书给他们分别点燃。这使戴少人心里的敌意消解了一些。老三点燃烟后并不说话,好像是在听音乐。钢琴曲的确是比刚才弹得好了些。但是戴少人思想不敢溜号,他在等待厄运向他袭来,或者是侥幸从他身边滑过。他瞄了一眼老三身后的那两个保镖。
“你叫戴少人,是吧?”
“是。”
“我知道你所以能够当上副市长,一是因为你是皇族、党外人士,二是当年受到费主任的赏识。我还知道周伯均是你的姐夫,是吧?”
“是。”
“展览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正在筹备。”
“作品有多少幅了?”
“还没具体统计。”
“第三代人的画,谁的最好?”
“老二周伯东。”
“看来你还和我说实话,没偏袒你姐夫。据说周伯东的画要比他大哥的画高出一个层次,可是他的画很难搞到是吧?”
“是的。”
“什么原因?”
“一是周伯东这人清风傲骨,不好通融。二是……”
“二是什么?”
“二是过去我也为一些领导从他手中要出过一些画,可是事后发现这些画不少都在黑市上高价炒卖。周伯东知道后很不满意,以后我就再也要不出他的画了。”
“唔……这些我都知道。不过,你大概还没弄明白,这个世界没有谁对权和钱不感兴趣。”
“周伯东这人就不以为然。”
“我看周伯均对权却很重视。”
“他们哥俩不一样。”
“你能不能替我把他请来?就在这里,明天上午九点。怎么样?”
“这……我没把握。”
“不管怎样,明天上午九点,我在这儿等着。”
戴少人的脑门儿开始冒汗,他掏出手帕在额头上轻轻地擦拭。
“周月桥的作品能有多少?”
“有一些,过几天他们会把作品目录交给我。”
“苦山大师的呢?”
“眼下还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
“听说周家有人花三百四十万美元在美国买了一幅苦山大师的《雪血江山图》,已经带回墨园,难道你不知道?”
戴少人本以为老三不知道这件事,打算暂时隐瞒一下,给自己留个较大的余地,现在看是弄巧成拙了。
“戴副市长,你真的不知道?”
五
朗非常沮丧,垂头丧气信步蹰踟在法国梧桐笼盖着的街道上。“不过他妈拉巴子的,你老祖宗和葡萄牙人一起参与了八国联军欺负我们老祖宗的勾当!”老三的这句话一直在他耳畔回响。朗想,他妈拉巴子的,不管你们中国人怎样咬牙切齿,今天我还是要来欺负你们,只不过欺负的方式需要变一变——当年老祖宗们用枪炮、野蛮,现在我要用……用什么手段他还没想清楚。
公正地说,当年八国联军所代表的帝国主义侵略势力虽然是野蛮无耻的,可朗的老祖宗却应是个例外。他的老祖宗是中国文化艺术的崇拜者。从他的高祖开始,一代代地背井离乡,长途奔波,把毕生都献给了两个国家的贸易和艺术交流。所以,是该肯定的。有鉴于此,朗才觉得被那个漂亮的秘书小姐阉割一刀,又被光头的门狠撞一下有些委屈。
他无精打采地走在他的祖先曾经走过的唐城的街道上。他为一九年的老祖宗骄傲的同时,也为自己难过——美国的行动失败,到中国后又一筹莫展。他后悔不该调戏那位秘书小姐,以致把光头惹恼。不然他可以骗到一笔大钱,他需要这笔钱。可是他把居美从美国带回稀世珍画的消息白送给了光头。
朗的沮丧主要表现在他低垂的头颅上。当他感到脖子被低垂的头弄得太酸时,就又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就有了新的发现,他看到一块招牌:
毕氏裱画店
朗忽然心头一动,便踱了进去。
虽说挂的是裱画店招牌,实际也是一家书画与艺术品商店,而且规模不小。朗看了一圈儿,所卖的书画和艺术品都是上乘的,标价也很高。
站柜台的是一位秀美的姑娘。自从朗进来之后,她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柜台后面的隔间里摆着一套老式檀香木桌椅,一位五十左右岁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品茶。他没有直视朗,只用眼睛的余光注意着他。
那个姑娘十分有礼貌地用英语问:“CAN I HELP YOU?”朗用汉语说:“我要见老板。”那姑娘便做出请他进入隔间的手势,同时又用英语说了一句:“COME IN,PLEASE!”随后便陪同朗走进里间。这时,那个男人已经站起,笑容可掬却又相当矜持地自我介绍说:“敝人姓毕,名叔达,本店的经理。”说着递上一张名片。朗接过来看了看便揣进兜里,又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毕叔达。毕叔达看后赶紧做出贵客临门、不及远迎之状,煞有介事说:“噢,杰克·朗先生,久仰!久仰!”
这时,姑娘已将沏好的茶放到朗的面前。朗连连致谢:“谢谢!谢谢!”
毕叔达说:“先生的华语讲得如此标准,一定和中国有着很深的渊源!”
朗说:“我的曾祖、祖父、父亲都终生和中国通商,对中国的文化艺术也有一定研究。祖父的著作《苦山大师画集》已经翻译成中文,你们这儿就有。”
毕叔达顿时肃然起敬:“令祖尊讳是杰克·顿吧?幸会。他的大作敝人拜读过数遍。从此书的序和跋中,也知道先生的祖父和苦山大师交往甚深。”
朗兴奋起来,刚才那种沮丧顿时荡然无存。他蓦地站起,但又觉有些失态,便又坐下说:“我知道毕氏家族的装裱工艺和周氏家族的画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毕叔达一听这话,喜不自胜、眉飞色舞,说:“这话不错。自苦山大师起到现在,他们家的画都是我们家装裱。如果发现是别人家裱的,肯定就是赝品无疑了。”
朗问:“那么现在毕先生和周家关系如何呢?”
毕叔达说:“不瞒先生说,周南大师第二代传人周月桥的遗孀,就是敝人的亲妹妹。”
朗惊呼道:“就是毕沅?”
毕叔达说:“正是小妹。”
朗真想大笑一场。他虽然还不知道今后将怎样利用这层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发现了前往周家宝藏的通道。
毕叔达问:“不知先生这次来中国是否也意在文化艺术交流呢?”
以下的问题可要慎重了,朗决定不急于回答。六
费主任忧心忡忡地坐在前厅的沙发上,他觉得老三撇下自己单独召见戴少人,明显预示他已经大大贬值了。
戴少人出来,见费主任低头想着什么,便在他对面坐下,把和老三谈话的内容扼要介绍了一遍,只是没提居美带画回来的事。他还不想让费主任也知道这件事。因为对于老三他也想采取搪塞态度。他说他的确不知道谁从美国带回什么画,不过,他表示可以去了解一下。此外,戴少人强调老三要周伯东当面作画的事实在棘手。他想和费主任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可费主任没大兴致,只是说:“这事还得靠你姐夫。”
费主任临别时,长叹了一声。戴少人觉得他那声叹息犹如秋风行走于霜林之中,煞是凄凉。
他没回市政府,却直接去了画院。秘书跑进去又跑出来说,周院长不在。戴少人有点不高兴,去哪儿了?秘书就又跑进去,再跑出来,说是到省图书馆查资料去了。他便又驱车直奔图书馆。图书馆长见主管市长来了,诚惶诚恐,发动全馆职工寻找周伯均,最后得知周院长的确来过,但又走了,刚刚走的。他开车再回画院。秘书跑进去再跑出来,说还是没有,周院长来过电话说不回来了。戴少人想,周伯均到底去哪儿了呢?
傍晚的时候,戴少人终于在墨园找到了周伯均。当时,周伯均正在自己的画室里和一位中年女子谈着什么。戴少人断定,这位漂亮的中年女子可能就是从美国回来的居美。
他果然猜中了。
周伯均给他们做了介绍,戴少人比居美大一岁,居美应该称他兄长。不过,居美的心思好像依旧滞留在刚才和大哥研究的问题上,对于戴少人不大理会。在中国,历来强调群体意识,也就是强调领袖意识。在美国,比较注重个性,也就是重视个体意识。所以,是不是副市长,都引不起居美的注意。只是因为他是表嫂的弟弟,居美才表现出一些亲近。
戴少人则不同,他首先为居美的美貌所震惊,然后又被她的贵族气质所吸引。他迅速地把自己认识的女演员、女广播员、女节目主持人、女大夫、女教师、女科学家在脑海里匆匆过了一遍,觉得这些人不是因为缺少文化修养而显得浮浅和造作,就是因囊中羞涩而显得底气不足,无一能比得上这位居美女士,这当然是指才、财,以及女人最重要的貌。
尽管戴少人内心独白的内容有欠文雅,可他毕竟是见多识广的人,不会在美女面前露出呆相,当然更不会忘掉自己的大事。可当着居美的面,话不好说。于是,便佯作告辞。他知道一告辞周伯均就会送他,那样,就有机会说话了。果然,居美只送到门口,周伯均却多送了几步,戴少人便把他拉上了轿车。
戴少人首先提出居美带画回来的事。周伯均马上封口说,你最好不要追问这事。既然我不和你说,就是没必要说。你硬要问,结果只能是不痛快。戴少人说,那就暂时放下这件事。然后把有人要周伯东当场作画的事情说了。但是没说老三,只是说一个重要人物。
“越是重要人物,越是难办。”周伯均掏出烟递给内弟一支,自己衔在嘴里一支,“要是一个捡破烂的求到伯东,或许就行。”
“所以我才找你嘛。从上午找到现在。”戴少人给周伯均和自己点上烟,“连你都想不出办法来,我这副市长的帽子就自觉地摘下来了。”
“找我也是没有办法。”周伯均把水晶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又戴上,“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两个弟弟的个性。”
“我当然知道。”戴少人喷了口烟,“也不怪他们俩个性这么强。就看看你二叔周月舟和毕沅吧,千古怪人。”
周伯均有些不高兴了:“没有个性就没有艺术家。都像我这样被你们搓长搓短、搓圆搓扁,周氏家族早灭亡了,还会有什么重要人物来讨画吗?”
戴少人发现自己犯了错误,不该把话题扯到死胡同里去。也许这是自己对老三的不满、对费主任的歉疚和找周伯均一天才抓着的焦躁情绪无形中起了作用。他吸口烟,冷静下来。这一冷静,便突然有了办法:
“你求求居美怎么样?让她帮你说服伯东。居美刚从国外回来,伯东总会给面子的。”
周伯均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不过,即使伯东答应了,恐怕明天上午他还有课,脱不了身。”
戴少人说:“这好办,我让秘书给学院打个电话。”
周伯均长出一口气说:“我们的生命,都被你们这些人一刀一刀地割去了……”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