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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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薛平贵

又是那个寒窟。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可没料到我以后的生命竟会完全在这里度过。

我坐在土坑上,薛平贵喜气洋洋地坐在我身边。

他居然买了两支红烛,一壶酒,两碟小菜。这些东西都是早便准备好了的,看来他是势在必得,一定要抢到这个绣球。

抛绣球后,楼下的众人都散去了。丫环把背后背着的包袱递给我:“小姐,老爷说不管你的绣球抛中了谁,以后生死荣辱,各安天命,与相府再没有一点关系。”

我接过轻飘飘的包袱,里面大概只有一两套换洗的衣服。

丫环怜悯地注视着我:“三小姐,那个人虽然长得俊,而且武功也好,但看他的装束,似乎家贫如洗。”

我笑笑,有什么关系?

我上了红鬃骏马,薛平贵亲热地坐在我的身后。这一次与上次不同,上次他还努力与我保持一点距离,这一次,他却刻意抱紧我。

我没有推开他,也不必推开他,从今后,我便是他的妻子了。

我们孤身只影回到寒窟,无人问津。不过是片刻功夫,三小姐就已经成了明日黄花。

“别指望我的父母会招我回去,他们已经恨透了我。”我说。

薛平贵双眉微轩:“我不是那种想要依靠岳家的人。”

我侧头看看他,烛光之下,他的眼角眉梢尽是豪气。其实他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只可惜生错了家庭。若他出生在帝王将相之家,只怕早已经建功立业。

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这使我略微僵硬了一下。我忽然想起我对小安说过的话:“你若要娶我,便发誓,以后只有我一个女人,再也不许碰其他的女子。”言尤在耳,我却是首先与别的男人同床共枕的人。

土窟外寒鸦凄厉地叫着,一如我失去贞洁的那一夜。

我侧头望向土窟的入口。这窟半埋在地下,根本不可能看到外面的景致。我低声说:“有乌鸦。”

薛平贵没有回答,用力地在我身体上运动着。

“你为什么不是处女?”这个问题经究无法逃避。

薛平贵咬牙切齿地瞪视着我,那无可遏制的怒火之下暗藏着悲哀。

我虚无缥缈地笑笑:“若我是处女,我父母又怎会容我这样出嫁?”

“那个男人是谁?”又是同样的问题。

我沉默不语。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扬起手。我想他是想打我耳光吧!但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半晌,终于没有落下来。他狂叫了一声,转身冲出土窟。

窟外传来烈火疾奔而去的声音,我静静地坐着,自觉生命便是一场闹剧。

我并没有费神去思考薛平贵会否回来,他是否回来对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灵魂似已经离开了我的躯壳,我如同行尸走肉。那个不知是高僧还是高道的老者说得没错,玳瑁带走了我的魂魄。只是他施了法却仍然无法将我的魂召回,此后的十八年间,我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

薛平贵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回来之时,我仍然坐在原处。我的手边有一只老鼠正在缓慢地爬行,当它看见有人进来时,立刻掉头便跑。

薛平贵吃惊地看着那只逃逸的老鼠,直到老鼠消失在地洞之中,他才将目光转回到我的脸上。

他凝注我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只要你以后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沉默不语。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答应我,除了我以外,不要再有别的男人。你是我的妻子,以后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我仍然沉默不语。

他皱眉,怒火再次燃烧。他将我自土坑上拉了起来:“身为一个妻子,难道你就应该这样终日枯坐吗?立刻为我生火造饭。”

他说得不错,我到底不能终日枯坐。我还要活下去,就算再不想活,也终究还是要活下去。

我煮得一手好菜,却不会生火。

煮菜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是一种闲暇时的游戏。一向是丫环们生好了火,将菜洗净切好,然后我才下厨。

现在一切都要我自己做了。

我用手拨开炉灰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余烬将我的手掌边缘烫出了一溜水泡。后来我端着一些我也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吃食送到薛平贵面前时,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手掌上。

“你感觉不到疼吗?”他说。

我低头看看,摇了摇头。

他咬牙,深深地注视我,“人若是疼痛便应该哭出来,若是恐惧便应该叫出来,若是欢喜便应该笑出来。”

我笑笑:“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疼痛恐惧或是欢喜。”

他说:“你若是还活着,便有疼痛恐惧和欢喜。为何你看见老鼠不尖叫?女人不都应该尖叫的吗?为何你的手受伤会不疼痛?为何你明明是在笑,却根本完全没有笑意?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我只是什么都不曾想。

薛平贵离开我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幽灵生活在一起。”

那大概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在这半月之间,我一切如常,渐渐习惯了粗糙的食物和低矮寒冷的土窟。他对于我不是处女这件事不再提起,似乎真的不再介意。他每日离开家的时间越来越早,回来的时间则越来越晚,我想,他是不愿面对我吧!

我也不知他为何会说我是一个幽灵,或许我只是不太开口说话,也不问长问短。女人的三姑六婆家长里短诸如此类使男人无比痛恨的恶习,我一个也没有。但若女人真的不再啰嗦唠叨,男人反而会惊慌失措,以至于无法忍受。

春天到来的时候,他骑着烈火追随二姐夫而去。他所要抗击的敌人是西凉,不知是否能够活着回来。

他骑马走出很远,忽然又打马跑了回来。他在马上凝视我,良久才道:“若真的生活不下去,还是回相府吧!没有痛恨自己子女的父母,若你肯低头认错,他们一定会原谅你。”

我摇了摇头,终我一生,都再也没有踏进过相府的大门。

关于平贵别窟以后的故事,我不得而知。十八年后,他再次归来已经是西凉的皇帝。我只听说他在军中十分勇猛,屡立战功。但有一次,在面对一个西凉女将之时,却莫名其妙地失手了。

他被擒以后便下落不明,谁也不知他的结局如何。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传说他一定已经死了,对于这个传言我只是一笑置之。我并非刻意守节,我只是处身在一个很奇怪的境地里,进退维谷,因而我便选择不动,任由时光如水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