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1745500000003

第3章 玳瑁(2)

也许是因为玳瑁的寒冷,才让我感觉到了小安的温暖,自此后,这一冷一暖便成了我纠结不去的宿命。

“你怎么在雪地里呆着?”小安亲昵地拍着我的头顶,他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从来就是“你、你”地称呼我。他比我年长八岁,当我还是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女孩时,他便已经出落成英俊少年了。

在他的眼中,我大概永远是长不大的女孩子。

我拉下蒙在脸上的绿色丝巾,“她也在雪地里呆着呢,而且她还没穿鞋。”

小安低头看了看玳瑁赤裸的双足,“她和你不同。快进去吧!小心生病。”

他把我推入暖阁,我不满意地看着小安与玳瑁默契于胸的微笑,为何她与我不同呢?既然她可以站在雪地里,我也一样可以。

我呆呆地看着小安与玳瑁携手走入后院,他们去做什么了,不言而喻。身为贵族的女子,早在幼年,便对性有了认知。

男人们总是拈花惹草,家中相貌秀美的丫环自然不会放过。我曾经屡次撞破哥哥们的情事,甚至连我父亲都不能免俗。

不过谁都不曾深究过其中过错,不过是与一两个丫环有染罢了。丫环本就不被当成人来对待,她们不过是主人家中的物品,与桌椅的区别,只是丫环能说会动,桌椅不能罢了。

我咬着嘴唇,闷闷地注视着暖阁外的雪地。不断落下的大雪渐渐湮没了雪地上的足印,无论是玳瑁赤裸的足印,或者是小安穿着官靴印下的足印,最终都消逝在大雪之下。

天色渐暗,暖阁中的人们逐渐散去。华灯初上,是上元的节气,即便是官家小姐也被允许出门。

我固执地注视着窗外的雪地,因为天色昏暗的原因,那眩目的雪光便不再如同日间一般刺痛着我的眼睛。我的手里也仍然死死地攥着那块绿色的丝巾,想到七岁时那名丫环说过的那句话:看见了吗?那才是生命。

就在我终于想要放弃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首,玳瑁冰冷的笑容便印入我的眼帘。

这个女子真是奇怪,就算是愉悦的笑,竟也能不带一丝热度。小安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处,宠溺地注视着我:“小丫头,怎么不出去看灯?你不是最喜欢离家出走吗?”

我撅起嘴,这种语气让我心生不满,“我不小了,我已经十七岁了。”

小安双眉微挑,仍然是调侃的语气:“十七岁了,变成大姑娘了。”

我咬了咬唇,忿忿地说:“我就要嫁人了,大姐十六岁就嫁给姐夫了,二姐十七岁的时候也嫁人了。母亲说我今年就嫁人。”

小安哑然失笑,他不欲与我争论,揽住我的肩头:“走吧!去看灯吧!”

他温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我那些不知来历的僵硬与不满便忽然消弥于无形。我在心里颓然叹了口气,为何我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地注视小安?难道是因为玳瑁吗?

我们在长安的街市上闲逛,自灯影下穿梭而过。尘世的喧嚣如同浮光掠影,诡异之中带着某种命定的哀愁。

我沉默不语,小安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逗我说话。

我们不知走过了多少条街,雪仍然无休止地下着,似要下到地老天荒。

变故发生之时,我们三人坐在张一挑的汤圆摊子旁边吃汤圆。几名身着皂衣的家丁排开众人走过来,其后跟着征西大将军杨鹏举。

夜晚的灯火映在他经年征战而风尘仆仆的沧桑面容上,却让我不寒而栗。是死气,不祥之气,我停住了正在塞入口中的汤圆,有些错愕地注视着他。

许久以后,我才相信,人欲死之前,灵魂或者已经先行离体而去。在死亡逐渐成为一种习惯,悲伤也渐次麻木,当我敏感的双眼再次看见浮现于别人脸上那一抹死亡之光时,我只是冷静地在心里低叹,又一个人要重堕轮回了。

几个黑衣人便在此时冲出人群,倏然而至。刀光血光在漫天的飞雪之中如花绽放,人们的尖叫声也随之响起。四散奔走的人群将我挤倒在地,面前那一碗滚热的汤圆结结实实地浇在我的手背上。

我尖叫了一声,抚摸着迅速红肿起来的手。小安扶起我,焦急地询问:“怎么了?”

泪水悄然涌出眼眶,我哽咽着回答:“我的手被烫伤了。”

于是他便温柔地握住我的双手,将那只手背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安慰我道:“别怕,用雪擦一擦就好了。”

他俯身抓起一蓬雪擦在我的手背上,冰冷的触觉让我打了个寒战。疼痛的感觉真的因为冰冷而有所减少,我忽然想到玳瑁,当她如此寒冷着的时候,是否也是为了减少那心底最深处的痛楚?

更多的人群如潮涌来,我与小安如同激流之中的两叶小舟,轻易地被人群冲散。

我身不如己地随着人群奔跑着,鬓发散乱,狼狈不堪。也不知跑出了多远,人群总算渐渐散去。隐约听见街头巷尾的流言:“征西大将军被人杀了,身首异处,惨不忍睹。”

我忍不住发抖,并非是出于恐惧。不过是片刻之前,他还是一个鲜活的人,片刻之后,就已经成为长安街市上一具全无生气的尸体。

回去的路被神策营的军队封锁了起来,我只得绕道而行。幸而我深具出逃之经验,对于长安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

人们并未因为此事的发生而意兴阑珊,大将军的死成为上元节最出人意料的表演。许多游手好闲的人们交头接耳,如同鹅似的伸长了脖颈张望着,希望自神策营士兵的身后看出一些端倪。

流言不胫而走,“你知道吗?这是西凉的奸细所为。”

西凉的奸细,自从与西凉的战事开始以后,西凉这两个字就成为魔鬼的代名词。

我穿过无人的小巷,夜色之中黑暗的狭巷如同是野兽幽深的巨口。雪光之下,我看见前面站着的那名绿衣女子。我忽然惊觉,在变故发生的瞬间,她并不在我和小安的身边。

她正与一名黑衣人低声交谈,当我出现在巷口之时,两人同时发现了我的存在。

黑衣人如风掠而,伸手扼住我的脖子。我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眼珠因充血而变得混沌不清。我要死了吗?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上元节长安的小巷中?

在那个瞬间,我甚至想到了天亮后,早起的人们发现我的尸体时脸上惊愕与兴奋混夹的神情。一夜之间,长安死了征西大将军和相府家的三小姐,只怕连圣上都会感觉到震惊。

只不过,我并没有成为这件连环杀人案的第二个主角。玳瑁握住了那人的手腕:“放开她。”

黑衣人却不愿轻易放手:“她发现了你的身份,她必须死。”

玳瑁却固执地重复:“我命令你,立刻放开她。”

我始终不知玳瑁为何会冒着生命危险饶我一死,她后来也没有说过。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和小安偶然提起玳瑁之时,他终于道破了其中原委。

“玳瑁说她看见你的时候就想起了她的妹妹。她有个远在家乡的妹妹,与你同岁。”

黑衣人恶狠狠地瞪视着我,但最终还是飘然而去。玳瑁亦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目光陌生而复杂。

我本以为她只是一个单纯的舞妓,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终于,玳瑁开口了:“你会告诉别人吗?”

我摇了摇头,若她不相信我,她便不会放过我的性命。

玳瑁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出小巷。人们慢慢地散去了,雪地上只余下鞭炮的纸屑和垃圾。我们站在雪地上四顾茫然,长安的夜晚,原来凄冷如厮。

“我家乡的雪比这里要厚得多。”玳瑁说:“我是西凉国的公主。”

我一惊,凝视着她的侧面。她自嘲地笑笑,“很惊人吧!我们西凉的女子和你们中原的不同。女子和男子一样,也可以出征打仗。我战败被俘,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他们只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子,带回长安。”

“你身为公主,为何要忍受这样的耻辱。”我有些结巴地问。

她双眉微扬,哀伤的脸上掠过一抹英气,“战败被俘与死是没有区别的,我已经无法回到我的祖国去了,也许会永远留在长安。”

“做奸细吗?”我心直口快地追问。

她微笑,是难得的温暖的微笑:“不仅如此,”她轻声说,“还因为小安。”

在那个瞬间,她脸上光芒比雪光还要更加夺目。我痴痴地注视着她美丽的脸,我一直自认长相不俗,但在遇到她以后,却难免自惭形秽。这个冰冷的女子所带的魅力是致人于死的,我相信许多男人在迷恋她的时候,必然怀着飞蛾扑火般必死的情绪。

“小安若是知道了这一切……”

她握住我的手,脸上第一次现出急切的神情,“不要告诉他,无论谁知道都没有关系,只有他不可以。”

我痛苦地看着她因爱情而闪闪发光的面颊,她可知道,就是在今天,我也同她一样深深地爱上了小安?

“其实,你是西凉的公主,与他也算门当户对。”我试探着说。

她坚定地摇头:“我已经是不洁之身,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周旋于王孙公子之间。我宁可在他的心里,我只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官妓。”

她亮晶晶的双眸诚挚地注视着我的脸:“宝钏,你不会出卖我,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相信这一点。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如此郑重地与我定约,我知我会坚守,是因为我个性之中深藏的野性与不安,也或者是因为玳瑁如同一剂毒药一样地蛊惑着我,更或者是因为我与她同样相信隐瞒小安是最佳的选择。

对于我来说,所谓国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名词。我知道她是我的敌人,也知道许多将士在前方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只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但对于十七岁情窦初开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所关心的只有我自己和我所爱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