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九是杜爷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人送外号“梅花老九”。他有一项绝技,就是赌。尤其是骰子和牌九,简直是有他在,输赢就由他说了算。他跟杜风寄已经三年多了,负责打理扬州大大小小的赌场。
前些年,朝廷和闯王打得昏天黑地,清国的辫子军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世道可以说乱得不能再乱了。像他们这种混黑道的和那些武林正派不同,在这样的乱世里,谁够大胆、够手段、够运气,谁就更容易称雄一方。梅九的老大杜风寄、北七省的大龙头孟飞都是这样崛起的。他们被道上的朋友并称为南北两大传奇。
可是再看看现在,闯王兵败,朝廷也已经明显在垂死挣扎,三大势力去了两个,清军路过的地方像被火烧过了一样,眼看就要打到扬州。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杜风寄召开了一次大型集会,就连梅九这样的小头目也可以参加。这让他很兴奋。梅九是个有野心的人,老大杜风寄不但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的目标。他一心想成为杜风寄那样,在世面上能够呼风换雨的人物。
梅九一进门,就看到坐在中间的杜四。他不但脸色黄里透黑,还长了一双细长的黄眼睛,配着皱皱巴巴的头发,整个人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可是在梅九眼里,老大却很好看!
过了半炷香时间,人就到齐了。本来还算宽敞的地方顿时挤迫起来。杜四向坐在左边的烈若海示意一下,烈若海便站起来。他身量极高,脸上蕴着怒火,自有一股威风凛凛的神气。议事厅立刻静悄悄地没了声音。只听他道:“刚传来清军攻破嘉定的消息。嘉定守备力战到底,清军受到了不小的损失,带兵的多罗下令允许士兵屠城三日,随便烧杀抢掠。”
底下有很多人已开始聒噪起来,梅九也吃了一惊。他一直盯着杜四看,这时注意到杜四的身子虽还是懒洋洋地靠着,但眼内精光一闪,迅速地向下扫了一圈,待看到梅九面无惧色时又特别停了一下。
烈若海转过身,又道:“扬州离嘉定很近,又都是会坚持死战到底,让清军伤亡很重的地方。正所谓唇亡齿寒,若是清军打下扬州后,扬州也一定逃不过这场浩劫!”
杜风寄道:“你想帮助守城?”见烈若海迟疑着,杜风寄又追问道:“打仗你是行家,依你看来,扬州不失的希望有几成?”烈万华终于摇摇头:“一成也没有。这里的地理环境、城池状况都不易守。如果有部队在东南接应,加上老大你全力支持,我有一半希望打退清军的这次进攻,可是不能持久,终究只能放弃。在这里死守,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
杜风寄道:“我也是这样想。辫子军是要打天下的,不至于完全不顾民心,可现在他们正在嘉定屠城。哼,三日!三日之后嘉定还能剩下什么?扬州啊,看来这六朝脂粉地、百里温柔乡,终于也要难逃此劫了!”
底下的小头目顿时乱起来。一个叫李正的站起来道:“老大,那我们快点收拾细软,走路吧。”梅九接口道:“不行!平时有脸去收保护费,现在有难马上脚底抹油。以后在这扬州,我们还怎么有脸混!”
李正长得虽然粗豪,可心思却细,见顶撞他的是个小头目,也不生气,只是道:“兄弟,叫辫子兵连锅端了就不叫没脸混,而是没命混了。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天下好地方多得是。”梅九道:“可是天下赚钱最快、恢复最快的地方一定还是扬州。如果我们真撤了,肯定元气大伤,不如帮着守城拖上些时间,背地里通知老百姓带着钱走,顺便壮大自己的势力,搞不好还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呢!刘邦当初也就是个混混,最后还不是当上了皇帝,咱们不如乘机好好赌一把!”
杜风寄怪有兴趣地看着他:“梅花九,听说只要是你赌钱,神仙都会输得脱裤子。你能赢,靠的就是这虎劲吗?”梅九见老大单独和他说话,颇有点紧张,却不退缩:“我觉得没人比老大更会利用机会,这扬州放弃了真正非常可惜。我们确实没有力量打退辫子兵,可如果能拖延时间,帮老百姓逃出死城,一定能积下民心,让老百姓觉得我们不再是流氓,而是真正的好汉。这样就能招募到那些有本事、又不知上哪儿去的人,然后我们再躲在哪里呆上几年。天下不会一直乱下去,等扬州好些了,我们一回来,还有谁是对手?”
烈若海道:“梅九这个计策可行。拖住清兵五日我还能轻易办到,而且自己兄弟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至于老百姓,可以让他们先退至漳州一带。清军不习水战,我以前和台湾郑氏交情不错,送这么多百姓给他,是替他壮大势力,他一定没话说的。”
柳青突然道:“不行,要逃出去寄人篱下,柳青情愿死了!老大,二哥一直为官,所以他不知道。可是难道你忘了,我们小时候逃难是个什么样子?那可是遍地都是死人啊!”梅九道:“可是六爷,清兵是要屠城的!留下来就等着送给人杀。最多几年,我们就可以带着大批人马回来了,大丈夫寄人篱下是为了日后的发展,值了!”
杜四见气氛紧张,插口道:“大家都同意,我们的目的是保存实力,没有谁打算为朝廷捐躯吧?”大家顿时笑了。杜四又道:“那咱们商量商量看,怎么能又不送小命,又保住咱以后要赚大钱的地盘。管家的,按梅九的办法,得花多少钱?”
苏侠立刻道:“扬州二十万百姓,再加盐城秦州的,没有两百万两银子下不来。”杜风寄道:“那你算算如果由着清兵抢,他们能在这扬州地界抢到多少呢?”苏侠道:“我已算过了。连东西带钱,最多一百五十万两打住。”
杜四道:“既然由他们抢,也不过百来万,再加上糟蹋浪费的……你说,如果我们白给多罗五倍的银子,他会怎么想?”梅九顿时明白了杜四的意思,不由眼睛一亮。杜四冲他轻轻笑了一下。
苏侠显然也明白了,他立刻道:“哪儿用那么多,我最多能拿出两百五十万两,这就应该够了。”杜四笑道:“小气样,若是只有两百五十万两,多罗一定宁愿杀人过瘾。非得一张嘴就吓他个跟头!”然后他转头对众人道:“大家回家收拾收拾准备着,咱们能保就保,不能保就跑,吃饭拉屎啥也别耽误。”
梅九心里有了谱,待众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慢向外走。果然,才到门口他就被六爷拦住。梅九立刻问:“可是老大有事叫我?”柳青道:“果然是个机灵小子,老大看人真叫绝了!也许你真有办法解决眼前的大事。老大让你回去好好筹划筹划,明早去玉姑娘那里见他。”
其实梅九心里早有了筹划。第二天,他胸有成竹地去见老大,见烈若海、苏侠、柳青都已在那里了。杜四坐在右手边,左手边主位上坐着一个年约三十七八的人。见梅九进来,大家一起站起来打招呼。
杜四指着那中年人道:“梅九,过来认识一下,这是我们的财神爷。”那中年人温和地对梅九一笑:“小兄弟,我叫孙陆,老大说要给我引见一个人物,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杜四对梅九笑道:“别理他,他做生意久了落下毛病,见人就夸。你要是英雄,那可就麻烦了。”
梅九突然惊道:“孙陆,做生意?你是陆上龙王?”孙陆道:“我是陆上龙王,也是你们的兄弟。”杜四笑着揽过孙陆道:“告诉你个底吧,这是我大哥。”孙陆笑着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
梅九道:“怪不得我们财源不断,原来真有财神爷在身边。”杜四道:“我不和你啰唆了。我想找一个有勇有谋、胆子又大的人,去和多罗谈判。我们的筹码是大哥的钱和老大我的势力,最好就是不动刀兵地保住扬州。我觉得这事你行,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梅九盯着孙陆,心中盘算着一个两天前听到的消息,心里已有计较:“只要老大把你和孙大哥的印信都给我,我就有把握让多罗放过扬州。”
杜四道:“你的计划怎样?”梅九目光炯炯:“请老大一定相信我。现在说了就不灵了。”杜四看了他一会儿,道:“好!现在开始,这件事你说了算。”说着,他从孙陆手里要过一个红玉印章,交到梅九手里。
苏侠在一旁道:“梅九,你一定要小心,大哥这玉印比和氏璧差不了什么!”杜四白他一眼:“就你个管家婆啰唆。不过梅九,你五哥有句话说对了,满洲人十分凶残,你的处境就和蔺相如一样。我不用你完璧归赵,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可别像蔺相如那小气样儿,抱着块破玉死不撒手,要一开口就吓多罗个跟头,这样以后才好说话。”
梅九顿时热血沸腾!他觉得在老大懒洋洋的外表里,包含的是冲天的豪气,激得他只想大叫:人生在世,便当如此!
突然,烈若海在一旁道:“九弟,关键时刻可以用他们自己朝中的内乱吓唬他。”梅九感激地看了看二哥,又转头道:“老大,我这便去了。”
杜四突然拉住他:“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九弟了。我从来没把兄弟置于险地,你这一去,叫我好生放心不下!不过人生在世,要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都没做过,到死的时候准会后悔。这事无论成不成都一定要活着回来。如果你回不来……老大一定不计代价,给你报仇!”
嘉定城内,多罗冷眼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个颇为英俊的少年,在说出来意后就一直微笑地盯着多罗,任由这个百战将军犀利的目光来回打量着自己。反而是多罗被他的从容打败了,不由紧张起来,问:“你说你叫梅九,是扬州府派你来的?”
“不,在下是扬州商会孙会长派来的,和官府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那为何你刚刚说,要和本帅商量打仗的事?”
“正是扬州商会想和王爷私下谈谈,待你打下扬州之后的事。”
多罗顿生轻蔑:“你是想投靠本帅么?可惜扬州已经是挂在我马鞍上的羊羔,我一伸手就能摘下来,没地方用得着你。”梅九仍然微笑:“不。打扬州是你们军人的事,我们商人不会背个叛国的骂名,所以我们一定不会帮忙。孙会长只是想和你研究一下,那些打完仗以后的事。”
多罗有点奇怪,满族人以游牧为生,和外界交流全靠流浪的商旅,所以并不像明朝汉人那样轻视商人。但他也从来没想过,打仗的事也可以和商人谈:“扬州马上就是我的了,到时候我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还商量个屁!”
梅九也不生气,悠然道:“就像嘉定一样屠城三日?那我可就没什么说的了。将军总要准备好两三百万银子,给朝中同僚送礼吧?要买些什么特产,我倒是可以帮忙参考一下。”多罗奇道:“什么意思?老子有钱也分给拼命的弟兄了,哪有多余的给那些吃白饭的?”
梅九道:“扬州是天下第一繁华的所在,整个金矿摆在你面前,都被抢得干干净净。你说自己没多少钱,那些坐在家里的大官们能信吗?不出三个月,他们中必然有人会因为嫉妒,乱进谗言。这么日也说夜也说,到时候将军可就危险了!在下劝你破财消灾,还是早早准备吧。”
多罗不由傻了眼:“别瞎说。我们满洲人可没你们汉人那些花花肠子。”梅九道:“既然将军不信,也就罢了。这扬州城再怎么说,拖上半个月总不成问题吧。那孙会长只好把钱都运到海外去,反正他一直做的就是外洋生意,哪里的水土不养人呢?到时候扬州总商会会长这一走,等将军占了扬州,只怕就是把地皮都挖开三尺,也凑不上一百万两。”
多罗脸上变色:“你说的这孙会长是不是就是‘陆上龙王’孙陆?”梅九道:“正是。”多罗嘘了口气:“你是杜四爷吧,干吗说自己叫梅九呢?四爷你就是钱啊,有你在,孙陆一定倾家荡产来换,我还怕什么?”
梅九失笑道:“将军知道杜四爷之名,就没听过四爷生具异相,脸色与众不同吗?”多罗道:“嗯?难道扬州除了杜四爷,还有其他少年英雄吗?那你一定是杜四爷的爱将,怕也值不少钱吧?”梅九抿嘴:“我要是值钱,四爷就不会让我来了。将军就算把我拧干了,也就十几两银子。到时候,恐怕就没人来帮将军解除眼前的麻烦了。”
多罗不耐道:“直说吧,你有什么办法?”梅九笑了:“办法就是交换。嘉定是三天,我们给你七天。你要能攻下扬州,七日之内扬州所有的大小店铺任你抢,只是不要抢平民百姓的财物,更不能杀人。七日之后,扬州立刻恢复正常,什么买卖都不能限制。”
多罗道:“可我怎么和兄弟们交代?”梅九笑道:“抢来的小钱将军可以分文不收,全分给你的士卒,这样就算将来有人参你,也绝了后患。孙龙王和杜四爷再送将军个人一千万两,如何?”多罗惊得张大了嘴。一千万两白银对他来说,简直听都没听过!这样的诱惑叫他如何拒绝?
他梦游似的一直将梅九送出老远。士兵们看见自己的将军亲自将一个少年恭恭敬敬地送出门,都不知他是什么来路。直到十几年后,还有扬州军官说,这地皮混混梅花九实际是开国四大王东亲王多罗的亲戚。
回到玉宁宁的住处,杜四、孙陆早已等在那里了。看到梅九的表情,杜四就笑了。
梅九道:“大哥,我自作主张给了多罗一千万两。”杜四龇了一下牙:“臭小子挺能花钱啊!”
梅九本来以为孙陆、杜四都会被吓上一大跳,可是二人一个从容一个随便,都是平时的样子,半点变化也没有,不禁好生佩服。他随即把经过讲了一遍,说到多罗听到一千万时的样子,少年开心地大笑起来。
杜四转过头对孙陆道:“大哥,有这么多现银吗?”孙陆摇摇头:“手头只有四百万左右,另外六百万可以先将南四省的茶盐买卖结束。”杜四道:“那是你最大的生意,结束了你不是又一次被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