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18日,清晨,岜沙苗寨后山山顶,芦笙堂。初升的太阳在茂密的树林里投下万道金光。
芦笙堂是一片天然平地,平地周围是高大的树木,仿佛是天生的围墙一般。谁也说不清芦笙堂的来历,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岜沙苗人的一方乐土。每逢节日,寨子里的男男女女便聚集到这里,燃起一丛丛篝火,吹起芦笙,载歌载舞。这里是岜沙人的天堂,可是天堂里也会发生伤心的故事。
易明坐在芦笙堂边缘的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一身青布铜扣衣,肩膀斜倚着身边一棵粗大的红杉树,另一只肩膀上挎着一支长长的火枪,整个人无精打采。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一年零两个月外加十天,四百三十五个日日夜夜,日升日落,月缺月圆,野草黄了又绿,山花谢了又开。可是,阿雅啊,你在哪里?为什么一去不返?
那是一个狂欢之夜,那是一个空洞之夜,那是一个焚心之夜……
1936年8月8日,那天立秋,晚上的天气有点微凉。但是,那晚的篝火很旺,那晚的芦笙很响,那晚的舞姿很曼妙,那晚的歌声很撩人……那晚的阿雅,是人群中的凤凰,是夜空中的月亮,是美丽的仰阿莎。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她舞着,她唱着。易明忘情地吹着芦笙,和着阿雅的歌声。那一刻,仿佛已经是地老天荒。
直到星光零乱,直到一弯残月苍白地挂在天际。
篝火渐熄,人们余兴未尽地沿着小路三五成群地返回寨子。易明牵着阿雅的手,走在人群最后面,故意地放慢了脚步。走着走着,他突然扳过阿雅的身子,将唇印在阿雅的脸上。阿雅的脸,软软的,滑滑的,香香的。
“易明哥哥,你干嘛?”阿雅低了头,柔声细语地说。
“阿雅!我们成亲吧!”易明动情地说。
“等天亮了,你去问我的阿爸阿妈吧!”阿雅还是低着头。
“嗯,等到天一亮我就去你家。”易明点头。
人群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那条熟悉的小路很安静,只有脚下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手牵着手走下山,山脚下是一条较宽的山路,一直通到寨子里。快要走到山脚下时,易明听到山路上有马的喘息声,谁家的马?易明跳下最后一块崖石,脚步还没有站稳,眼前突然一黑,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把他的头蒙住了。易明下意识地要取下肩头的火枪,可是双臂已经被死死地勒住,紧巴巴地贴着自己的身躯,动弹不得。枪就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起被蒙在套子里,可是,易明就是取不到。
“阿雅,快跑!”易明高喊着。
易明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阿雅在叫喊,在呼救。阿雅的叫喊和呼救并没有持续几声,就变成另外一种单调的“唔唔”声。想到阿雅有危险,易明拼命挣扎着,试图揭掉蒙在自己头上的东西。突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打自己的头上,自己的身子再也不听使唤,缓缓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下的石头很凉很凉。阿雅!他想到阿雅。自己的头上还蒙着那层讨厌的东西,双臂依然被勒得紧紧的,头还有些隐隐约约的疼痛。他顾不了这些,双脚在空中一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将全身的力气运到双臂,随着“嗨”地一声吼叫,终于将缠在身上的东西撑开一道缝隙。双臂顿时觉得松快了许多。只是那东西好象很结实,易明只得慢慢地像蝉蜕皮一样一点点脱下那个东西。当他最后从头上取下那东西时,发现那是一个黑色的布袋,袋口的机关是一道打着活结的绳子。易明狠狠地把那袋子摔在地上,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阿雅。
“阿雅!阿雅……”一声声呼唤。深夜里,易明的声音异常响亮,而且飘得很远很远……
可是,阿雅已经无影无踪。
易明并不知道,当他被人击倒在地时。他的阿雅已经被两名歹徒封住嘴巴,五花大绑地丢上马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之后,消失在夜色深处。
易明从肩头取下火枪,朝天上打了一枪。“砰”地一声,枪口吐出火花。
在寂静的夜里,枪声是那么尖锐。寨子里的狗开始“汪汪”地叫起来,一只狗,两只狗,很多的狗都在叫。寨子里的男人们纷纷披衣而起,朝着枪响的地方涌来。拎着火枪,举着火把。众多的火把在空旷的坝子里移动着,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河,沿着山路渐渐地流到易明身边。
“怎么回事?”人们关切地问道。
“有人抢走了阿雅!”易明说。
“我们分头沿着出山的路去追!不管大路小路,只要是出山的路,都要有人。”有经验的老人吩咐说。
人们吆喝着沿路追去。易明带着十几个人一路追到从江,从黑夜追到天亮,再也没有看到阿雅的影子。
陆陆续续返回寨子的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他们没有得到关于阿雅的任何消息。
阿雅像一朵云,像一缕烟,像一阵风。说没就没了,了无痕迹。
易明像疯了似的一趟一趟地去从江、榕江、黎平、荔波……几乎跑遍了岜沙周围的城市和村寨。
两家的阿妈眼泪流干了,两家的阿爸头发愁白了。
“扑愣愣……”一只山鸡从易明头顶飞过。只是一瞬间,肩上的火枪已经拿在手上,易明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枪。只听到“砰”地一响,“呼啦啦”一只山鸡堕落在芦笙堂的草地上。易明从容地起身,走过去拎起山鸡,看了看,山鸡的胸脯上有一小片羽毛沾着血迹。易明是岜沙五寨最好的枪手,只是,他的枪却没有能保护他的阿雅。那一夜,是易明永远的耻辱。
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格外清脆。不多久,山路上出现一辆带布蓬的马车。那马火炭似的红,浑身毛色光鲜。车把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短发,上身穿白色对襟短褂,下身着蓝色粗布裤,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精神、利落。
拐过一道弯后,车把式一扬手,鞭稍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只听到“啪啪”两声清脆的鞭响落在马的耳根处。
那匹红马四蹄飞舞,撒欢儿似的跑起来。
布帘撩起,阿雅探出头:“把式大哥,慢点跑。”
车把式轻轻一勒缰绳:“吁……”
那匹红马立即放慢了脚步。
李畋带着阿雅回到岜沙,他没有带夫人和小鸣谦同来,到处兵荒马乱的,怕路上也不安全。另外,李畋心里还盛着一件事——泰戈尔先生郑重嘱托的一件大事。安排好阿雅的事情,他就要专心地去办那件事。
“先生,你看!前面就是我们的寨子。”阿雅很兴奋。
李畋顺着阿雅的手指处看去,只见一处村寨建在对面半山腰上,依坡就势搭起的木制杆栏式吊脚楼错落有致。屋顶没有烟囱,家家户户的树皮屋顶上蒸出缈缈的青烟——那是柴烟和蒸汽的混合物。淡淡的青雾如同白色的丝绒一般,暖暖地罩盖在村寨之上,温馨宁静,如诗如画。
突然,只听得“砰”地一声枪响。惊得那匹红马一声长嘶,两个前蹄蓦然腾空而起,马车几乎被掀翻。李畋和阿雅的身躯猝然后倾。多亏车把式反应快,又是甩手一鞭,那匹红马立刻安静下来,停在原地。
李畋心里一惊:什么人打枪?
阿雅仔细听着枪声的余韵,她突然兴奋地抓住李畋的胳膊,忘形地喊着:“是易明哥哥!是易明哥哥!没错,是易明哥哥的那支枪!”而后,掀开布帘就跳下车去。
李畋随后也下了车。
车把式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雇主,有点不知所措。
阿雅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数,这个地方,正是那天晚上她被歹徒掳走之处。一年零两个月外加十天,四百三十五个日日夜夜,日升日落,月缺月圆,野草黄了又绿,山花谢了又开。阿雅终于又回来了!而迎接她的正是易明哥哥的枪声。一句山歌从阿雅口中喷薄而出:
“嗨……来到坡前思量多,林中可是我的哥唉?
多时不见哥的面,不知山歌合不合嘞?”
易明把山鸡挂在枪管上,突然被传来的歌声惊呆了!是阿雅的声音!是阿雅的声音!自己是在做梦吗?怎么会有阿雅的声音?怎么会有阿雅的声音?但是,歌声从山下袅袅地传来,如果不是阿雅,谁还能唱出这么美妙的歌声?
“歌声飘到我心窝咿,听到歌声我思量多咿。
歌子好像妹妹唱哟,有心来把山歌合咿。
妹妹离家十四月哟,怎敢轻易合山歌咿……”
易明迟迟疑疑地放开歌喉。歌声高亢嘹亮,在山中回响,在林间飘荡。
阿雅听到了林子深处传来的歌声,激动地回头对李畋说:“教授,是易明哥哥!”阿雅面朝东方,对着太阳拜了拜,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只要是想上芦笙堂,必须先拜太阳。而后,阿雅跑上那条蜿蜒而隐约的林间小路。
“阿妹离家十四月哟,天天想念我的哥咿。
今日阿妹回家转哟,哥哥是否识得我咿?
太阳升起星子落哟,恐郎不是旧阿哥咿。
哥若记得妹子好哟,请哥唱句老情歌咿……”
阿雅边跑边唱。
李畋静静地看着阿雅的背影。
易明这次听得更清楚了,不是阿雅还能是谁?如果这只是一个梦,但愿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易明循着歌声往山下跑。
“太阳升起星子落哟,阿哥还是旧阿哥咿。
若是阿妹回家转哟,听我唱起旧山歌咿。
哥哥唱来妹子合嘞……
听说小妹糖很甜哟,哥想吃糖没带钱咿。”
阿雅双手撩拨着小路边的杂草,高声应道:
“小妹有糖糖太酸哟,哥哥吃了腰会弯咿。”
易明在步跑着,为防跌倒,双手交替地扶着身边的树干。
“哥哥想糖眼望穿哟,妹妹糖酸心不酸咿。”
“哥哥想糖跟妹来哟,酸坏牙齿莫责怪咿。”阿雅唱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小路两旁的狼棘、芭茅等各种杂草在微风中摇曳,芭蕉绿,刺梨红。
阿雅和易明无声地对望着。
在阿雅的眼里,易明哥哥瘦了。
在易明的眼里,阿雅还是那样漂亮,尽管穿着一身汉服。
两个人同时放慢了各自的脚步,慢慢地靠近,慢慢地靠近。
“阿雅!真的是你吗?”
“易明哥哥!”
分别一年之久的两个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紧紧地。
阿雅回来了!山寨沸腾了!阿雅和易明两家的阿爸杀猪宰鸡,两家的阿妈拿出自家最好的米酒。在李畋的提议下,就势把易明和阿雅的婚礼办了。乡亲们聚拢在一起,日日笙歌,夜夜篝火。
三天之后,李畋要离开岜沙了。
还是来时的那条山道。人们簇拥李畋和那辆马车,依依不舍。李畋向人们挥挥手,上了车。
十几个岜沙五寨最精干的小伙子在路旁站成一排,一同举起火枪,扣响了扳机,十几支火枪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是岜沙人最隆重的送行仪式。
马车起步了。已经换上一身岜沙苗装的阿雅跟在马车后面跑了很远,直到李畋再次撩起侧面的布帘,探出半个身子向她挥手。
阿雅停下脚步,含着热泪向马车用力地挥动手臂。
马车渐行渐远,拐过一道弯后,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