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克成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干部,待人诚恳,从不打官腔,解群众之所需,排群众之所难。可是现在,他居然成了个油嘴滑舌的人,这让老许非常不适应。
事实上也怪不得杨克成,谁叫许忠义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跟领导处好关系这很重要,其中有一点诀窍,就是不能跟领导太生份,也不能太过分,偶尔跟领导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会增进上级和下属之间的感情。因此在这大前提下,真正属于杨克成的本性,便渐渐流露了。
中国有首老歌,唱得是人民军队和老百姓的关系,其中有一句便是: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英勇的八呀路军。老许就是边走路边收购,然后命令老杨赶着一大群猪羊,去犒劳咱们的子弟兵了。
赶羊这活,老许是不会的,他虽然出身于乡下农民家庭,可为了让他念书,能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上层人,自小爹娘就只让他读书,没让他下地干过农活。所以直到现在,老许还保持着一身的细皮嫩肉。他不行,老杨就更不中用了。杨克成出身于一个大地主家庭,他看过别人赶羊,自己却没试过。更何况这个不起眼的羊倌,那还真是个技术活,没有两下子,这猪羊非跑乱了不可。
幸好这两个人都很聪明。咱不是不会赶吗?呵呵!可以用绳子把牲口拴起来。然后再用猪食草料来引诱,逼着畜生们乖乖跟你走。
这是领导干部当习惯了,只有让下属尝到好处,人家才能实心实意地跟着你。他们把这治人之道,给用在了畜生身上,不过效果还是蛮理想的,这再次证明了人和畜生,有时候真是相差无几。
王胖子的三团位于新民县的胡台镇,那里是个产粮区,因此部队的吃饭问题还是很好解决的。但只能混个肚圆,想吃上肉,仍然还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部队一早便得到消息,说是有位首长要来视察工作。究竟是哪位首长,部队的还是地方的,上级并没有明确指示,仅是告诉王胖子这是秘密,你尽管招待就是,问东问西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王胖子很郁闷,搞不清“敌情”便冒然出击,这会给革命造成损失的。迫不得已,他一大清早就把侦察兵派了出去,方圆十里之内,全都是他安插的眼线。中午时分,侦察连长报告说发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正向胡台赶来。从穿着打扮看,他们都不像是放猪倌、羊倌,可却赶着一群猪羊,那模样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首长?”王胖子不敢怠慢了,拉上自己的政委,召集所有干部,在营房前排成一溜,准备用最热烈的方式,来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神秘首长。
政委是个有心人,他对王胖说:“咱们光怕巴掌还不行,你得整点节目啊!对不对?这才能显得咱们三团好客嘛!”
可这节目上哪整呢?
政委又提醒他:“咱们师的宣传队,不就驻扎在胡台吗?你把她们都请来,那个顶个都是漂亮的小女兵。”
中国的女兵也就这点作用了,在家伺候男人,在外伺候首长。
所以当老许走进镇口时,立刻就被眼前的气氛给惊呆了。喧闹的锣鼓声,披红挂绿扭着东北大秧歌的女兵,还有袖着双手在一旁看热闹的老乡。那场面是人山人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过年了。
“哎?老杨,这里今天有喜事么?”许忠义懵懵懂懂地问道。
“不像啊?这不过年也不过节的,干嘛要整上这一出呢?”
两个人正在胡思乱想,一群领导干部拍着巴掌迎过了来。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女兵们也很会营造气氛,娇滴滴的小腔调,再配合上那灵活的腰条,看得老许都快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老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他们是在欢迎咱们?你瞧瞧,那些女兵又往我这瞧了,哎呦!还飞了个小眼神……”
老杨没说话,他的目光已盯在干部们打出的横幅上:热烈欢迎上级首长莅临我团指导工作。
“老杨!你发什么呆呀?我跟你说话呢!”
“老许啊!别说了,这就是在欢迎你。呵呵!没错,你可不是首长吗?中央都点名要你。”
依照上级对老许的任命,他至少应该算是个正师级的干部,肯定要比王胖子级别高,所以人家说“欢迎首长”,这也毫不过分。可就在这时,老许也突然闭嘴了,因为他瞧见了远远迎来的王胖子。
这家伙还是那么胖,艰苦的生活,残酷的战争坏境,也没让他掉下一块肉来。不知他是吃什么长大的,穷人家的孩子能长成一副富态像,这可真是不容易。
“许……许振东?”走到老许面前的一刹那,王胖子傻眼了。伸向对方的手再也缩不回去,张大的嘴巴,就好似泥塑木雕一般,“你……你是首长?”
上级没通知王胖子迎接谁,本来是打算替老许这特殊身份保密,可谁承想,下面的同志并没有领会到精神,还以为是一般的首长。结果把事情越搞越大,想收手也来不及了。
“王广义!王胖子!谁让你搞这套的?”杨克成气得火冒三丈,斥责道,“你们马政委没告诉你保密么?”
“说了……可他只说个保密,我还以为是跟我开玩笑,故意吊我胃口呢!”
杨克成彻底没了脾气。这老马办事也一马二虎。王胖子有那能领悟上级精神的弯弯肠子么?你在交代任务前,怎就不好好琢磨一下?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好在老许不以为然。他冲一旁的三团政委使个眼色,暗示他赶紧疏散群众。随后便握住王胖子的大手,用力摇了摇。“你还记着我?”许忠义笑着问道。
“咋能忘呢?咱是一口锅里搅过马勺的,比亲兄弟还亲。”
一把抱住王胖子,在他后背拍了拍,许忠义低声说道:“既然咱是老战友,就别这么见外,不要首长长首长短的,我听着不习惯。”
“呵呵……”王胖子乐了,他还是那么憨厚。都当了团长,依照不改那为人厚道的脾气。
这场欢迎会是雷声大雨点小,来得轰轰烈烈,散得匆匆忙忙。小女兵们不扭了,她们跟那些基层指挥员一样,眼睛都盯在了猪、羊身上。不用问,也知道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老许啊!你一回来,部队就改善生活了。哎我说!要不你跟上级商量一下,让我们团以后跟着你得了!”王胖子这大嗓门,震得老许的耳朵是“嗡嗡”作响。也难怪,凡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嗓门都挺大,据说是被炮火炼出来的。
但这并不影响两个人交谈,相比王胖子的粗嗓门,许忠义的说话声就低了很多。给人感觉他好像是在用胸腔窃窃私语。
“老许啊!你说话能不能大点声?”王胖子感觉听着累,他拍拍老许肩膀提醒道,“我这耳朵让美国炮弹给震过,到现在也没好利索,你说话声小了,我听不清楚。”
老许只好用苦笑来表达歉意了,他不是不想大声说话,而是职业习惯造就了他现在的特点。言语不入第三耳,这是每个特工必须要注意的常识性问题。
职业特工有许多外人所不了解的习惯。譬如说老杨,自从批评完王胖子之后,便默默地躲到一旁,不声不响。倘若不是刻意留意,一般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忽视了他的存在。
王胖子就把老杨给忽视了,直到走进团指,这才想起还没跟老领导打过招呼。
“你不用管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自己会安排自己。”老杨也没怪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着屋内的每个人。他就像个人贩子,不管瞧谁,都能把人往死里瞧,直到把人家给盯得浑身发毛为止。
“干保卫的都这样,瞧谁都像是特务……”附在老许耳畔,王胖子压低嗓音说道,“纵队搞安保的那些人,跟他有得一拼。”他自以为已是把嗓音压得很低,可老杨还是听到了。正因为特工讲究言语不入第三耳,所以他们才要想法设法,尽量磨练自己能听到别人的窃语声。
“你再把声音压低点,我听着还是有些震。”老许给他做示范,“最好是两瓣嘴皮子拍动,这样旁人就听不见了。”
“那我还是甭说话了,没练过你这技术。”王胖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不是……你们都什么毛病?在自己家说话也这样?”他算是问对了,老许在自己家也的确是这样说话。究其原因,那是为提防有漏查不到的窃听器,以免让敌人给钻了空子。
原本想跟许忠义叙叙旧,可这样一搞,王胖子便再也提不起兴致来。既然没法交流,那就扯扯闲话等着晚上开饭吧。
闲话自然而然就扯到了小丫头身上,王胖子说已经很久没见到小白老师了,挺想她的,问老许有没有她的消息?
老许没吭声,低着头,神色极不自然,一副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的表情。
“怎么啦?莫非你……知道小丫头的……”王胖子的心有些凉了,他及时收住了话题,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着老许。
赶紧深吸一口气,许忠义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其实你一提起她,我也感觉怪想的,所以这心里就难受了。唉!小白老师,她可真是个好老师……”老许为何不道破小丫头的事情?这是由于小丫头的死牵扯太多,至少顾雨菲就逃避不掉。所以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上级决定在老许身份没有公开之前,谁也不许再提及这件事,最好是能把它给忘得一干二净。“我能忘了小丫头么?”在心里摇摇头,许忠义给了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永远也不能,因为她是我的初恋,一段最真,最纯的感情。”
一听说晚饭要改善生活,团里的指战员全都坐不住了,大家奔走相告,说是把今天就当成年来过。三团“过年”,可宣传队的女兵怎么办?她们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呢?走还是不走?王胖子挽留过她们,说一起吃过饭再回去。但女兵们回绝了,推脱自己驻地已经备了饭,就不打算再麻烦三团了。
结果,这个从炮火硝烟中一路闯过来的老爷们,心地比谁都实惠。既然你们不吃,那好吧,演完节目就送你们回去。
听到王胖子这个决定后,许忠义愁得都不想活了,他苦笑不得地问道:“老王,你结过婚没有?”
“结啦!当上团长没多久,组织就给我特批了一个。她是卫生队的护士,伺候人的……哎?老许,你干嘛用这眼神看我?告诉你说,咱可够二五八团的条件了,这不犯纪律!”
“我没说你犯纪律,我是想问:你对女人了解多少?”
“女人?你是说我媳妇?嗨!有什么不了解的?她腿粗胳膊壮,一瞧就是能干活好生养的……”
摆摆手,老许被迫打断了他,和老杨对视一眼后,他无奈地问道:“老王啊!这就是你了解的女人?”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两口子是过日子的人,那说话也都是过日子的话。像什么等革命胜利了,咱就回老家种地去,再置办上一头牛,要母的,这样还能怀崽,买一送俩,稳赚不赔……”
老杨捅捅许忠义,毫不掩饰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老许啊!差不多就行了,你还是别跟他唠了,说不到一块去。要不想被他气死,你最好听我的。”
这可真叫做话不投机,就在老许郁闷至极的时候,突然作战参谋跑了进来,递给王胖子一张超报纸。
“嗯?齐公子明日乘机离沈?”王胖子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这齐公子是谁呀?一瞧这名字,这称呼,那就是地主家的阔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