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着小安，眼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情。算是得意吗？还是感伤？他所需要的皇后也许只是一个标志，标志着汉人与凉人之间的最终大一统。
他伸出手，我亦伸出手，当我们两人的手即将握在一起的时候，忽听有人尖声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火光自后院之中升腾而起，大姐失声而呼：“银钏，银钏还在那里。”
我立刻转身向那个方向奔去，大姐紧随其后，父亲手持拐杖，艰难地跟在我们身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封后大典，一起奔向后院，那是废帝李从珂和二姐被囚禁的地方。
火势狂烈，人还未靠近就被熊熊的火光逼退。许多宫人手忙脚乱地送水来灭火，空中飘浮着松香酒精的味道，火势如此猛烈，一定是因加入了易燃的物品。
我抓住一名宫人，“皇后呢？皇后在哪里？”
宫人哭丧着脸：“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火就已经很大了。”
大姐尖声哭叫：“银钏！银钏！”她坐倒在地，放声痛哭。我呆呆地站在火场外面，难道说，他们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吗？
忽见一个人头上蒙着被子，跌跌撞撞地从火场里冲了出来。一出了火焰范围，立刻跌倒在地。众人围了上去，掀起被子，二姐满面烟灰，剧烈地咳嗽着，满脸都是眼泪。
谢天谢地，二姐竟还没有死。我们三姐妹抱做一团，放声痛哭。
哭了一阵，二姐才哽咽着说：“皇上是自己想死，怎么劝都不听。后来皇上用水把这被子淋湿，让我披着被子跑出来，他自己就是不肯走。”
薛平贵一把推开我，抓住二姐的肩膀：“玉玺呢？玉玺在哪里？”
他所说的玉玺是指秦朝李斯用和氏璧所制的传国玉玺，历来都是君权天授的象征。原来他一直没有得到玉玺。
“玉玺在皇上手里，他把玉玺挂在脖子上……”二姐语不成声。
就算是死，也要和玉玺在一起吗？
薛平贵的脸沉了下来，冷冷地道：“玉是烧不熔的，就算挂着玉玺死又怎么样？扑熄了火，玉玺还不是属于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玳战说他感念李从珂的知遇之恩，因而不想杀他，只怕这并非是实情。看来他是一直不曾找到玉玺，所以才会留着李从珂的命。
薛平贵，他毕竟不再是十八年前昏倒在雪地中那个贫穷的少年。人的欲望就是这样不停地滋长着的，得到了某些东西以后，就会想要更多。
火终于慢慢地熄灭，许多宫人翻查着火场的遗迹，不久后就找到了被烧得不成模样的尸体。
原来一个被烧死的人竟是这样的。
他并非完全变成焦碳，身上的衣服是全没有了，四肢也烧化了，却剩下胸背还残存着。这是一种古怪的场景，不知应说是滑稽还是悲凉。
二姐哭得昏死过去，被宫人扶走了。
薛平贵却亲自翻捡着那具残缺的尸体及附近的废墟，想要找到玉玺。玉玺是玉制的，本不该熔于火中，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翻查，却都无法找到玉玺的下落。
薛平贵很是愤怒，命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玉玺来。
那一段时间，奉命寻找玉玺的宫人充斥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不仅翻查，而且当真是用各种工具挖掘着宫内的土地，到处都是被连根拨起的植物和被翻倒的假山。一时之间，皇宫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挖掘声夜以继日地响着，让人夜不成寐。我们三姐妹则大睁着双眼，互相依偎着等待天明的到来。
只是到底无人找到玉玺，谁都不知李从珂最终将玉玺藏在何处。于是二姐就成为可能探知玉玺下落的唯一线索。
二姐继续被囚禁在宫中，李家的宗室也继续被囚禁在宫中。薛平贵太想得到玉玺，似乎一日找不到玉玺，李家就无人能够离开皇宫。
这样也好，所有的人都挤在一起。每天要去看望什么人，只要在皇宫走上一圈便罢，倒是比原来散居在长安城中要方便得多了。
于是我每天早上自无头苍蝇般四处翻查的宫人中穿过，先向当今的圣上薛平贵请安，再去看望玳战，接着看望我的父母，然后看望大姐大姐夫，再然后看望二姐，最后绕过小安和廖可珍的居处。
在经过他们的居处之时，我只是淡淡地望上一眼，一切都只是浮生中的一场梦。我本以为我会不顾一切地跟着小安走，结果，我成了皇后。
那一天晚上，我刚刚卸了妆，打算就寝之时，忽听外面传来喧哗声。我刚站起身想要出去查看，廖可珍已经冲了进来。她一见我便跪倒在地：“皇后，救救楚王吧！”
我连忙扶起她：“怎么了？”
“是凉妃，她要杀死楚王。”
她口中的凉妃指的便是玳战，自从我成为皇后以后，玳战就被称为凉妃。我们两人之间关系融洽，如同亲姐妹，落在众人的眼中，无不称奇。
她要杀小安？我来不及问原因，急匆匆地向小安居处奔去。
玳战手持着宝剑，满面杀机。她与汉人的女子不同，有两张面容。一面是温婉柔顺的皇妃，一面则是武功高强的将军。
她提着剑追杀小安，小安则赤手空拳，左闪右避。
我连忙扑过去，挡在小安的面前。玳战柳眉倒竖，沉声喝道：“你让开，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不能忍受什么？”
“明明知道他是杀死我姐姐的仇人，却无法报仇。”她一语方毕，将我推向一旁，一剑刺向小安。
我大急，不及细想，伸手紧握住她的剑锋：“玳瑁不是他杀的，是薛平贵。”我脱口而出。
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玳战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也呆呆地回视着她。一切的动作都停止了，时间似也停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见“滴答滴答”极细微的水流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们两人一起低下头去看，原来是我手上的血。她手一抖，放开了剑。于是我也松开手，剑便“咣当”一声落在地上，落在那滩血迹里。
我们两人又一起抬起头，仍然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玳战轻声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茫然开口：“玳瑁是薛平贵杀的，我亲眼所见。”其实那并非是我亲眼所见，也许是我灵魂看见的，也许是我在梦中见到的。我并不知道我所看见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但我却坚信这一切就是事实。
她一步步后退，喃喃自语道：“不会，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泪水悄然涌出了她的眼眶，虽然她说不是真的，但她却已经相信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看见我的时候会失手，因为我和姐姐长得很像，他一定以为看见了我姐姐。十八年来，我日日都在想为姐姐报仇，原来杀死我姐姐的人就是我的丈夫。”
她转身狂奔而去，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这就是命运吗？
小安握住我的手，我抬头，对上他心疼的目光。“你现在是皇后了，值得为我这个庶人伤害自己的身体吗？”
我笑，笑对我来说早已经是麻木的表情。笑并不等于是欢愉，在许多时候，笑竟是一种苦涩。
远远传来宫人的惊呼声：“不好了，凉妃发疯了！”
我心里一凛，玳战，若是她再出什么事，以后在地下，我有何颜面面对玳瑁？我来不及管手上的伤口，急匆匆向着惊呼传来的方向奔去。
是圣上的寝宫，我冲入寝宫之时，玳战手中的剑已经被薛平贵夺了过去，她伏在地上，如同是一段失去生命的织锦。
薛平贵手持着宝剑怒气冲冲地瞪视着她，在他身前，一名衣衫不整的侍妾胸中一剑倒在血泊之中。想必玳战来得突然，薛平贵事出不意，随手拉了一名侍妾挡剑。
他握着宝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似就要一剑刺向玳战。
我连忙跪下：“圣上请三思。”
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我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回答。
逶迤于地的玳战忽然尖声叫道：“我姐姐是你杀的对不对？”
薛平贵一愕，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玳战抬起头，满脸的泪水，“果然是你。什么‘看见你的一瞬间，我就认定宿命之中，你我会有关联。’根本就是谎言，你之所以会跌下马来，只是因为你以为一个死在你手中的女人忽然复活了，所以你才会失手被我所擒。可叹的是，这十八年来，我派了无数奸细前来长安打探我姐姐的死因，我如此用尽心机想要杀死那个仇人，他竟与我近在咫尺。”
有一刻，薛平贵的脸上露出一抹歉疚之色，但这神情转瞬即逝。他的脸色阴鸷下去，“那又怎样？你们凉人一生的愿望不就是消灭唐国吗？现在我帮你们完成了，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玳战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宁愿我从不曾来到长安，原来长安竟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们凉人本是如此单纯快乐，长安却是一个充满阴谋和悲伤的城市。我想要回到西凉去，再也不踏足长安。”
薛平贵冷笑：“你想回西凉吗？你问问你手下的那些军队他们是否会同意？几十年来，两国纷争不断，却在我手中得以解决，你问问他们是否对我感恩戴德，万死不辞？你想回西凉吗？别做梦了，你这一辈子都要留在长安，永远别想回去了。”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管你们心里想什么，又想要些什么，你们一个是我的皇后，一个是我的凉妃，我只要你们乖乖地扮演好你们的角色。不仅如此，你们连死的权力都没有。就算你们死了，可以一了百了，但你们的亲人们还活着。”
他抬起头望向黑漆漆的窗口，窗外是长安寂寞愁苦的夜晚，他轻声说：“人并非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不仅你们如此，我也一样。”
他望向我：“扶起她，离开这里，回到你们的后宫去，好好地做一对贤德的后妃。你们可以不喜欢，但却要为了别人做好。”
我依言扶起玳战，她神情茫然，如同一个小孩一样任由我扶着她离开了薛平贵的寝宫。一只夜行的蝙蝠从我们的面前掠过，把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她侧过头看着我：“宝钏，你恨他吗？”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笑笑，“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得不错，人并非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西凉成千上万的子民。”
而我，我也会活下去，为了你，小安！就算我们不能在一起，只要偶然相见，我也会觉得平安喜乐。
你呢？你是否也一样？
目光深入浅出地自宫宇间穿过，天空之中繁星如锦。我知道在几重宫外，小安也一定如我一样望着星空。只要我们还一起活在这个世上，无论远在天涯或是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