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孚,长生将军的女儿。七岁那年父亲战亡,他为之效命的主人扶柩允誓,说会照顾他的妻儿终生。
那人权倾天下,一言九鼎,母亲斟酌利害,守灵期满后便为我匆匆披上嫁衣,做了那人的侍妾。民间议论起这段野史,只说我的继父爱玉,向来不好女色的他,向麾将的遗孀求亲不过是为履行那一句誓言。他们对我年轻貌美的母亲颇为不屑,丈夫荣死沙场,作为妻子竟不能为他守节一生。
母亲和继父在所有人的沉默反对声中一意孤行,没有人祝福他们,那些堆砌的虚假的笑脸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项上人头所做出的妥协。出嫁那天,母亲的泪水一次次洗去脸上的红妆,吉时已过,女官担心这是不祥的兆头,齐齐跪在地上求她止住哭泣。我知道,我始终是她心上最大最深的结,自从这门婚事开始筹备,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跟她说过一句话。我并不恨她,也不恨市井那些俗人,他们隔岸观望,又能窥透什么。我只是在担心我和母亲的将来,我甚至不能明白,那个年代里,女人的命运无非五种,妻妾婢妓尼,为何母亲要自贬身家,委身作妾。
作为妥协,我终于还是随母亲一同进了容王府,作为反抗,我依然沉默,把我的担心和恐惧深深埋在胸腔。母亲是温婉柔弱的女子,善待家仆,德才兼备,很快就人心所归,我们的生活逐渐平静,似乎疾风已过,尘埃正慢慢落定。
服侍我的婢女采蓝比我大不了几岁,一张稚嫩纯真的脸,常常带着愁色,我问她缘由,她迟疑半晌还是告诉了我:“奴婢能服侍小姐实在太好了,可是商略宫的素秋和小馨就没这个运气,小王爷脾气古怪,时时拿她们出气。”
既是别人宫里的事我也管不着,只能随手一指桌上糕点,“把这个送给她们吧,摊上这么个主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面有乞色,“小姐能不能跟夫人说说,把素秋和小馨换掉?今天鞭子……明天跪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我摇摇头,看她失望地捧起糕点退出去,听说商略宫的孩子比我还小三岁,竟然想得出这么些折磨人的法子。
容王府很大,所以尽管人丁兴旺,却仍觉得空。微云斋和商略宫隔得也远,原以为一生不会交集,哪曾想到有一天,我最心爱的纸鸢会飘进那个银杏参天的庭院。那个小小的孩子,眉目生得润玉一般,锦衣华服蜷缩在金丝躺椅上,神情慵懒寂寞,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也许是太高高在上,脾性又古怪,所以竟没人看懂他脸上弥散的哪怕一丝孤独?
和我一样,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拒绝俗世关怀,拒绝人情冷暖,只是他还学不会我这般沉默寡言。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听外面的风声。那样大,那样寂寥,像一个用力呼唤朋友出去玩耍却得不到回应的孩子,任性执着,孤单一人。风肆吹了整整一夜,天明才止歇。院子里没有种任何花卉,却落满了牡丹和海棠,采蓝说,风好大,都把商略宫那边的花儿带到这儿来了。
我忽然想笑。风把我的纸鸢吹进了他的院子,又把他的花铺满我的门前。
年年岁岁,每每花开的日子里起风,微云斋遍地残红,如同一曲挽歌。
继父爱玉,竟以琮字为子嗣命名。琮,帝王陪葬之玉,狂嚣之中深藏的那份无奈,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想,从他会写自己名字的那一天起,也许就隐约预见了以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