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4月初,江南草长莺飞,北国春意朦胧的时节。
胡适告诉梁启超:“泰戈:尔不日到上海了。”
梁启超为泰戈尔的到访设计、.检查一应细节,然后由他的爱徒蒋百里、胡适等逐项落实。梁启超既倾注了极大热情,又感到责任非同小可。60多岁的老人,印度的国宝,世界级的大诗人,应梁启超及共学社之邀来中国讲学,实在是天赐良机,却也要小心照拂。
住的问题好说,通风、舒畅即可。饭食要软,印度人喜食咖哩,胡适说已经准备好了,北京的烤鸭太油腻,浅尝即止,以淮扬帮菜为主。但,北京的炸酱面不能不吃,加上窝窝头。
最使梁启超操心的是翻译。
泰戈尔说英语,国中说英语的不少,但为泰戈尔讲学做翻译却需:一是口译,反应快,词汇量丰富;二是懂文学,尤其是英国文学及熟悉泰戈尔的作品;三是年轻,跟着泰戈尔在国内到处走,同时照顾老人的生活起居。
梁启超对胡适道:“你做翻译如何?”
胡适摇头:“我不太合适,那一口牛津英语我就说不了,有两个人,金童玉女,一左一右,再合适不过了。”
梁启超:“说说看。”
胡适:“志摩与徽因。”
这两人都从英国留学回来,都喜欢英国的浪漫诗派,确是难得。
梁启超:“好是好,就是志摩太浮。”
胡适:“以弟子之见,志摩在泰戈尔面前不会浮,但其机敏聪慧却无人可及,更何况志摩也是诗人。”
梁启超:“好,叫他到我这里来一次。”
胡适:“志摩一直想来,说‘念及恩师,孤悬英伦三岛时,几致泪下’,但他又不敢来。”
梁启超:“爱其才情,恨其浮杂。”
胡适:“志摩是有点荒唐,不过像他这样的诗人一点不荒唐,那就更荒唐了。”
梁启超:“你叫他来。”
胡适:“我让他在门口罚站呢!”
那是难忘的1917年的秋天。
秋风送爽,枫叶红了。
一日,张君劢带着一个年轻人到访,交谈之下却是掩不住的才气横溢,普通话带着浙江口音,眉清目秀,典型的江南才子。此人便是徐志摩,当时的名字叫徐章垿。
即刻就要拜师,梁启超竞也无法阻止,何况本已喜欢他了,心里暗忖:“小子可造。”
拜完师之后,徐志摩说他读过《新民丛报》,“对吾师心仪已久”。
“你对哪些文章印象较深呢?”梁启超问。
徐志摩:“《新民说》及《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其时,徐志摩在北京大学法科专修政治学,一代青年攻读政治,希冀造就中国的新民,可说都是受了梁启超的影响。
从此,徐志摩就算是大师门下之人了,梁启超既视为爱徒,也等同家人,梁家大门,徐志摩直进直出,无所顾忌的。在梁宅,徐志摩认识了林长民、蒋百里、丁文江、胡适等一批名人。
徐志摩与张君劢之妹张幼仪喜结良缘后,又远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帽就要戴上之际,却又到了英国,为的是找罗素。此举让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老先生气得拍桌子,梁启超却很高兴,认为爱徒有眼光有出息能特立独行。
也是在伦敦,因为听林长民的一次演讲,而结识了林长民的爱女、其时也在英国留学的林徽因,两个人谈华兹华斯、朗诵济慈的诗,议论中国新诗的去向,竞一见如故。
林徽因婷婷玉立的身影,再也无法从徐志摩的心E抹去。
康河边上,芳草地中,乃至霏霏雨下,都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
一个有妇之夫,穷追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徐志摩昏了头了”。
还有更昏的。当林长民携林徽因不告而别匆匆归国,林徽因与梁思成订下口头婚约、正在热恋之际,徐志摩赶回北京了。
北海公园松柏图书馆,是梁思成、林徽因的幽会之地,穷追不舍的徐志摩常常不请自来,梁思成不得不在门上贴一纸条,用英语写的:Lovers want to be alone.翻译过来便是:恋人不愿受干扰。
徐志摩正想拍门,那一只手却在那一张字条前僵化了。便在北海转,低着头,撞了无数次的树和假山,直到静园才怏快离开。
这一切,梁启超都风闻了。
儿女的私情,梁启超一向不愿多管,林长民也是,在那个年代,他们算是很开通的人了。在他们眼里,徐志摩永远是一个有火一般的炽热,有大才情,大发展的弟子、小友、忘年之交。
自然林长民要比梁启超洒脱一些。
林长民跟徐志摩直言过,“你比我女儿大10岁,我比你大20岁”。这是讲的年龄,而没有强调自己曾经有家室后来又离婚的尴尬。梁启超面对这爱徒狂追着未来儿媳的时候,只觉得又气又好笑,“这些年轻人都怎么了?”却又不便明言,梁思成偶尔也会提到,比如那一张逐客的字条,梁启超笑笑说:“你和徽因不是要到美国去吗?”
正是春色渐浓时,林长民与徐志摩一起游湖泛舟。林长民心中,又何尝不喜欢这个一表人才的青年诗人呢?但,倘若将爱女许以终身,总有点放心不下,便在伦敦略加开导,林徽因是个内向、聪敏之极的女孩,当然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愿,遂有不告而别匆匆归国之举。
徐志摩是弄得很惨。为了林徽因他跑到正在柏林的太太张幼仪处,办完离婚手续,此时.徐志摩和张幼仪的第二个儿子彼得出生刚刚一个月。
当徐志摩从柏林赶回英国,要把离婚的消息告诉林徽因时,林徽因--徐志摩心目中的“雅典的少女”已经回中国了。
于是才有前文写到的徐志摩追到北京之举。
徐志摩追林徽因及婚变等等,梁启超都听说了,惜人才之难得,梁启超为此气闷了好几天后,写一长信告诫徐志摩:“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以予多数人无量之痛苦。”唯恐意犹不足,梁启超继续晓之以理:“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然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身而已耳。”
信末,是梁启超的大声疾呼:
呜呼志摩!天下且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佗未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徐志摩一生最敬畏的就是梁启超,自从投奔门下,凡学问、文章乃至人生教诲,梁启超每有所言,徐志摩从来毕恭毕敬,唯唯诺诺。这一次远在万里之外的英伦三岛因爱林徽因而决意和发妻离婚,首先震怒的是徐申如老先生,大骂“逆子”,朋友中也是人言啧喷,徐志摩均不在乎。唯独梁启超的信,他读了又读,思之再三,这一次他是决心造反了,连恩师的话也不听了。
徐志摩写了一封同样激烈的复信。他不认为他是在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欢乐。徐志摩信上说:“我之甘冒世之不讳,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痛苦,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教度耳。人谁不求庸福?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言哉?”
对于自己之所爱,徐志摩是追求定了的,他声言他决不回头:“我将于茫茫人海之中,访我唯一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徐志摩向恩师敞开胸怀道: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以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秽其纯洁。我之不入堕落,流入庸腐,流入卑污,其几人,微矣!
谁又能断言,徐志摩所追求的是不该追求的呢?
梁启超读完信,闭目片刻,再读,一言不发地把信放到书桌上,心里却是翻腾着。是的,徐志摩是太浮太杂,心里却又是一片大光明,不顾社会,不顾恶言,不顾规劝,只顾自己追求着,追求的是爱与美,那与卑污应属两个世界。即使事情发展到眼下,梁启超与老友林长民将要成为儿女亲家,痴痴迷迷的徐志摩仍然在心里恋着林徽因时,无论外界流传什么风言恶语,梁启超与林长民仍然把他视作小友、弟子,内心里爱怜着。
“自己不曾自由过,难道还不让别人自由一回吗?”有时,梁启超甚至这样想。
“呜呼志摩!”
“嗟夫吾师!”
1924年4月12日,泰戈尔漂洋过海踏上了中国上海的土地。4月下旬,泰戈尔抵北京,梁启超率蒋百里、胡适等数十位文化界名流,在天坛草坪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