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欢欢喜喜地进了家门。卢萦忙着煮饭烹菜,突然间,外面的房门处传来一阵叫骂声。
卢云张耳听了一阵,隐隐听到了句“卢氏你这个贱货”,不由得紧张地站了起来,朝卢萦唤道:“姐姐,好像有人在骂你呢。”
卢萦早就听到了,她把灶中的火弄小点,又看了一眼锅里的饭,估计了一下时间,这才朝外走去。卢云连忙跟出,冲到了姐姐身后。
随着姐弟俩走近,那叫骂声已是越来越响亮,“卢氏你这个贱蹄子,你这个不要脸,杀千刀的……”
外面正骂得欢,却听得卢氏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荆钗布裙,却眉目清丽如花、双瞳乌黑乌黑的卢萦,已站在了大门口,一脸沉静地看着她们。
这叫骂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仆妇,这仆妇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年长的婢女。这三人,卢萦都是熟识的,她们都是平氏四房的奴仆,平素里很听平因的使唤。
居然这么快就上门算账了?卢萦伸出手,慢慢揉了揉眉心。
因为那悍妇叫嚣的声音足够大,对面和隔壁的侧门都吱呀打开。卢萦眼角瞟到阴澈正站在侧门处,双唇微抿,却目光明亮至极地看着她。
瞟了眼两边看热闹的人,卢萦又伸手揉了揉眉心。她没有注意到,自她出来后,阴澈便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在看到她沉静的举止,以及不耐烦地揉搓眉心的动作时,他唇角一弯,双眼间已含有浅浅的笑意。
卢萦这般的沉静,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场,因此她出面后,那个叫骂的泼妇静了静。不过转眼,她又跳了起来,对着被自己骂出来的卢萦,她的声音越发亢奋,“你个不要脸的卢氏,你……”
“停!”
那妇人才开了个头,卢萦已右手虚空一砍,断然一喝。
在喝止了那妇人的叫骂声后,卢萦抬起头来,蹙着眉,清清冷冷地说道:“是平因叫你们来骂我的?她不高兴了,回到家里又哭又闹了?我说几位,平因是个就要出嫁的人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事,似乎不大好吧?”她已是在好声好气地劝说了。
那妇人一路上想好了的说辞被卢萦这么拦腰一斩,顿时一哑。不过她可是当街骂人的高手,才一愣神,便又唾沫横飞地指着卢萦的鼻子骂了起来,“你这个小娼妇还好意思开口!呸!我家姑子见你可怜,还赏了你那么多钱财。那么多钱财啊,喂你姐弟俩,少说也可以喂个十年八年的。可你这不要脸的骚蹄子,你懂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啊?你这个下流,无耻……”
这妇人深谙骂街的真谛,骂声响亮无比,肮脏难听的言辞源源不断,一开口便是堵也堵不住。想当初,她可是用这一招逼死了她娘家新入门的弟媳妇。
在那妇人滔滔不绝的唾骂声中,卢云气得脸涨得通红,人都差点跳起来了。卢萦倒没有开口,事实上,在这水泼不进的骂声中,她开口也没有用。
卢萦侧过头瞅了瞅,在那妇人叫骂得起劲时,姿态优雅地后退一步,然后清声说道:“阿云,关门!”
“啊?好!”卢云反应过来,连忙和姐姐一道上前把院门关好。
随着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众人都是一怔。不过那妇人却是更得意了,她咧着一口微黄的牙,得意地想道:小蹄子,你这可错了,你可以掩上自己耳朵,可别人就听不到我的骂声了吗?今儿个,我非要骂得你狗血淋头,直到你无地自容不可。
思及此处,她声音更是一抬,又尖着嗓子嚎叫起来,“你个不要脸的娼妇,你这忘恩负义的娼妇,你这个贪财无数的娼妇……”
她正骂得无比痛快时,突然听到墙头上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喂!”
那泼妇一惊,众人也是一惊,齐刷刷地抬起头来。
开口的,正是卢萦,只见她施施然地在自个儿的墙头坐下。然后,她弯下腰,从弟弟手中接过一个篮子。
提起那篮子放在身前,坐在墙头的卢萦右手从篮子里掏出一把东西,突然朝着那泼妇重重一甩!
啪的一声,一把又黑又脏的烂泥生生地砸到了妇人的脸上、嘴上!
没有人想到会有这一幕。那泼妇正张着嘴准备发作,这一下,足有一小半烂泥糊住了她的鼻子眼睛嘴。
“你,你这个贱货……”
啪!又是一把泥土甩来,正中那泼妇的头发。
“你这不要脸的……”
啪!这块烂泥有点歪,只糊上了妇人的耳朵。
“你,你还恬不知耻……”
啪!这一坨运气不错,恰恰好封住了妇人的嘴,令得她啊呸了半天,吐出来的还是泥土。
这世界总算清净些了。
卢萦淡定地接过弟弟递来的布块,拭了拭手。
然后,她微微侧身,正面对着那三个平府来人,提高声音,冷着一张清丽如花的脸,不高兴地说道:“平因为什么不来?”她眉头深蹙,很是恼怒,“当初说得很清楚了,作为我把曾郎拱手让出的代价,她支付一定的钱财补偿于我。怎么,她与曾郎吵架了?所以又想把钱收回去?呸!你回去告诉平因,这世上没有这样出尔反尔的买卖!”
卢萦心想,刚才这泼妇骂街的声音过大,已引得几十号人围观了。大家都听到自己收了平因的钱。为了防止被人传来传去越传越难听,还是把那钱的来历解释一下吧。
卢萦想是这样想,说便是这样说。可她的话一出口,四周先是一静,转瞬,十几声道笑声便从四面而来。
阴澈的舅母站在一侧,她的表情已由不屑转为了惊愕。听完卢萦的话后,她迅速地转过头看向阴澈,压低声音尖声说道:“阿澈,你听听,你听听!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子?居然把自个儿的未婚夫作价卖给了别人?”
面对舅母的恼怒,阴澈却是要笑不笑。他扬着唇,愉悦地看着纵使如无赖一样坐在墙头,却因为那一份沉静和从容,而仍显得优雅无比的卢萦,他的目光亮如繁星,“我一直知道她与别人不同。”
这时的卢萦,因对男人心冷的缘故,还真有些不在乎闺誉,反正嫁不出去也无所谓。
她认认真真地说到这里后,眼见那泼妇吐完泥痰又要开口大骂,便再次从篮子中掏出两块泥巴,啪地一下,又甩到那泼妇脸上,断然喝道:“闭嘴!”
再一次被泥巴击中,那泼妇都要哭出来了。她一屁股坐倒在地,想要号啕大哭,可刚一哭,那挂在脸上的泥巴便向嘴里流来,只得就着袖子把脸拭净。
不错,又安静了。
卢萦低下头,认真地看向泼妇身后的两个婢女,“不就是刚才阿云放学时,那姓曾的与我说了两句话吗?阿因何必恼怒到这个地步?”说到这里,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冷冰冰地嘲讽道:“是了,我忘记了,一个通过不择手段得到婚姻的姑子,总是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心平气和的,她草木皆兵也是正常。”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卢萦说道:“她是怕我回头去抢她的曾郎吧?回去告诉阿因,我对那姓曾的真没有兴趣了。哼,一个总想着以妻为妾的凉薄之人,也就是她还当成个宝。”
顿了顿,她认真地看向那两个婢女,突然极为诚挚地说道:“其实你们让这种泼妇前来骂我,真不是个好主意。你们干吗不直接带人前来搜房,说我偷了你们家姑子的首饰呢?”
她是如此诚恳,如此好心地献计献策,那两个婢女呆了呆,相互看了一眼,不由得想道:你以为我们不想啊,可是我们哪知你把那些首饰藏在哪里?再说,你这么会花钱,那些富户给的东西不过两个时辰便被你花了个精光,我们也怕姑子的首饰早就被你处理了。
当然,这种话她们自是不会说出来的。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之时,坐在墙头上的卢萦蹙了蹙眉,温和地说道:“这个,坐在上面有点不舒服,你们还骂吗?不骂我就要下去了。”
这话,她是认真地盯着那个泼妇问的。
那泼妇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眼睛直盯着卢萦那装着泥巴的篮子,哪里说得出话来?
卢萦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开口,便点了点头,道:“你不骂了?看来我们达成和议了。”她这般自说自话,四周忍不住又是一阵低笑声传来。阴澈唇角抽了抽,终是忍不住侧过头去偷笑。
在下去之前,卢萦得交代几句场面话。
因此,她盯着三个婢妇,提高声音,认真地说道:“回去告诉平因,她那些首饰,早在前几日便被我花光了。顺便提醒她一句,我卢氏阿萦这个人虽然不怎么富有,可一向是说话算话,因此,她尽可以放宽心嫁给曾郎,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再有什么想法的。”
她拍干手,扶着墙头开始向下滑。
当卢萦人消失在墙头后,也不知是谁带头,一阵哄笑声四面而来。在这些笑声和指指点点中,平氏的几个婢妇不由得面红耳赤,抱头而逃。
直到众人散尽,阴澈还没有离去。他抬着头看着那面院墙,晶亮晶亮的双眼中笑意流荡。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推开院门入了院子。
他家里的这个院子,可比卢萦姐弟的大了五倍不止。走在小花园中,阴澈那总是紧抿着的唇,毫无表情的脸,破天荒地笑意盈盈。
走着走着,他听到几个婢子的议论声,“那个卢氏阿萦好有趣哦。”
“是啊,虽然不大合礼,却也胆大得有意思。”
“她可真是胆大。”
“都说蜀女性辣,果然如此。”
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阴澈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去。看到他这个样子,他那在婢女们的簇拥下急急而来的舅母心里闹腾了。她走到阴澈面前,低声埋怨道:“澈儿,那卢氏就是个泼妇样,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阴澈回头,微笑地看着舅母,低声道:“她这样很好,我很喜欢。”
那样无法无天,又是打人又是爬墙的野丫头,还很好?他还很喜欢?舅母气得都要跳起来了。
其实平因叫来一个泼妇对卢萦骂街,是个挺不错的主意。如果换个寻常的姑子,被这样骂着,只怕早就哭得不可收拾了。那些姑子,平素里顾及着闺誉,便是有怒也不敢对骂,生怕被人看轻了。打又打不过人家,气极了也只会哭,实在想不通就自刎了事。
明明是别人伤了自己,对不起自己,却偏偏用自己的命来惩罚自己的亲人,真是何其愚蠢!
卢萦一直都不是个挨打不还手的人,可被平因闹了这么一出,虽然平因也没有讨了好去,可卢萦却终是恼了。
当下,卢萦坐在灶火前,蹙眉寻思起报复的法子来。
卢云则一边读着书,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姐姐。想到姐姐扔下的那几块泥,他有点想笑。
寻思了一会儿,他问道:“姐,今天这事,会不会对你不好?”
卢萦看了一眼弟弟,漫不经心地回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姐!要是影响了你的名声,可怎么办?”
“就这么办!”卢萦的声音中有点慵懒,有点清冷,“难不成阿云以为,姐姐我还可以在汉阳城找到个好人家嫁了?”
“可,可……”
“别可是了。”卢萦挥了挥手,淡淡说道:“我这样很好。阿云,你只管读你的书,一切我自有主张。”
“……哦。”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卢萦便起来了。忙活了一阵家务,见外面光线明亮,她便拿起书细细翻阅起来。
她这么勤奋,不仅是喜欢看书,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种迫切地想要改变命运的冲动。而在这个时代,能改变命运的,只有书本了。当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许还有嫁人一途。可惜卢萦性子倔强,还真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男人的恩情上。
“姐。”
听到卢云的声音,卢萦回过头去,微笑道:“阿云醒来了?”
卢云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简上,眼中闪过一抹羞愧。转过头急急洗漱过后,他也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
渐渐地,阳光开始笼罩大地,而四周的院落里,人语声,狗叫声,走动声混合着鸟鸣声开始传来。
卢云见天色不早了,便收起书简,吃完姐姐早就弄好的早餐,转身朝学堂走去。
才走到大门口,卢云警惕的声音便朗朗地传来,“你来干什么?”
卢萦一怔,放下竹简站起来,却听到平因带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无法掩藏的不满的声音传来,“我要见你姐姐!”
“阿云,什么事?”卢萦缓步走到卢云身后,朝着平因看去。
对上神清气爽的卢萦,平因咬了咬唇,低下头,“阿萦,你别怪我。”
看着咬着唇、差点要流出泪来的平因,卢萦淡淡问道:“你特地前来,便是为了说这句话?”
你以为我自己愿意啊?平因吞下怒意,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直流,“昨晚那几个婢妇太不懂事,惊扰了阿萦,我,我是来致歉的。”
平因狠狠咬住唇,向着卢萦福了福,再次说道:“请阿萦不要再生我气了。”
她是被人逼着来道歉的。
卢萦来到卢云身前,细细打量了一眼平因,看着她颤动的睫毛下,那隐藏的恨意,卢萦冷冷想道:这样跑一趟就能相安无事吗?
她垂下眸,淡淡说道:“阿因不必如此。你回去吧,我不生你气了。”
“多谢阿萦。”平因得了卢萦的话,几乎是立马掉头就走。看着被两个婢女簇拥的平因,卢萦忍不住声音一提,问道:“阿因明明不愿,却是为了什么缘故前来?”
平因咬着唇,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回道:“谁说我不愿?”她不想与卢萦多说,带着两个婢女急急地离去了。
望着她们的背影,卢萦蹙了蹙眉。
让卢萦没有想到的是,卢云刚上学不久,又响起了敲门声。
卢萦把院门一开,赫然发现,站在外面的是平府的那个胖子赵管事。在赵管事的身后,还有七八个婢仆,地上则摆了一堆的箱子绸缎。
与昨日一样,另外两家的侧门这时也开着,还有几个脑袋挤在那里看热闹。
见卢萦盯着自己,赵管事胖胖的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来。他高兴地唤道:“阿萦,阿云上学了?”不等卢萦回答,他又笑呵呵地命令道:“来呀,把这些东西都抬进去。”
几个婢仆刚要动,卢萦便喊道:“且慢。”她打量了赵管事一眼,微微蹙眉,非常直白地问道:“不知赵管事前来,有何贵干?”
赵管事笑得非常可亲,“这个,阿萦,你看站在这里说话……”
他是想登门入室了?
卢萦今天还真不想让他进门,进了这个门,他们这些礼物自己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在没有把事情弄明白之前,卢萦还真不想与平氏扯上任何干系。
因此她依然站在门口没动,脸上的笑容浅浅,语气却格外坚定,“赵管事,有话不妨直说。”
“还是进屋再说吧?”
“不必了,这里说便很好。”
见卢萦如此坚持,赵管事暗叹一声,他清了清嗓子,慈祥地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知道昨晚的事后,你外祖父十分生气,当时便训斥了五姑子。对了,五姑子刚才可来了?”
赵管事越说越是诚挚,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慈祥,“阿萦啊,这个,所谓一家人从无隔夜仇。昨天是阿因的不是,她也上门道歉了。看,你外祖父怕你生气,还令我们抬了这些东西前来……”他朝四下越聚越多的邻里看了一眼,转回头朝卢萦笑眯眯地说道:“孩子,这样站在门口说话不是个事儿,要不进去说?”
看到赵管事的笑脸,卢萦的眉头却蹙得更深了,事情好似不对头。
抿了抿唇,卢萦淡淡说道:“人进去可以,东西就不必了。”赵管事一怔。他可是记得,眼前这个小姑子一直是有点贪财的,要不然,也不会退一个婚都要骗财。
卢萦的神情却是异常坚定,她向后退出一步,浅浅笑道:“赵管事,请。”
赵管事寻思了一会儿,呵呵一笑,提步跨入了卢萦的院子。
他一入内,卢萦便把院门轻轻一掩,也没完全带上,只是那种拒绝他人跟着入内的架势,表露得清楚无疑。
赵管事见状,眉头隐不可见地皱了皱。不过转眼,他又憨笑起来。一边打量着这窄小陈旧的房子,一边叹道:“可怜的孩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真是难为你了。”
卢萦的嘴角抽了抽,暗暗忖道:我以前居住的木屋,可是你们平氏指给的。那屋子比现在矮小陈旧多了!那个时候,怎么不见你叹息?
不过,她的疑惑却是更深了。是什么原因,使得赵管事这样的实权人物跑到自己这里来谄媚套近乎?
赵管事还在打量着房子,他叹了一口气,道:“孩子,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
“想一想,你们姐弟也真是不易,父母死得早。唉,只怪你外祖父实在繁忙,都没有注意到你们。”
“……”
“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阿萦啊,你外祖父想你了,要不,你改天挑个时间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
赵管事又是感慨又是叹息地说了一阵,见卢萦一直闷不吭声,终于回过头来。
这个小姑子,这般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盯着自己,面无表情,眼无波澜,脸上哪有半点感动?合着他刚才的话都是白说了,表情也是白做了?
赵管事一阵气闷。
这时,卢萦徐徐问道:“赵管事还没有说,你因何而来呢……或者说,管事该告诉阿萦,是什么原因使得管事和外祖父对我态度大变,不惜屈尊前来示好?”
其实原因,她已猜测到了,不过她就是想逼着他亲口说出。
赵管事那时刻挂在脸上的慈祥和蔼的笑容一僵!
果然是没有父母教导的村姑,说话行事竟是恁地直白无礼!她就不知道什么叫恭敬,什么叫委婉行事吗?
赵管事咳嗽一声,呵呵笑道:“孩子啊,你这样可不行,有所谓长者赐不敢辞,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行事呢?”
他说得语重心长,卢萦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想法。
不说别人,便是那个外祖母,卢萦便了解得很深刻。她可不想再被什么人卖上第二次!
见卢萦还是歪着头,一双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盯着自己,仿佛自己说的话通通都是废话,她只想听到自己要听的。赵管事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头痛过。
眼前这小姑子真是不好糊弄。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道:“孩子,你的外祖父没有恶意的。他只是心疼你。”
赵管事有点说不下去了。没办法,卢萦的眼神太清太亮,那眼光简直是把他当成一个傻子在看。
又咳嗽了一声,赵管事呵呵一笑,提步朝外走去,“好了好了,我也不打扰阿萦了。”
卢萦送他出了房门,见他带着众婢仆就要走,不由清声唤道:“赵管事,这些东西还请一并带走。”
赵管事无奈回头,皱眉道:“孩子,这是你外祖父的一片心意。他是担心你吃不好睡不暖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何必这么倔。”
卢萦浅浅笑着,那笑容却是丝毫不达眼底,“赵管事言重了,所谓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还是请管事带回吧。”
赵管事直直地盯着她。好一会儿,他呵呵笑道:“既然阿萦执意如此,那我带走便是。晚上平府有宴,阿萦记得要参加。”他手一挥,令婢仆把箱子抬起后,大步朝外走去。
赵管事一走,卢萦便回过头来。在回头的那一刻,她又对上了那双格外冷冽,却如水墨熏染出的眸子。四目相对,少年朝她扯了扯唇,算是一笑。不过卢萦还没有回头,他已转过头去,只是那耳朵尖越发红了。
卢萦低下头,慢慢关上了院门。
纵使院门关上,这时的卢萦,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双眼睛的执着。
卢萦寻思了一会儿,又拿起书简翻看起来。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敲门声传来。
卢萦缓步走到门口处。出现在门外的,却是曾长志身边的那个驭夫。
对上他,卢萦蹙了蹙眉,转头朝巷子外面看去。长长的巷子尽头虽是人声不绝,却不见曾长志的身影。
见卢萦寻找着自家郎君,驭夫阿根得意地咧了咧嘴。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恭敬地递给卢萦,“姑子,这是我家郎君给你的。自那日起,我家郎君便悔了。好叫姑子得知,我家郎君从无一时忘记你。”
也不等卢萦回答,阿根转身就走。
“且慢!”卢萦唤住了他,她走上一步,来到阿根的身后说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大人物开了口?”致使这么一个个都跑来向她致歉示好?
“姑子怎么知道的?”阿根一怔。
卢萦微笑道:“是洛阳来的贵人吗?”
只有那个唤她萦萦的家伙才这么无聊,也只有他才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只言片语,便可以改变一群人的态度。
“姑子,我家郎君对你的心意,与那位贵人无干。他是真的悔了,那时他还不甚明白自己的心意,做的事伤了姑子的心。姑子你……”
卢萦打断他的话头,“那贵人说了什么?”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对上卢萦冷漠的眼神,阿根胸口不由一缩,不由自主地回道:“听郎君说,昨晚常府给那贵人送去一个大美人,那贵人拒了,他还说,还说……”
“说什么?”也许是这语气中的冰冷,也许是这份颐指气使,做下人做惯了的阿根不由得胸口又是一缩,迅速地答道:“他说,不是蜀女多辣吗?这姑子美则美矣,奈何不及卢氏女风流有趣!”
什么?
没有想到自己又被人随随便便地放到了风口浪尖上的卢萦,瞳仁猛然一缩,抿紧了唇:这人还真是吃饱了撑的!
转眼她又想道:他那话什么意思?莫非昨晚我对付平因派来的泼妇的事,传到他耳中了?因此他觉得好玩了?
她闭上双眼,吸了一口气后,猛然睁开眼来,“这事知道的人很多?”
阿根回答不出。
又吸了一口气,卢萦道:“你家郎君除了给我这封帛书,可还有东西?”
“没,没……”
“去吧。”
“是。”
望着乖乖离去的阿根,卢萦抬起头来。
当她回到房中,把自己打扮利落后,又是一阵敲门声传来。
这一次,卢萦没有开门,而是直接走到房门处,朝着外面淡淡问道:“何人?”
“阿萦,是我,三舅母。”那妇人压着声音喝道:“阿萦,先把门打开吧。舅母有事找你。”
有事?
卢萦冷笑一声,她回到房中,顺手搬过一个木榻放到门后面,然后优哉游哉地坐在上面。坐下后,卢萦朝后一倚,翘起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起来。
她久不回应,外面的三舅母不耐烦起来,她提高声音喝道:“阿萦,你也不小了,正是没了婚约,你才更应当注意言行举止!这般把亲舅母晾在外面,成何体统?”
再一次,她的叫嚷声吸引得四周人言纷纷,看来,那些邻居又来看热闹来了。
卢萦垂下双眸,她冷冷想道:开门?你们平府这是第三波了,第一次道歉,第二波示好,第三波,那就是直接押人吧?敢情觉得那贵人中意我,便想把我献给他以博富贵?
当我是玩物吗?区区平府,还强迫不了我!
卢萦唤道:“三舅母!”她的声音有种特别的清澈,如泉似琴,分辨率极高。声音一出,外面便安静下来。
卢萦低着头,对着阳光照着自己漂亮圆润的指甲,声音清冷,慢慢说道:“今儿早时,五表姐平因来了。她半月前抢走我订婚十年的夫婿,昨天傍晚又令仆妇来泼我脏水,因此她今早赶来致歉。”
不得不说,卢萦的声音非常动听,这是一种清澈的、冰冷的、无瑕的音质,极有韵律,光是听她说话,便是一种享受。
在一阵安静中,卢萦也不等三舅母回话,继续清清冷冷地说道:“半个时辰前,外祖母身边的赵管事也过来了。他之所以过来,也是向我致歉。因为数日前,把我唤回平宅的外祖母,联合我曾经的公公,强行断绝了我父母给我订下了十年的婚约,并把原属于我的夫郎,定给了我的五表姐。”
说到这里,卢萦轻轻一笑,静静地说道:“现在三舅母前来,也是向我致歉的吗?”
卢萦的声音如此清澈响亮,这笑声又是如此的悠然中带着嘲讽。不知不觉中,三舅母对上两个侧门处堵着的人头,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
她压下怒火,转过头朝着门内的卢萦说道:“阿萦,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你,你这般嚷嚷,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卢萦的声音依旧清冷中含笑,因为太清冷,所以这笑声也透着冰寒,“只是阿萦想告诉三舅母,这打了人的脸又凑上前说抱歉的事,挺没有意思的。三舅母还是请回吧。”
三舅母怎么甘心回去,她冷着脸喝道:“卢氏阿萦,你也知道我是你三舅母啊?你就没有个尊卑上下吗?舅母来了连门也不让进,你还想让你弟弟举孝廉?你还想要嫁人?还有,谁说三舅母是来致歉的?三舅母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卢氏阿萦,别把他人的好意当恶意!”
安静了一会儿,卢萦悠然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没有回答三舅母一连串的质问,而是好声好气地说道:“实在抱歉了,舅母有所不知。因昨儿那一闹,阿萦气得吐了几口血,现在人都要倒地了,实是没有精神招待舅母……要不,舅母先回去,过一阵子阿萦再上门致歉?”
因昨儿那一闹,她气得吐了几口血?她人都要倒地了?
扑哧一声,门外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传来。
看到堵在两个侧门的人都要笑不笑的,三舅母更羞恼了。可她也知道,那两府人家的势力平府根本就看不出深浅,再说人家是待在自己的后门处发笑,她也没有立场管。因此三舅母只是瞪了一眼,便回过头忍怒喝道:“卢氏阿萦!你,你胆子很大啊!你还不开门?别忘了,你弟弟还要前程!”
这是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本来这一招,三舅母是准备把卢萦接到平府,劝她听话时再用的,可没有想到她油盐不进,只好先叫嚷出来了。
三舅母的声音一落,门内的卢萦似是一怔,继而惊奇地叫道:“我弟弟的前程,不是读好书做好人便能得到的吗?怎么三舅母拿它来说事?莫非,我今儿不开这个门,你们平府便会阻我弟弟的路,让他求进无门?”
“你……”
从来藏在黑暗中的东西,都是人人知道却不可说出来。三舅母气得一阵眩晕。
恨恨地一咬牙,三舅母厉喝道:“好你个卢氏阿萦!走,我们走!”
喝声一出,一阵脚步声传开。
听着那越去越远的脚步声,卢萦垂下眸子,屈起右手中指,慢慢地在榻边上叩击起来。
也不知沉思了多久,她听到身后围墙处传来一阵轻唤声,“阿萦,阿萦……”
这声音?
卢萦回过头去。
她对上的,是再次爬到墙头上、正目不转睛地向她看来的阴澈。
深深浅浅的阳光下,卢萦那清丽无比的五官,因这一回眸,折射出一种夺目的光芒。
在她的头顶上,有一根榕树枝垂下,透过那枝叶间落在她脸上的阳光,斑驳陆离,浮华如梦幻般,使得这个明眸生辉的少女,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和美丽。
陡然地,阴澈耳垂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痴痴地望着端坐在大门后,姿态说不出得闲逸和自在的少女,直觉得心脏怦怦地跳得奇快!
想他自小生长于大宅门中,对那些阴阳怪气的妇人手段,也是体会至深的。在那些手段中,他见多了眼泪,看到过不甘,也尝过了忍耐、屈辱,还有沉默。
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世间会有这么一个少女,会这么气定神闲、潇潇洒洒地游刃其中。明明应该是屈辱的、痛苦的,她却如一个最尊贵的贵族一样,悠然地坐在榻上,含着笑,一派闲逸地应对着。纵是外面的人都气得吐血,她的身上却唯有风流。
这是他平生仅见的一种风流。蓦然,少年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个人的四字评语:“风流有趣。”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目光是如此明亮,那如水墨画晕开的眼眸深处,甚至隐隐有晶莹的,似血似泪的光华在流转,令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如此的剔透。这种妖异般的吸引力,配上他那紧抿的唇,一丝不苟的发髻和衣裳,给人一种明明他在向你走近,却又拒你于千里万里远的错觉。
这般两两相望了片刻,卢萦曼步起身,来到墙头下,仰头看向少年。
如此近距离地对上卢萦乌黑如墨的双眸,少年的耳尖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了。他抿紧唇,低声说道:“你,你别怕。”
他认真地看着卢萦,有点结巴,“我、我可以护着你,也会护着阿云!”
卢萦扬着唇,轻轻说道:“谢谢。”
在他猛然绽开的笑容中,她垂下双眸,步履从容地朝房中走回,“如果我应付不来,我会向你求助的。”或许会或许不会吧……虽然不知道这少年什么来历,不过从他舅母的态度看来,他与她,是谈不上牵扯还有帮忙的。
不过是萍水相逢,相视一笑便各奔东西罢了。
这一天,卢萦没写几个字,便懒得出门去售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弟弟的呼唤声,连忙打开门。跟在蹦跳得满头大汗的卢云身后,卢萦问道:“阿云,今天很高兴?”卢云嗯了一声。
“为什么高兴?”卢云奇怪地回头瞟了姐姐一眼,道:“便是高兴呗。”
看来一切如常,没人在他的身上下手。也是,她是什么?不过一个小有姿色的破落户而已,那贵人阅尽世间美色,说出那样的话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只要平府打了退堂鼓,别的人倒不足为惧。
少年在家中跳蚤似的玩了一阵后,便跑了出去,傍晚再入门时,他的表情中带了几分凝重。
走到忙着煮饭做菜的卢萦身后,卢云瓮声瓮气地问道:“姐,你把三舅母挡在门外了?”
卢萦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嗯。”
“听说三舅母很生气,还说要绝我的前程……姐,你别理她,也别害怕。”
卢萦放下柴火,“我没害怕。”她笑了笑,说道:“平府的人,现在不敢得罪我。而过一阵子,如果形势不好,我们可以搬到成都去住。至于举孝廉要有乡誉和风评,要品行高尚毫无瑕垢,那其实是唬愚笨之人的……”
卢萦瞟了傻乎乎的少年一眼,勾唇一笑,低声道:“傻阿云,快过来吃饭。”
“哦?好。”
一夜无梦。
第二天,卢云照常去上学,而卢萦则埋在书简中。与前一天的热闹相比,这一天是特别得平静。只在卢萦出入时,会对上那么几双好奇打量她的目光。
傍晚,卢萦如往常一样,提着二十几个竹简来到了卢云的学堂外。不一会儿工夫,少年们便一哄而出。
看到兴高采烈跑出来的少年们,卢萦连忙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去。
到了如今,卢萦的存在,也算是学堂的一道风景。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还因为她的大名。先是在邱公一案上大发神威,接着又与夫家解去婚约,属于这个少女的话题频频出现。在这个娱乐缺失的时代,卢萦在无形中已成了名人。
卢萦略过一众向她看来的少年,努力地寻向她最熟悉的那个身影,直到她的身边被要求购字的学子们团团围住。
到了现在,卢萦的字是供不应求。虽然除她之外,也有一些售字的,不过那些人的释义没有她的精准和详细。
不一会儿工夫,二十几个字便一售而空,而这时,卢云还没有出来。
卢萦蹙起了眉,这时,她看到了一个与卢云同窗的学子,唤道:“这位郎君。”皮肤微黑,小眼睛的少年转过头来,对上卢萦美丽的面容,他脸红了。
卢萦上前一步,“敢问郎君,你看到我弟弟卢云了吗?怎么不见他放学?”
“卢云?他不是提前一个时辰走了吗?对了,我听到他跟先生说,好像有什么急事。”
急事?早就离开了?
卢萦脸色一白。
看到她神色不对,那少年不安地问道:“卢家小娘子,你怎么啦?”
卢萦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抿着唇寻思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你们先生可在?”
“先生刚才走了啊。”
“当时,阿云还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啊,阿云就跟先生说有急事。”
“当时有什么人来找过他没有?”
少年寻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应该没有。”
卢萦按下心底奔涌的不安,提起篮子,大步朝着平府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十步不到,卢萦又停下脚步。
不对,不应该是平府的人动的手。他们还想通过自己巴结上那个贵人,不敢做出让自己记恨的事!
卢萦低着头,一遍一遍地寻思着,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阿萦。”
与往常任何时候相比,这个声音都要小心翼翼,正是曾长志的声音。
卢萦回过头去。
曾长志这时已从驴车中走下。他大步走到卢萦面前,低声温柔地说道:“阿萦,你……”讷讷半晌,他看了看卢萦身边,“咦,阿云呢,他没有与你一起归家?”
卢萦抬眸,她看着曾长志,慢慢说道:“阿云不见了。”
“什么?”曾长志大惊,转眼,他便双眼放亮地看着卢萦,声音无比温柔,“阿萦你别急,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告诉我,我派人去帮你找。”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伸出手抚向卢萦的肩膀。
这时刻,曾长志心中的喜悦越来越盛:这是一个机会,这是苍天赐给我接近阿萦的机会。处理得当,阿萦还会回到我的身边。
卢萦抬头,“曾家郎君可否知道,那位洛阳来的贵人居于何处?”
她竟在问洛阳来的贵人!陡然的,似一瓢冰水把曾长志从头淋到脚。他忍着不高兴,低声问道:“阿萦问他做甚?”那位贵人现在是对卢萦有意思,不过像他那样地位的权贵,什么美人没有见过?也许他昨天提了阿萦,明天便会把她抛到脑后。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卢萦自动送上那人的门!
找那个贵人做什么?这个问题卢萦也无法回答,她只是觉得,或许见过那人后,会有答案。
见卢萦锁着眉寻思,曾长志压低声音,好声好气地劝道:“阿萦,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阿云。阿云不小了,又是在这里长大的,莫非他是回到了你们以前住的地方?或者,是见到了什么熟人,所以去见那人了?”
曾长志的猜测有点道理,不过卢萦却无法平复心中的不安。她垂眸寻思了一会儿,点头道:“曾郎说的是,我去寻他。”走了一步,她回过头来,又问道:“对了,郎君还不曾告诉我,那位贵人居在何处呢?”
曾长志青了脸,他压低声音,没好气地说道:“阿萦,你问他的居处做甚?”
他是不想说吗?卢萦淡淡说道:“郎君不说也可,反正那位贵人如此身份,有的是人知道他的住处。我去问过旁人便是。”
听她用这么不高兴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曾长志皱紧了眉,闷闷言道:“位于城北怡园。”
“多谢曾郎。”见卢萦提步就走,曾长志追上几步,伸手按向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阿萦,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可以帮你的。”
曾长志一边伸手按向卢萦,一边双眼发亮地看向四周。对上众人投来的目光时,他心中在喜悦之余,涌出一个念头:这些人不是都骂我无情无义吗?只要阿萦愿意再与我亲近,那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卢萦走出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回头朝他福了福,淡淡说道:“郎君有礼了。寻人之事,阿萦自有主张。”对上曾长志闪烁的目光,卢萦哪有不明白他想法的道理?她想,与其求曾长志,不如求那个阴澈,不如求卢云的先生和同窗。
事不宜迟,卢萦福了福后便匆匆提步,在曾长志失望的急唤声中,越去越远。
不一会儿工夫,卢萦便追上了卢云的先生。在得到一样的说辞后,卢萦求道:“舍弟不会无故离去,还请先生帮忙……”
她还没有说完,那先生已抚着长须说道:“小娘子何必忧心?你弟弟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也许他是玩耍去了。”
卢萦福了福,低声道:“多谢先生。”她转身就走。这个先生明显是怪自己小题大做,求他也无用。
不仅求他无用,这个时候去求卢云的那些同窗,肯定也是无用。毕竟,现在天还没有黑,毕竟,他才失踪不到两个时辰。
卢萦寻思了一会儿,便来到了自家院落外。站在阴府的侧门外时,她呆了呆。
自己一个未婚姑子,阴澈一个未婚少年,两人应是素不相识,她怎么才能见到他?还有,她凭什么去找他,还请他相助寻人?
自己刚被退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私相授受的名头可是足以令她声名狼藉的。
寻思来寻思去,卢萦发现,只能按照自己的直觉行事,直接去那个贵人的居处寻人了。
想到这里,卢萦不再迟疑,急急回到自个儿家中取了两样东西后,便脚步匆匆地朝着城北赶去。
城北怡园,是汉阳城出了名的庄园,景致极美,传说里面四季花开,布景奇丽。
卢萦走到街道上,用两枚铁钱请了一辆贩货的驴车送自己到城北,赶到时,天边夕阳漫天,夜雾尚未笼罩。
不一会儿工夫,卢萦便看到了怡园的牌匾。她跳下驴车,急步来到了大门口。
大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面无表情的金吾卫。这两人全副盔甲,面无表情,抱着长枪站立的姿势,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种高宅大院的派头,直能逼得胆小的人退缩。
卢萦来到两人面前,低头清声唤道:“卢氏阿萦,求见贵主人。”
直唤了三声,两个金吾卫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连眼角也没有向卢萦瞟上一眼。这种傲慢的不屑,最是让人胆怯。
卢萦没有胆怯,挺直腰背,曼声说道:“两位便不通报一声?”她的笑声于淡漠中透着一种傲慢,“说不定,你们的主人会愿意见我呢!”
一个村姑,恁地自信!她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
瞟了她一眼,其中一个金吾卫脸孔一沉,沉声喝道:“滚——”
这一声“滚”,喝声如雷,杀气沉沉!不要说是个弱女子,便是一个壮汉,也会被吓得软倒在地。
卢萦只得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
木盒精美华贵,一看就不平凡。双手捧着木盒,卢萦朗声说道:“两位,这木盒是你们主人所赐。凭这信物,我可以见他一面否?”
两个金吾卫盯了她和那木盒一眼,向后退出一步,让开道来。
不通报,让她自行入内吗?
卢萦福了福,提步入内。
怡园中很安静,并没有卢萦所想象的,那般莺莺燕燕齐聚的情景。
不一会儿工夫,卢萦终于从一个看起来憨厚好说话的小厮口中,得知了这园子的主人所在。
顺着那小厮的指引,卢萦来到一个花园中。漫天的桃红柳绿中,她一眼便看到那个坐在亭台中,正静静地抚着琴的权贵。
卢萦低下头来,碎步走出十几步,在离贵人只有十几步远处盈盈一福。等他的琴声稍息,卢萦声音一提,曼声说道:“卢氏阿萦,见过郎君。”
“卢氏阿萦?”贵人磁沉的声音传来,混在他信手拨弄琴弦的乐音中,显得漫不经心,“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一个前不久刚刚说过她“风流有趣”的男人,一个唤过她“萦萦”的男人,一个之前曾赐过她玉佩,赐过她书本的男人,居然会这般冷冷淡淡,漫不经心地问她,“卢氏阿萦,你是何人?”
想来,换成任何一个少女,只怕都会感觉到被打击,进而产生一种失落,一种不安……原来,自己曾经以为的在乎,只不过是一场笑话,他压根儿就连你是谁也不记得了。
卢萦认真地看向眼前俊美挺拔,高高在上的人,唇角一扯,说道:“是与郎君有过四面之缘的人!”
在干脆利落地回答完对方的问话后,卢萦掏出《中庸》,恭敬地走上一步,放在贵人脚前,徐徐说道:“这书是郎君所赐之物。”
那人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卢萦,似笑非笑,“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便是他们之间有过四面之缘,便是他赐了她书,那又如何?
除非,卢萦跟他说,当初他要她读《中庸》时,曾说过读好了《中庸》,可许她一个妾位的。除非,她跟他说,他还唤过她萦萦……只有这样,两人才算勉强扯得上关系。
可巴不得与这个人永远扯不上关系的卢萦,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那些话说出来容易,可说出的后果,卢萦却断断无法承受!
一时之间,卢萦竟有点进退两难了。
进,她没有筹码,除了自身,没有任何可以值得一提,可以作为条件向贵人求助的资本。
退,她不能退,走到这个贵人面前后,她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弟弟的失踪,肯定与他相关。只有他开口了,才能救回弟弟。
为难中,卢萦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是挺直了腰背,清丽至极的面容上秀眉微蹙。她微抿着唇,目光中透着一缕踌躇。
她也不知道,相对于她最近表现出来的冷淡中带着从容挥洒的姿态来说,她现在难得的脆弱,还是十分动人的。
贵人静静地看着她,既居高临下,又似笑非笑。
不安中,卢萦突然想到:不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既然不让人通报一声便让我入内,说不定是早就料到我要来!难道,他是真的对我有了兴趣?!
这个想法突然而来,还十分清晰明了。
卢萦咬了咬牙,抬起头来。
她对上只离自己十几步远,却似高居华堂,需要仰视的人,慢慢说道:“卢氏阿萦前来,是想向郎君求助。我弟弟不见了。我弟弟是两个时辰前离开学堂的。我于一个时辰前得知,得知之后,我见过他的先生,便直接前来求见郎君。”
她说得缓慢,十分缓慢。她的这一番话,任何一句都温文有礼。可她把时辰咬得这么清楚,又重点提到自己的行踪,简直就是在明说,她根本就怀疑自己弟弟的失踪,与眼前这个贵人相关!所以,她第一时间便来找他了。
真是,胆大包天!
是了,她在他面前,已经不是第一次胆大包天了!
在卢萦把话说完后,男人神色不动,那俊美灼目的脸上,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怒意,反而扯了扯唇角,问道:“所以呢?”
卢萦垂眸,好一会儿才咬牙说道:“阿萦想贵人开口,问一问你的属下有没有见到舍弟。”
一阵沉默后,男人磁沉的笑声轻轻传来,“我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这话一出,卢萦脸色一变。
他和她的地位有云泥之别,她有什么面子让他开这个口?他又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脸色只是变了变而已,垂下长长睫毛的卢萦却在想着:果然,我的感觉没有出错。我的弟弟,一定是落在与他相关的人的手中。
既然是这样,那就一切好办了。那抓住她弟弟的人,想要的无非是她的妥协,或者,想看她的表现。不管如何,弟弟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低下头,她朝着贵人福了福,轻缓地说道:“那阿萦,告退了……”说罢,她姿势优美地向后退去。
这般倒退了几步后,卢萦转身,似是没有注意到那贵人正侧着头盯着她一般,卢萦挺直腰背,缓步走出了花园。
卢萦没有注意到,当她步履坚定地越走越远时,那贵人终于露出一抹惊讶的表情来。他显然没有想到,卢萦不顾一切,又是威胁又是请求地闯入了这道门,又见了自己,却在最后,这么轻易地选择了放弃……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不想妥协吗?做他的妾室,便让她这么为难吗?啧啧,真是有意思!
径直出了庄园的大门,卢萦看了一眼还在候着自己的驴车,低声道:“走吧。”
“好。”
不一会儿,驴车驶离。
望着昏暗的天空,坐在驴车中的卢萦闭上双眼。
这时的她,反倒一点儿也不慌乱了。
特意赶来与这个贵人相见,能得到相助救出弟弟最好,不能的话,她也可以确定心中那莫名涌起的猜测。
既然猜测到对方要的是什么。她现在需要的,是冷静下来,徐徐图之。
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驴车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卢萦所在的巷子外面。卢萦刚下驴车,便听到曾长志唤道:“阿萦,阿萦!”
曾长志的声音惊动了一些人,那两个侧门中,伸出不少脑袋朝两人看来。
一阵脚步声响,曾长志来到卢萦身后,温柔问道:“阿萦,刚才你到哪里去了?阿云还没有回来吗?”他的语气里透着丝紧张,“你到怡园去了?那些人说了什么?”虽是紧张,曾长志的表情却比刚才好了许多。
至少,卢萦回来了……他还以为卢萦这一去,便会被抬为那人身边的婢妾,从此再也看不到了呢。
“我很累。”卢萦下了逐客令,“曾家郎君请回吧。”她不再理会曾长志,提步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地步,卢萦在自己面前还是如此傲慢无礼。曾长志青紫着脸,瞪着卢萦的背影,一时犹豫着要不要跟进。
驭夫阿根跟上一步,朝着曾长志低声说道:“郎君,还是回去吧。”他看了一眼卢萦的背影,劝道:“卢氏娘子看来是铁了心了,郎君,还是不要理会她了吧。”
曾长志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卢萦远去的身影,觉得胸口很堵很闷,很不甘心。
当卢萦来到阴府的侧门时,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卢萦回过头来,朝少年定定地望了一眼,然后转身,打开自家大门,走了进去。
这一个晚上,特别特别得安静。卢萦从来不知道,没有弟弟在身边,屋里屋外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夜,会是如此冰冷。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是因为她还有亲人,还被人需要着。
这一晚,她没有看书,也没有早早入睡,而是燃起蜡烛,就着那一滴又一滴的烛泪,静静地寻思着。
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族,甚至没有得力的朋友可以依靠。所以,明知可以通过那贵人找出阿云,她却无能为力。因为,她没有力量。
她也没有资本,她只是一个破落户的女儿。
看来,只有另辟蹊径了。卢萦挑了挑灯花,垂眸慢慢站起。当她噗的一声吹灭烛光时,窗外明亮的月光铺泻而来,把她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天,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大地,一片片浅绿浓绿染得人心隐隐躁动。
卢萦从平因的首饰中掏出两样金饰,便出了门。当她下午再回来时,手中已提了两套男装绸衣。
回到房中,卢萦静坐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女装,然后,换上一套浅银色的男装绸衣。
选择布料时,卢萦挑的是上等布料,衣物更是照着她的身形所制。所以,当她穿上绸衣,把头发束成少年男子的发髻时,晕黄的铜镜中,一个俊秀中透着几分娇嫩,却也带着几分爽利的美少年出现了。
对着铜镜,把自己细细打量一番后,卢萦吱呀一声开门走了出来。
来到院子里,卢萦没有忙着出门,而是默想着日常所见的少年男子的步履、手势、说话的姿态,然后不停地练习着。一直练习了近一个时辰,感觉到自己心中有数后,卢萦才捧着一个棋盒,带着几样小首饰,大步走出了自家院门。
当卢萦走到阴府的侧门时,一阵推门声伴随着笑声传来,“王兄所说甚是,不过林公此人……”这声音说着笑着,转头看到卢萦,不由凝了眼。
发怔的不止是他,跟着这个陌生的华服少年走出的,还有阴澈和另一个少年郎。这三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衣着佩饰无不华美。可此刻,三人看到卢萦,都是一呆。特别是阴澈,他张着嘴,呆若木鸡地看着卢萦。
见三人傻了眼,卢萦勾了勾唇,浅浅一笑,长揖道:“卢氏阿云见过三位仁兄。”
阴澈愣愣无语。
另外的两个少年连忙回礼,那姓王的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卢萦,叹道:“卢氏阿云?当真晶莹如玉,焕然生姿啊。”另一个少年则在一侧连连点头。
卢萦再次勾了勾唇,浅笑道:“不敢。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说罢,卢萦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这个腰细而挺,气质相貌与他们大不相同的美少年,那姓王的少年转过头,朝着阴澈傻傻地问道:“卢氏阿云?阿澈,我怎不知你的邻居中,有如此丰神如玉的人物?”
阴澈:“……”
在两个好友的注视下,他直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喃喃说道:“他以前,不怎么出现。”这几个字,说得恁地艰涩。
他自是一眼便认出了,这个自称卢云的少年,实是卢萦所扮。可他能说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呢。
卢萦找了一辆牛车,在付了足有五枚铁钱的来去路资后,坐在比驴车舒服高级多了的牛车车厢中,闭目养起神来。
时隔一天,卢萦又来到了怡园。彼时,太阳虽然开始西沉,却还明亮得晃人。
走下牛车,面白如玉的卢萦抱着一个大木盒,快步走到大门口,朝那两个诧异看来的金吾卫一揖,淡淡说道:“卢氏阿云,奉贵主人之约前来。”
两个金吾卫相互看了一眼后,又转头看向卢萦。站在阳光下的卢萦,皮肤白皙,眼神清亮,衣料虽不是最好,却也算是上乘,整体看起来,浑然是一个如玉如璧的贵族少年。而且,他说话的姿态,求见的语气又是如此理所当然。
略略犹豫一会儿,一个金吾卫点头道:“请郎君稍候。”这态度,与昨天已是天壤之别。卢萦垂下眸,浅浅一笑。
一直过了一刻钟,那金吾卫才赶了过来,他看向卢萦的眼神有点奇怪,细细地盯了她几眼后,才道:“我家主公说,他在昨日亭台处等你。”
“多谢。”
卢萦拱了拱手,大步朝里走去。
不一会儿,她又来到了昨天与那贵人相见的地方。
与昨儿不同,这一次,那贵人正站在桃花丛中,微笑着向她看来。
此刻阳光正好,行走在花丛中的卢萦,因步履有点急,鼻尖冒着微汗,白皙的两颊更是红晕隐隐。少女时过于冷漠的眼神,在化成少年后,却另有了一种奇异的风姿,生生地中和了她过于清丽的面孔。使得人第一眼看她时,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这只是一个美丽得有点过分的少年郎。
卢萦大步来到贵人面前。抬头迎上这人如深潭般看不到底的眼眸,卢萦长长一揖。然后,她把手中的木盒放在一侧,双掌一拍唤道:“来人。”
清脆的喝令声中,两个婢女连忙走了过来。当她们发现开口的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美貌少年时,都是一愣。
卢萦看也不看她们一眼,抬起头,乌黑的瞳仁静静地迎上那贵人,嘴里则命令道:“准备两个榻,一个棋几。”
两婢同时看向那贵人。
那贵人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卢萦,闻言低低一笑,温柔说道:“也罢,按她说的准备吧。”
“是。”
不一会儿,榻和几都摆好了。卢萦打开木盒,一边把黑白棋摆好,一边清冷地说道:“所谓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郎君,请!”竟是不说缘故,不问他同意与否,甚至不提条件,不说是非,便这么摆出了棋局。
难道,她特意跑来,便是想与自己下一盘棋?
真是有趣!
贵人眼中光眸一闪,他低低一笑,道:“有意思。”他坐到了卢萦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