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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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凌云塔下(2)

殊不知,清朝典例,科举进士的第一步即是秀才,由各府、州、县统考合格者,即取得了生员资格,亦即秀才,然后才有可能进入乡试、会试、殿试。科举之下,有读书人六七十岁而未得秀才者,多矣!

不过,西江里清澈的流水,两岸青山倒影,很快便使梁启超觉得心旷神怡,不禁想起了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那是梁启超3岁时候已背熟了的,如今置身江中听浪涛拍岸,那感受更非同一般了。苏东坡赶考去的是九江,九江又是什么好去处呢?茶坑村以外的世界真是太大了!

从新会到广州的水路要走3天,一日,舟上午餐,吃的是白米饭、蒸咸鱼。有人提议以咸鱼为题吟诗或作对,咸鱼入诗人对,倒是难题,盖咸鱼虽为广东人饭桌上的名菜,却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进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说的仍然是臭,并且与“入芝兰之室”相对着的。满船学子一时都难倒了。

梁启超环顺舟中左右,见人人面有难色,便引吭高歌道:“太公垂钓后,胶鬲举盐初。”风格典稚,诗意浓郁不说,更难得是征典求书不落俗套。有后人论及神童梁启超时戏言道:“广东咸鱼从此始得翻身,入风流儒雅一类了。”

是次应试,梁启超名落孙山。

梁启超却毫不气馁,他已经见了世面,在实践中增长了科举考试的知识,他还有时间,他还有太多的时间。

无论是同去赶考的学子,还是考场上来回逡巡的考官,对梁启超无不投去惊奇又敬佩的目光,使梁启超的自信有增无减。

“广州太大了!”梁启超对祖父说。

“北京还要大得多!”梁维清告诉梁启超。

确实,广州很大,北京更大。19世纪80年代的清朝,已经步人风雨飘摇之年。好比一座大厦,粉刷是年年不断的,却挡不住梁木的锈蚀,蛀虫出入其间,墙体也已经开始剥落,虽然有油漆的光泽遮挡着,实实在在的腐败却正吞噬一切。

这个时候的中国正由一个女人的铁腕统治着。

这个时候距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中国惨败、禁烟名臣两广总督林则徐被发配新疆,40年稍稍有余。

梁启超为赶考秀才而埋头读《四书》、《诗经》,写八股文的时候,正是中国开始近代史的岁月。

中国近代史的开始,是以一场屈辱的战争--鸦片战争、一个屈辱的条约--《南京条约》为发端的。就在这场战争之后的这个条约中,香港被割让给英国。大英帝国的侵略者以海盗的枪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并进而倾销可以致一个民族于死地的鸦片。

在广州,梁启超听见了过去才刚刚40年的风声雨声。这些历史的回声对梁启超来说,将会日甚一日地如雷贯耳,因为这个早熟早慧的茶坑岛民,是肯定不会安于现状的,他将用他的机敏、聪慧迎来并周旋于这个变幻多端的世界中。

斯时,广东真是风云际会之地。或许是为鸦片毒害莫过于此地?或许是虎门炮战牺牲的民魂在南海中推波助澜?或许是随着舶来品输入的西方的思想先已在岭南未雨绸缪?

比梁启超长7岁的孙中山先生,正在美国檀香山架构救国方略,而孙梁者乃小同乡也。比梁启超长15岁的康有为,正在西樵山苦读、苦思,旋又游历香港,试图以一个文人的笔去改造中国……

这些风雨中跋涉的人物,或早或迟,都要登上中国的历史舞台。

如今他们都站到了各自的起跑线上。

梁启超准备第二次考秀才,康有为正努力中举,暴风雨之前,仿佛一切都很平静。

1884年深秋,梁启超再赴广州应考,中秀才,补博士弟子员,时年11岁,童子秀才由此得名。

一条坎坷不平却又可以跻身达官贵人行列的科举仕途,已经有了开头。

梁启超站在这个开端上,踌躇满志。

主考官、广东省学政使叶大焯得知广东出了这么一个神童,再细阅梁启超的试卷,不禁惊喜有加,特地召见梁启超及几个年龄稍小的秀才面试一番,如同聊天,诗词、经学、唐宋八大家等等无话不谈。几人中唯梁启超竟然小小年纪无所不知,应对如流。

叶大焯爱才,何况童子秀才?爱怜之情溢于言表。何等机灵的梁启超乘机谢恩跪倒在地说:“家有大父,今年70矣,弧矢之期,在仲冬二十一日,窃愿得先生一言为寿,庶可永大父之日月,而慰吾等后辈之孝心。”大父者祖父也,梁启超是在为祖父70大寿,求叶大焯的贺寿书文。

叶大焯叹其孝心,爱其伶俐,一口答应,当即挥毫写了一篇贺寿之文,谓茶坑风水宝地,人杰地灵,既有寿翁之可比南山,又有后起若新篁初出。尤其对梁启超的才学不凡,感慨不尽,认为可与历史上的吴祐、任延、祖莹之辈媲美,但万不可骄傲,而要“勤夫其未学者”云云。

梁启超一路春风回茶坑村,只觉得舟行太慢。到得村口,家里人等连同老祖父梁维清都已经望眼欲穿了。他们见梁启超喜不自胜的表情,便知道秀才已考中。梁启超回到家中却先不说考场的事,慢悠悠地取出一张上好宣纸,展开,对梁维清说:“祖父请看。”

梁维清一读之下,非同小可,广东学政及朝廷三品人员竟亲笔挥毫为其70寿辰贺,真是大喜过望。及至梁启超说起叶大焯召见的过程,梁维清已是泪眼盘盈了。

茶坑村就像过节一般。

即便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梁家也从来没有兴旺过,孙子11岁中秀才,祖父70岁生日有叶大焯贺寿,梁家要发达了!

祖父的寿宴隆重而又有岭南乡村的特色,一个大堂里桌子挨着桌子,菜有四盆六碗,贺客中除梁氏本家人等外,还有亲邻及礼贺的乡亲。梁维清与其说是为自己高寿喜悦,还不如说为孙子梁启超高兴,一脸笑容,红光满面,宛若寿星。

寿宴毕,梁维清叫梁启超到自己的卧室。

梁维清知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以后的岁月,总是暮色黄昏了。孙子年少,治学的路还长,秀才可以是开始也可以是结束,他自己就是个老秀才。又想到茶坑之于孙子必不是久留之地,不免心中凄凉,总有些话要对孙子说。

梁维清告诉梁启超:“汝之机敏、聪慧皆过人,余所忧者恰是学政所言,‘勤夫其未学者’。已学者总是太少,未学者总是太多,此所谓‘学海无涯苦作舟’,汝记住了吗?”

“记住了。”梁启超又复如往昔,循规蹈矩。

“再者,今非盛世也,风气日下,人心不古。时局变幻一言难尽,余所再忧者汝今后之仕途当非茶坑至广州一路平静,而是西江入南海之波涛汹涌,汝若有大成功,亦必有大曲折。”

梁启超只是点头,他觉得祖父仿佛也非同以前的祖父了。无论如何,梁启超能感觉到这一番谆谆教诲的来之不易。

梁维清许是喝了一杯酒的缘故吧,再往下说时,居然语带悲伤:“新会梁氏十载务农,虽说清贫,田园也可养人,耕者自有其乐。然心犹不甘也,到汝一代,振兴家室有望,当可告慰崖山先祖之灵,汝亦万万不能忘记祖上世代累积之德,乃是后人用之不竭之源,默祷先灵保佑吧。”

“那么,还做不做官呢?”梁启超问。

“做。否则读书何用呢?”梁维清意犹未尽,“官场可以练历、可以近圣上。”

“因此而得祸的,不也不少吗?”梁启超问。

梁维清沉思一番道:“祸福相依,实不能一意求福或一意避祸。”

梁启超有点一头雾水了。人世间可不是雾水太多?1885年,梁启超以秀才的资格跨进了名噪一时的广州学海堂读书深造。

话说这学海堂,为广东最高学府,由前两广总督阮元所兴设。阮元其人,乾隆进士,曾官至侍郎、巡抚等,但无论做什么官都脱不了读书人的癖好,总是注重开没学堂,教化风气,其本人对经学、史学、天文学均有研究,在两广地面,官声不错。

学海堂是为秀才提供的一处读书场所,在学海堂学成之后再考举人,一旦中举,便可参加会试,对幸运者而言,离开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就不遥远了。

与学海堂并立的还有菊坡精舍、粤华书院、粤秀书院、广雅书院,号称广东五大书院。

学海堂的先生称为山长,有8人。一应教育事宜均由山长说了算。山长的选择必须是公认的学界巨子、得人望者。每每新的督抚到任都要前来拜谒。

石星巢、吕拔湖、陈梅坪都曾教过梁启超,这些先生亦是其时广东的学海星宿,自然满腹经伦,出言不凡。学海堂承继的是“汉学”传统。“汉学”又称“朴学”、“训诂学”,一般指清代乾隆、嘉靖年间出现的推崇汉代儒家,致力于训诂、辨伪的乾嘉学派之别称。讲究治学严谨,从文字学及训诂人手研究经典,长于考证、桢佚、辨伪。虽有人批评乾嘉汉学为“信而好古,不务现实”,但在梁启超眼里,较之于纯然为科举作准备的“帖括学”却是深广多了。兴趣广泛的梁启超在石星巢的指点下,打下了传统学术的坚实根底,梁启超后来忆及学海堂时写道:“乃决舍帖括从事于此,不知天地间有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

5年苦读,却也并非都是苦滋味。

每月初一,按旧例学海堂的山长与学生共餐,以交流感情,切磋学术。学堂还设有“膏火”(即奖学金),梁启超“四季大考皆第一”,用所获之“膏火”购得《四库提要》、《皇清经解》,不亦快哉。

1889年9月,广东乡试,主考官为李端橥和王仁堪。

16岁的梁启超欣然应考,走进考场落座,打开考卷,考题为:1.“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至“子不语怪力乱神”;2.“来百工则财用足”;3.“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诗“荔实周天两岁星”,:得“星”字。

梁启超从容考毕,自以为所有试题均在学海堂授课的范围之内,应属胸有成竹。发榜日,人头攒动,梁启超一瞧顿时恨不得肋生双翅,中了!中举了!举人第八名。

按清制,举人才有参加会试的资格,考中后即可做官,即便落榜,“按班次亦可选授知县,补用教职”。

梁启超真个是少年得志,前程似锦。

还有举人榜上所没有的好事。主考官李端菜阅罢梁启超的卷子,便有按捺不住的赏心悦目之感。这个16岁的少年举人,于字里行间流露的,着实不是一般人物。“其前程之远大,乃未可量也”。于是便心生一念,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梁启超。两年后梁启超到北京与李端菜之妹李蕙仙完婚,终成秦晋之好,暂且按下不表。

梁启超的童年、少年是在成功的喜悦与刺激中度过的。科举史上,一个学子11岁得秀才、16岁中举人的也并不多见。

梁启超和中华民族一起,迈进了19世纪末多难、多变也多希望的岁月。梁启超怀着满腔的热血来迎接这个时代,并且以他特有的敏锐接受新思想。他将会使一些人失望,但也使更多的人增添希望。

这个时候,梁启超才真正站到了人生的起跑线上。

天上风云,南海潮头,是任谁也阻挡不了的。梁启超每走出一步,都有一番新的天地展现在眼前,并且都会带来新的鼓舞与冲动。

也就在此时此刻,曾在西樵山独坐、刚刚从香港游历归来的康有为,将要在广州执鞭开讲,集合同道,“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

康南海是在等待梁启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