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忠义的确是想到过逃跑。躲进后台,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油彩后,理智告诉他,这是应该跟共产党有个了结的时候了。可在半路上转了一圈,看看生活了六个月的根据地,心里忽然又觉得舍不得。
共产党对自己很仁义,拿自己当成了亲兄弟。如果就这么走了,那这辈子他也不会心安。可要不走呢?共产党知道他是特务后,能放过自己吗?虽然自己手上没有血债,也没有做过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但军统对共产党的种种丑化教育,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心坎里。
“就算不剥我的皮,挨枪子是肯定躲不掉了。对付共产党,军统可从来没客气过,天知道共产党会不会也以牙还牙?”越想越怕,越怕就越想溜。没想到慌不择路,刚刚钻出河边的密林时,偏偏迎面遇见了小丫头和洗衣归来的老大姐。
“振东啊!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呀?”老大姐端着脸盆,笑眯眯地跟他打起招呼。
“我……我……”瞥瞥旁边的河水,他很想一头跳下去。
“嘻嘻!是不是想洗澡了?”瞧瞧他腰间的汗巾,小丫头眯眯一笑,伸手扇扇小鼻子,“你在舞台上,人家都闻到你身上的味了,呵呵……”
“这个……这个……”许忠义闹了个脖红脸粗。八路忙于行军打仗,一般都不怎么洗澡。所以入乡随俗后的许忠义,也不知不觉沾染上了这个坏毛病。
“那你就快点洗吧,当心别着凉!”老大姐也不疑有他,扯扯小丫头衣襟,示意她赶快规避。
“好好好……”嘴里应承着,许忠义暗暗松了口气。
脱下上衣,向水中一步步迈去,等待小丫头她们消失后,许忠义便要趁机潜进水里。但就在这时候,天边突然传来了机器的马达声。
“嗯?”
“许振东!你别动!”老大姐慌忙丢下脸盆,转身朝他快步跑来。
“这……”两条腿开始颤抖了,许忠义心说,“坏了,我暴露了……”面对平素对自己和蔼可亲的老大姐,他连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想这一切快些过去,自己也好寻得个解脱。
“卧倒!卧倒!”一头扑在许忠义身上,老大姐将他死死压在身底下。
“姐!我错了,我投降!”
“呼……”一架国民党远程轰炸机从林稍上高高掠过,紧接着又是一个俯冲,抛下了黑乎乎的物体……
“轰……”
河床在惊天巨响中颤了颤,高高掀起的巨浪,将两个人裹进了团团的气流里。
“呸呸!”吐出嘴里的泥沙,许忠义拱拱身上的老大姐。一滴粘稠的鲜血,流进了他的脖子里。“大姐?大姐?大姐!”
脸色腊黄的老大姐,已经气若游丝了。在她脖颈处,贯穿了一口巨大的血洞……
“姐啊!姐啊!姐啊……”许忠义像个受到委屈的孩子,抱着老大姐尸体放声痛哭。
小丫头吓傻了,她瞧着河水中逐渐扩散的殷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放了。
“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哪!”许忠义发疯似的狂叫。
“哦哦!你稍等!”
眼见小丫头一溜烟跑掉,许忠义举起颤抖着手指,探探大姐的鼻息摸摸她颈部。晚了,已改变不了什么了,再抢救那也是个徒劳。
“大姐!大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许忠义这一生中,从未像今天这么伤心过。他悔恨,他懊恼,他恨不得左右开弓,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风在飘拂,树梢在动,默默抱起大姐遗体,泣不成声的许忠义,开始向岸边一步步走去。
“大姐,我对不起你。许忠义这辈子,恐怕再也还不了你这人情了。党国教育我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人生在世,必须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兄弟!’那好,我就用这条命来实践这句话。让大姐在九泉下,不后悔认识过你这个小兄弟!”
三团警卫部队全体出动了,在小丫头指引下,他们迅速赶到事发现场。可岸边硝烟徐徐,河水清澈涟漪。许忠义和老大姐,早就不见了踪影。
“什么?他不见了?”接到电话后,杨克成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逃跑还要带上具尸体,天下有这么笨的特务么?“告诉部队,扩大搜索范围。”
撂下电话后,他双手托腮,开始细致、认真地琢磨起许忠义的心理。根据后勤部同志的反映,许振东这个人平时表现不错,立过功,给部队解决过大难题。平时他也老实巴交,没见过有什么异常举动。如果这些同志说得是事实,杨克成便可从中推断:这个许振东,倘若不是奉命潜伏,就是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工作。
“好悬哪……”瞧瞧许振东的《入党申请书》,杨克成暗暗捏了把汗。幸亏他还在预备党员的审查阶段,倘若真正成了共产党员,那就有权接触我党的机密了。“老马啊老马,你这个马大哈呀!怎不早点把他的入党申请送过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位团领导算是撇不清责任了,甚至连一撸到底都有可能。多年的老战友,如今因为一个小特务栽了跟头,杨克成这心里是越想越气。
他正在琢磨该怎样把老战友的损失降至最低,突然一声“报告”打断了他的沉思。
“进来!”
老杨等了半天,居然不见人进来。于是,他只好起身迈步走出。
天色已暮,昏黑的厅堂中,满身是血的许忠义,孤零零地站在老大姐遗体旁边。见杨克成出来,他狠抹一把脸上的泪水,稳稳来到老杨面前,平静地端起手臂。
“嗯?你是怎么进来的?”老杨的手指,悄悄按在了佩枪上。
“你们的人都撒出去找我了,我是偷偷溜进来的。”
听罢此言,老杨对这个特务有点感兴趣了,没想到这家伙,还真会挑选时机?
“我是军统八处的特务,你逮捕我吧……”
老杨没有想到能这么顺利抓住许忠义。在他看来,如此狡猾的特务,怎么也该跟自己斗上一番。但他错了,被捕后的许忠义,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地合作。把凡是他所知道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倒给了老杨。
“你叫张瀚韬?”
瞧着许忠义那玮美绝伦的草书签名,老杨几乎要看呆了。
“是的,军统特务除了有个本名,还有化名和备用名。我化名是许振东字忠义,备用名叫许天来。你叫我许忠义就行。”
“那好!许忠义,能不能告诉我,你此行的任务是什么?”
“我的上司李维恭,想让我随你们的大部队进军东北,然后再找机会脱离,独自发展国民党在东北的特务组织。”
想了想,老杨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觉得……这是他真实意图么?”
摸摸腕上的手铐,许忠义惨然一笑:“这根本不可能!您想想,好不容易把一个内线安插进来,谁会傻到让他轻易脱离?我估计,等我在你们内部站稳脚跟,他肯定会利用说辞来阻止我脱离,甚至还会给我派遣新任务,叫我无限期待在你们这里。呵呵!军统的饼,向来都是画得很圆,可它没味,不好吃。”
“我想也是,一个能打进共军内部的情报员,这得多宝贵?他怎么有可能轻易放弃呢?以我的经验,眼下他只是让你潜伏,等你加入我党后,他就会命令你向我党高层渗透,这样便能进一步掌握我党我军的高级机密。”
“我想也应该是这样。李维恭虽然没把话直说,可有些话,有些企图,是不用明说的。我当时也是无路可走了,不吃他的大饼,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寻。”眼神一黯,许忠义忍不住叹息一声,“唉!军统啊军统,外勤‘三民主义’,内勤‘乌烟瘴气’,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想必贵党肯定是一清二楚。几年前张露萍一案,有些老军统都成了你们的卧底,当时我还奇怪,这些人哪!党国待他们不薄啊?可怎么说变就变了?现在看来,我不用再寻找答案了,个中缘由,已经是一清二楚。”
老杨没说话,默默看着他。手中的自来水笔,在那漂亮的瘦金体上不停地点动着。
“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我心事已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我没有任何遗憾,只求临终前,能让我再看看奋不顾身,救我一命的老大姐……”许忠义又哭了,哭得是稀里哗啦。他这感情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至少老杨从他外表上,并未觉察出有什么异常。
稍后,许忠义就被秘密羁押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按照我党的工作条例,是必须要进行核实的。当然,核实的时间有可能是几个天,也有可能是几个月。究竟需要多久,这要看调查工作的进展。
羁押期间,在许忠义的待遇上,老杨认为应该给他算“自首”。毕竟他没有选择逃跑,以许忠义那系统完善的反追踪经验,如果一旦逃跑,想抓住他恐怕还真有点难。
“唉!这得感谢我党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面对前来探口风的老马,杨克成深有感触地说道,“能把一个资深的军统特务感化到这种地步,不得不说,它真是我党获取胜利的一项法宝。”
“老伙计,咱不要把话题扯远了,你就告诉我,打算怎么处理他?”
“怎么处理是我们保密部门的事,老马,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老同志,老革命,居然能这么容易放松警惕性!你说说,该给你个什么处分?”
“怎么处分都无所谓,我认罚。可是老杨,有句心里话我得对你说说。”
“说吧!”
“许忠义这个人是特务不假,可经过我的观察,发现这个人本质并不坏。你看一看,有没有可能把他教育过来替我党服务?说实话,能把我这老革命瞒过去,他没几撇刷子行吗?”
杨克成笑而不答。怎么处理那是机密,就算老战友,他也不能网开一面进行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