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从1758年3月10日那天晚上算起,疆提和贾亚希玛在一起患难与共已近十年。此时,贾亚希玛已经三十岁,疆提已经二十七岁。十年的光阴,干柴烈火一般的孤男寡女,整日里耳鬓厮磨。如果不发生一点故事,那倒是咄咄怪事了。早在他们初次到达大理城,目睹宫里雁被杀之后。疆提倚着墙壁无助地哭泣时,贾亚希玛已经暗生情愫。而失去了所有亲人的疆提,也早已把贾亚希玛当成了自己的依靠。特别是在病倒之后,若不是贾亚希玛不弃不离的关照,也许自己早已经成为抛尸异乡的孤魂野鬼了。最让疆提爱而且敬的是,贾亚希玛从来不曾强迫或者趁机占有疆提的贞操,尽管他有很多次那样的机会,甚至于连疆提本人也做好了那样的准备。
当贾亚希玛和疆提到达石门坎的时候,中缅之间的战争已经变得不可收拾。由于两国决策者的误判和贪功,已经由家恨升级为国仇。局部之争演变为全面对垒。缅甸虽是以小博大,却占尽地利人和。清朝虽然强大,却犹如狮子斗苍蝇,无计可施。从刘藻、杨应琚到明瑞,已经是三度易帅。不幸的是,清朝名将明瑞贪功冒进,率军深入缅境,在小孟育陷入缅军的包围,全军覆没,明瑞战死。
消息传到北京,乾隆皇帝震怒,派自己的内弟傅恒经略云南。
战端既开,兵连祸接,生灵涂炭。而始作俑者吴达善却置身事外,毫发无伤。这种结果是疆提不想见到的,她想像之中的复仇之战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
在石门坎,贾亚希玛和疆提停下来。他们开始思考一个比复仇和找回佛眼更严肃的问题——如何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按照正常的逻辑,他们思考的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而当事者却不这么认为,他们的想法简单的多——仿佛只要劝说囊占夫人退兵,这场战争就会自然平息。这是两个偏执且对于政治弱智的人。他们非常善于按照自己的逻辑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而且,让贾亚希玛想不到的是,疆提突然独自离开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料峭的山风挟着雨。他们栖身的茅草房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黑暗中,贾亚希玛醒来:“疆提,疆提……”他轻轻呼唤。疆提的床在草屋的另外一角,和贾亚希玛隔着一道粗布帘。贾亚希玛听不到疆提的声息,他以为疆提还在沉睡,便也没有在意。次日天明,风停雨住。贾亚希玛起床后依然听不到疆提的动静。“疆提,疆提!”贾亚希玛对着布帘喊。布帘里面,悄然无声。贾亚希玛感觉不对,急忙挑开布帘。疆提的竹床上空空如也。
1769年1月18日,大理。清晨,薄雾弥漫。
一骑黑马驰过静静的街道。
八字门墙。一对石狮。一架巨鼓。威武的兵士。五间阔绰的庑殿顶门厅。红色的牌匾。鎏金的大字——经略府。
黑马停在经略府门前,骑士翻身下马,口中报号:“前线战报!八百里加急!” 对着卫兵亮出腰牌,而后将一只密封的竹筒递交给卫兵。随即上马而去。
接过竹筒的那名卫兵急匆匆走进府内。
经略府对面,整条街上满是铺面,酒家,茶馆,旅店,妓院,药铺……林林总总。敢将铺面开在经略府对面的,多是一些豪绅或者无赖。豪绅有背景,无赖不要命。只有这些人才敢在老虎嘴边觅食。在这些林林总总的店铺之间,有一间极不起眼的铺面,红色的旗幌,一面绣着八卦图,一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卦”字。
经略府大堂。傅恒端坐在公案后的太师椅上,看着卫兵刚刚呈上的战报,默不作声。须臾,傅经略抬头问一直站立在身边的师爷:“这几天还有士兵去找那个苗女卜卦吗?”
师爷一口绍兴味的京话:“多的很哩!哪天都有三五成群的士兵进出那间铺面。”
“灵验吗?”傅恒问。
“据说那苗女善于火珠林卦法,可一言断人生死。大战在即,故而兵士们趋之若鹜。”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此女不除,遗害无穷啊!一言断人生死?我倒要看看她是否断得了她自己的生死!”
斗大的“卦”字在微风中摇摆。
个几着便装的绿营兵从铺子里出来,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垂头丧气。
青衣小帽的傅恒故意从远处绕道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面旗幌,而后不紧不慢地抬脚迈入那扇小门。
小门里的摆设非常简单。一架屏风分为内外。屏风外,仅一桌一椅。桌上有三枚铜钱。苗女端坐椅上,一身盛装。头绾银梳,胸前一挂苗婆鱼银排圈,双臂鱼鳅龙银镯。盛装之下,容颜娇媚,顾盼之间,仪态万方。一时间,傅恒居然失态地愣住。他没有想到,这苗女竟然是如此年轻、漂亮。
“客人来了也没有坐的地方吗?”傅恒问道。
苗女端坐不动:“来者生死未卜,还有心思坐吗?”
傅恒又是一惊——这苗女居然能说如此流利的京话。傅恒不动声色:“卦灵吗?”
“灵不灵一试便知,先生何不试卜一卦?”苗女将三枚铜钱轻轻一推。
傅恒会意,取过铜钱在手中一摇,轻轻掷到桌上。如是者六。
苗女一一记下卦象,沉默不语。
傅恒轻笑:“请女先生解卦。”
“怕先生怪罪。”
“直言无妨。”
“依卦象,先生内有难言之隐,外有血光之灾。内外交困,凶险至极。”
“何为难言之隐?何为血光之灾?”
“难言之隐当应在夫人身上,血光之灾则在不久之后……”
疆提的头半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傅恒心窝——关于自己的夫人和当今皇上的传言让自己最感烦恼而且无从排解的耻辱,从来没有人敢当面提及此事。所以,一闻此言便恼羞成怒:“你可断得了自己的生死?”
“先生可以杀了我。先生就是为杀我而来的。但是,杀了我对先生并无益处。我活着,只有我活着,才能帮先生躲过一劫。”
“危言耸听!江湖术士惯用的伎俩。你能帮我何事?”
“退掉缅兵。”苗女轻轻吐出四个字。
这四个字对于傅恒而言,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你——到底是什么人?”
苗女这才起身,袅袅婷婷走至傅恒面前,折身跪倒:“小女子疆提,乃桂家土司宫里雁之女。有要事禀报经略大人!”
疆提把宫里雁之事一一向傅恒述说。
傅恒扶起疆提,大骂吴达善:“旗人败类,奸臣误国。”并答应疆提,先平乱,后惩奸。
“只要能报得父仇,倘得大人不弃,小女愿奉箕帚。”
傅恒沉吟片刻:“从今而后,不得再对人提起你的身世。但凡有人相问,只说是石门苗人则可。收拾一下,随我入营。”
美丽的疆提成了傅恒大人的随营小妾。原来,疆提为了接近傅恒,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比如学说京话,比如了解傅恒的家事等等。她的想法简单而且幼稚——交战双方一方是自己的继母,倘若一方再成为自己的丈夫。有了自己这样一条纽带,战争就会很快结束。然后,再借助傅恒的势力杀掉吴达善为父亲报仇。至于贾亚希玛,疆提觉得自己已经亏欠贾亚希玛很多,认为只有一种办法来稍作回报——那就是帮他找到那颗佛眼钻石。而要找到佛眼钻石,首先得结束战争。而所有这一切,都会因自己嫁给傅恒迎刃而解。
人算不如天算。疆提随傅恒入营的一个月后的某日。薄暮。夕阳的余辉里,哒哒的马蹄声再度响起。前线战报——清军前锋攻破了孟艮部落。
战利品随后运进经略府。经略府大堂上,几只檀木箱一字排开。傅恒点头,手下开箱。无外乎一些金银珠宝之类。只有一件东西吸引了傅恒的目光,那是一颗硕大的黑色钻石。
傅恒手拿那颗钻石仔细观看,黑色钻石的光芒深邃迷离。
“据说这是桂家土司宫里雁的夫人囊占带到孟艮的……”绍兴师爷站在一旁介绍说。
“噢?那囊占现在何处?”傅恒问。
“生死不知。”
“可惜了!”傅恒叹息,“这桂家部落真是奇女辈出啊!”
“大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囊占是个奇女子。”傅恒顾左右而言他。
经略府内宅。入夜。
烛影摇红。
疆提为傅恒宽衣。
傅恒贴身取出黑钻石:“夫人可识得此物?”
疆提花容大变,沉吟而语:“此乃我家旧物!缘何落入大人手中?”
傅恒长叹一声:“大清铁骑已然踏平孟艮。”
“捷报传来,大人为何不喜反忧?”疆提不解。
“夫人可曾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
“疆提时刻准备着为将军去劝说我母亲退兵,随时听从将军安排。”
“你母亲可叫囊占?”
“正是。她虽是父亲继室,但待我如同己出。我去劝她,且言将军答应杀吴达善,母亲断无不应之理。母亲兴兵,只为杀吴达善而已,又岂敢与大清为敌?况且,我们桂家本来就是中国血统……”
“现在的战争,已经不是囊占夫人可以控制的了。不仅仅是孟艮部落,缅甸王动员了全国的力量来对抗大清。战争早就失去了原来的本义。你的家仇已经无法左右战争的进程。实话对你讲,你的母亲已经在战场上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这颗钻石,只是战利品之一。”
听了这番话,疆提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构筑的前景在眼前一点点虚化、一点点剥落,呆呆的,说不出话。
此后,疆提像是突然丢了魂魄一般。总是一天到晚地发呆。
战事日急,傅恒整日忙于军务,无暇顾及疆提的情绪变化。
1769年4月,傅恒亲临永昌前线,陆续调集满洲、索伦、鄂伦春、吉林、锡伯、厄鲁特、察哈尔等处八旗兵上万人,绿旗兵四万,共计五万人,马骡七万匹。又令福建水军于野牛坝处赶造船只。8月21日(己丑年七月二十日),傅恒冒瘴出师,指挥清军沿伊洛瓦底江三路而进。第一路由江西取道猛拱攻木梳,第二路由江东猛密攻老官屯,第三路福建水师顺江而下,策应两岸,以联络声势。傅恒亲率第一路从伊洛瓦底江西侧出发,沿途未遇缅军主力,深入近两千余里。东路军与福建水师在老官屯和缅甸军队展开激战。傅恒得知,回军渡江至老官屯与第二路军会合。双方激战数月之后,缅军溃退,缅方具表求降。至此,中缅之战宣告结束。
1770年1月9日,班师回朝的前一天晚上。傅恒在庆功宴后回到经略府内宅,意犹未尽,乘着酒兴要与疆提亲热。不料疆提却突然跪倒在地,叩拜不已。唬得傅恒连忙折身去扶疆提:“夫人因何行此大礼?小心腹中的胎儿!”此时的疆提已经有孕在身。
“疆提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大人不应,疆提不起。”
“夫人有事请讲,何须如此?”
“请大人赐疆提一纸休书。”
傅恒怫然作色:“好端端的何出此言?难道是傅某亏了你不成?”
“大人不曾亏了疆提,是疆提亏了大人。大人可记得当初疆提入营时所说的话?疆提以为能帮助大人平息战事,可是疆提不仅没有帮到大人,如今反倒成了大人的累赘。大人呼我为夫人,其实疆提知道,疆提根本不是夫人。夫人正在京城等待大人凯旋呢!疆提不过是山野村妇,这一段姻缘已出于望外,又岂敢生非份之想?再则,大人临阵纳妾,回京后又怎么向皇上交待?请大人三思。”
夫人,皇上。疆提的话句句戳在痛处。倘若真的带疆提回京,自然免不了一通罗唣。怎么向皇上和夫人交待,还真得好好想想。虽然自己是得胜还朝,但临阵纳妾毕竟也不是什么添彩的事儿。傅恒开始沉吟:“可是,你身上已经有我傅家的骨血……”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大人留下一条血脉在民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傅恒沉默半晌,喟然长叹:“世事难料……也罢!只是你要答应我一条,倘若生的男孩儿也就罢了,如果生的是女孩儿,你一定要把她送到京城。我已经有三个儿子在身边,留一条脉在山野间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未必是什么坏事儿。年羹尧的事例相去不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女儿则不同,女孩儿家骨肉娇贵,生来就是让人疼爱的,有多少也得放在身边。等长大成人,择个人家嫁出去。嫁得好坏,一半靠父母,另一半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疆提叩首:“疆提一定照大人的吩咐去做。”
傅恒再扶疆提:“夫人请起。只是委曲你了!”
疆提这才起身:“疆提不觉得委曲。”
“夫人还有什么要求?傅恒一定设法周全。”傅恒此时,已经是柔情万千。
“只求大人找机会除掉吴达善,为我父亲报仇雪恨。疆提来世做牛做马都会感念大人恩德。”
“这是自然。吴达善不仅是你的仇人,也是大清的奸臣。此人不除,天理难容!我是说在生活方面,夫人还有什么需要?……傅某一旦进京,怕就难以周全。”
“大人平日的赏赐已经足够疆提半生所用。倒是有一件东西,疆提想向大人求取……”
“何物?”
“黑钻石。”
傅恒一下呆住,他万万没有想到疆提要的是这件东西,支吾道:“这个……这件东西已经登记造册了,是要呈献给皇上的。你再选点别的好不好?”
“我只要这样东西——它原来就是我家旧物。我父亲就是为它而死的……”
傅恒来回踱步,决心似乎很难下。踱了半天之后,蓦然停住脚步,毅然决然地说:“就这样办!”然后对着疆提说,“你收拾一下,我安排人连夜送你离开!”随即转身出门。
夤夜。
一辆马车悄悄驶出经略府,顷刻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疆提被秘密送到一个地方——岜沙苗寨。
在岜沙,疆提有了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岜沙汉子易元吉。易元吉本有妻室,年过四十却没有生育。易元吉有一外号叫豆瓣掌的远房亲戚凑巧在傅恒账下当差,而此人恰恰又和绍兴师爷交厚。当天晚上,傅恒出了内宅径直去了师爷的住处。师爷的住处紧邻着经略内宅,是经略府中离傅恒住处最近的院落。经过师爷的一番谋划,由豆瓣掌出面,将疆提直接带到岜沙。付给易元吉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将此事摆平。事后,为了避人耳目,豆瓣掌又帮易元吉在远离村落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吊脚楼。易元吉举家迁到村外。
1770年9月19日,疆提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易万年。易元吉夫妇对小万年宠爱有加,视如己出。
且说那贾亚希玛,自从疆提在石门坎不辞而别之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七魂六魄都找不全。在这之前,贾亚希玛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那颗佛眼钻石。疆提的失踪让贾亚希玛突然明白,除了佛眼,心中又多了一个牵挂。十年之久,他已经习惯了和疆提在一起的日子。于是,贾亚希玛四处打探疆提的消息。几经辗转,贾亚希玛于1769年3月再次回到大理。从酒馆茶肆中得知了石门奇女的故事,在走了样的传说中,石门坎来的苗女不仅善于卜卦,而且善于下蛊。不然,贵为一品大员的经略大学士傅恒怎么会着了她的道?从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里,贾亚希玛断定这个所谓的石门奇女就是疆提。只是他看着戒备森严的经略府却无计可施。贾亚希玛曾经想过混进经略府,只要经略府用人,不管是劈柴、烧水、牵马、垫圈……干什么都行。无奈这经略府却是油盐不进滴水不漏。半年多的时间居然没从外面找过一个佣人。贾亚希玛只能望着高墙兴叹。
疆提离开经略府的那天晚上,贾亚希玛正躲离经略府门前不远处的某个暗影里独自惆怅。贾亚希玛清楚地记得,那是戊子年的腊月初二,没有风,天上挂着一弯淡淡的新月。一辆马车神神秘秘的从经略府出来,急驰而去。就在马车离去的时候,一股奇异的香味飘过。那香味对于贾亚希玛来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自己亲手调制的香水的味道——沙漠玫瑰。
疆提!贾亚希玛心中一惊。马车里一定是疆提!贾亚希玛不敢冒然去追那马车,他也不知道那马车会一去不返。贾亚希玛就悄悄地蹲在原地守了一夜。直到天亮之后,也没见那马车回来。
傅恒班师回朝,大理倾城想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