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治沉吟了一下,才说,“其他的我没意见,只是王氏妃久不生育,似不宜立后。忠虽为长子,可惜是宫女刘氏所生,也不宜立为太子。”
长孙无忌见状,出班奏道:
“王氏妃出身于世家大族,原本是皇室宗亲,乃由先皇太宗亲许给皇上,不可擅废。王氏虽暂未生育,然将来犹未可知,且其躬亲孝行,后宫尽知。先皇临崩,曾执臣之手说‘吾佳儿佳妇,托付你等,拜托拜托’。至今言犹在耳。若不立之为后,恐失天下人之心。”
没等李治说话,王氏妃的舅舅,中书令柳奭也上前奏道:
“忠为嫡长子,依礼制当立为太子,以安诸王之心。其母虽贱,臣却有变通之法。”
“变通之法?”李治望着这位国舅大人,好奇地问。
“可先将忠立为王氏妃的螟蛉子。这样,王氏妃也可正大光明地册为皇后,忠也可正大光明地立为太子。”亏这位国舅大人想出了这个主意,正所谓急中生智。也难怪,他的盛衰荣辱乃至整个家族的利益都寄托在王氏妃的身上。如果王氏妃倒了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奭的中书令也别想干成了。
“中书令所言极是,这真是两全之法。皇上可先行颁诏,过继忠为王氏妃螟蛉子。”长孙无忌又奏道。他是中书令柳爽的好友,两个人经常在一块喝酒下棋,谈天说地。
“这--”李治的脑子晕晕乎乎,一时没有好主意,就说,“这些事改天再议吧。”
这时,宰相韩瑗、于志宁一齐上来奏道:
“陛下,改元册后迫在眉睫。现今是十一月了,离新年还有个把月。一切礼制应用之物急需提前准备,不能再等了。请陛下即刻下诏,批准褚宰相所奏。”
“请陛下即刻下诏,准褚宰相所奏!”几位元老派大臣一齐跪地奏道。
李治一看,没法治了,只好说:
“就依众爱卿所奏。改元永徽,册封王氏为皇后,封子孝为许王、上金为杞王、素节为雍王。至于忠过继给王氏当螟蛉子,封为太子的事,又不是多么着急。就等等再说吧。先筹办改元册后的大典。”
众大臣一看局面就这样了,不好再逼李治了,就辞别皇上,散朝走了。
新年终于来临了,当含元殿沉洪的钟声响了三遍的时候,改元册后的大典随之举行。李治头戴皇冠,身着衮服,坐在承天门上,接受文武百官和外邦使节的朝贺。皇宫外,更是人声鼎沸,官方组织的游行庆典活动正在热闹地进行。冲天的礼炮烟花不绝于缕。京城长安的街道上,居民的家门口,全都挂着彩灯。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坐在高高的承天门上,李治心中充满了感慨。自从自己登基以来,灾祸不断,先是河东连接地震,十一月乙丑晋州又地震。突厥车鼻可汗乘机率兵犯境。整整一个冬天,京城和邻近州郡都没有下一场雪。朝野内外,有人趁机传播一些不利于皇上的谣言。每天,李治都要兢兢业业,几次视朝,听取各部、府及文武大臣们的奏事,亲自批阅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有关政治、军事、司法、财政、教育等方面的奏章。过度的劳累,搞得李治时常头晕,精神上疲惫不堪。也有聊以自慰的,就是长孙无忌等先皇老臣忠心耿耿、于政事勤勤恳恳,很好地处理了先皇葬仪、新君登基、赈灾、派兵遣将打击突厥等各方面的军国大事。李治的王朝也渐渐赢得了人心。
“陛下。”独孤及过来打断了李治的沉思,站在背后小声地说,“马上要在大明殿赐宴群臣、外宾使节。到时您可要少喝点。外邦的吏使敬酒,您不要当真喝下去,略略沾沾唇就行。”
李治点点头,说:
“皇后要赐斋感业寺,不如你领人送去。顺便给武媚捎一些绢帛钱两。过年了,她在寺庙里,心情肯定不好。”
“皇上,今天事多如麻,老奴抽不开身呀!”
“不要紧,待会赐宴时,我不喝酒就是,你也快去快回。”“我去,皇后要起疑心的。”独孤及踌躇着说。
“她不一定顾得上这事。就是问,你就说朕让去的,也代表陛下给佛上香。”
“嗯。”独孤及见旁边的赞礼官直往这瞅,怕多说一些影响礼仪,忙答应一声,快步走下承天门。
除夕之夜的感业寺里,武则天彻夜未眠,当长安全城的铜钟一齐敲响的时候,她独自走到禅舍旁的一个土坡上,凝望着破晓的天空。她看见在北边遥远、遥远的天际,悬挂着一颗巨大的晨星,它也在凝望着自己,犹如一只孤独、不同凡俗的眼睛。
而在这颗眼睛的下面,新皇改元册后的钟声犹未散尽,整个长安城火树银花。人们的喧哗声漫过寺庙的高墙,撞击着武则天的耳朵,她孤寂的心不禁有些发疼。自从独孤及走后,再也没有来过。她知道,随着新皇帝的登基,李治的身边又会聚集起成百上千绝色的女子,在美色环拥之中,他还会有精力和空隙想念自己吗?过了年,她就到二十四岁了,已走过了少女的花季时代,和那些后宫的青青少女相比,娇嫩已是明显不足。想到这儿,悲哀又要占据她的心,但她又咬紧牙关,紧闭双唇。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命令自己,重新在心里燃起希望的火焰。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是永智来了。
“武姐姐,大冷的天,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
“看!”武则天指着北方天际上那颗晨星说,“那颗星有多么大!”永智揉揉眼睛,看了一会儿,说:
“保不准又是太白昼见吧,人说‘太白昼见,改朝换代’,是真的吗?”
“哪里有太白昼见,是一颗迟迟不愿走的晨星。今天是皇上改元册后的大喜日子,你可不要乱说。”
“武姐姐,新册立的皇后是哪一个?”永智问道。
“我怎么知道?”武则天突然有些烦躁,话音上禁不住有些冲。但她很快地改正过来,搂住永智的膀子说:“好妹妹,管她谁是皇后,反正不是咱们。走,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去。”
被窝里,永智摸着武则天的脸说:
“武姐姐,你的年龄比我大,皮肤却比我的好,又嫩又白,你有什么美容的秘法吗?”
“哪有什么秘法。”武则天笑着说,“皮肤好的主要原因是要吃得好、睡得好,另外再有一个好心情,时时刻刻对未来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
“武姐姐,咱们难道一辈子就呆在这个鬼地方,我可是黄花闺女,从未破身。不像你,好歹也让先皇御幸过一两回。”
“怎么?你沉不住气啦,想做思春的小尼姑?”
“早就沉不住气了。活这么大,还没体会到男女之爱,真是红颜薄命。尼姑应该让有佛教信仰的人去做,逼着咱们做尼姑,那才是亵渎神佛。”
“永智,肯定有一天我们要出去的,你要耐心地等待。”
“等我出去了,一定要嫁个好男人,贩夫走卒也行,只要他对我好。”永智望着屋顶憧憬着未来,“那时,我给他生一大堆娃娃……”“你这么漂亮,最次也要找一个将军。永智,人活着要不断地囤积着更大的希望。”
“武姐姐,我问你一个事,听说先皇亲口赐名你叫武媚娘。你是怎么在床上哄他高兴的?不单单是美色吧。”
“人,要紧的是气质,色只是外表的一层,接触久了,就无所谓了。而气质却可以历久弥新。有美好的气质,八十岁也有人喜爱你。”
“武姐姐,让我跟你学气质吧,将来好钓个金龟婿。”
“这也不是好学的,一个男人一个口味。先皇在世时,喜欢那个才貌双全,有着孩子气的徐惠。我们一同进宫,她一跃成了贤妃。而我到最后还是个才人。”
“武姐姐,你真是吃透了男人。”永智叹了口气,“不知我的那个他喜欢我不。”
“别说了,姐姐搂你睡觉吧,好歹现在不用早课了。”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逐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掖庭宫里,新册立的皇后喜笑颜开地坐在大殿上,接受着众多后宫妃嫔们的礼拜。她旁边的案桌上,醒目地放着皇后的宝绶。武则天玄衣僧帽地走进来,像一个太监一样,无人注意她。她于是大模大样地走上去,猛地把案上的宝绶抢在手里。
“我有宝绶,我是皇后。”她面对着跪拜的妃嫔宫人们,高声地宣布。
众妃嫔又一起向她这边稽拜。皇后一见,过来就夺宝绶,恼怒地说道:
“你有宝绶,干吗来夺我的。”
武则天正在诧异间,从门外涌进来一群人,有正、副使节、宫廷礼仪官。使节手捧一个更大、更新的宝绶,高声宣布:
“武媚册立为皇后,速接宝绶。”
武则天上去,接过宝绶,这时,紫辰殿宏大的钟声再次响起,庆贺另一个新皇后的诞生……“武姐姐,你抓我干吗,快醒醒。”旁边的永智推着武则天。武则天倏然惊醒。“武姐姐,你听,寺里的大钟响了,外面也人喊马嘶,呼呼隆隆地,不知有什么事。”
武则天揉揉眼睛,顾不得回想梦中的情形,侧耳倾听着屋外的动静。这时,有脚步声跑来。有人“咚咚”地敲着门。
“慧通,快开门,皇后的赐斋来了,正停在寺门前,赶快去迎接,动作快点。”是执法的声音,她又转到别的禅舍叫去了。
永智一下子跳下床,急速地穿着衣服,着急地说:
“姐姐,快起,皇后赐斋,不去不行啊。”
“皇后赐斋?哼--”武则天鼻子嗤了一下,心冷冷地。她有心不想去,又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慢腾腾地起来穿衣服,和永智一起赶到寺门口。
寺门口已齐刷刷地跪了好几排人,武则天和永智也找了个空档,在后面跪下来。
“皇后懿旨。”这时一个太监拉长声音,宣读道:
“永徽元年正月丙午,皇后册命某为皇后。是故皇英嫔虞,帝道以光,普天同禧。特赐斋感业寺,以示节仪。”
武则天听太监读旨的声音有些耳熟,偷眼一看,原来是独孤及。赐斋的事,用不着他来啊,难道是……武则天的心怦怦地跳开了。等接迎仪式一结束,她就急急忙忙赶回禅舍。
永智拿着斋饭,蹦跳着从门外走来:“武姐姐,你怎么不拿斋饭就走了。我把你的一份捎来了。这可是宫里的手艺啊,咱好久没食过御膳的口福了。”
“你先吃吧。”武则天打了一盆水,仔细地洗起脸来,又在俏白的脸上轻施了一些胭脂。
“吃饭了,还打扮。”永智在一旁咕哝着。
这时,一个小尼姑跑进来,说:“慧通,住持师父叫你赶快到她房里去。”
“知道了。”武则天口里答应着,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青布包。
“武姐姐,住持叫你干什么?”永智问。
“回来再说。”武则天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住持的禅房里,独孤及正在和住持坐在床上,两个老相好正手拉着手低语着,见武则天进来,独孤及忙起身说道:“武才人好。”然后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箱子,“这是皇上专门赐你的。”
“谢谢公公,又劳你大驾了。”
“武才人不必客气。”独孤及说,“这几个月,实在太忙了,没能来看望你,还请武才人谅解。”
“我知道的。”武则天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青布包,对独孤及说:“你把这个交给皇上。告诉皇上,武媚时时刻刻在等待着他。盼望有一天能早点回到他的身边。”
“皇上也很想念你,多次想来,只是事太多,脱不开身。也不能轻易出宫。皇上希望你多保重身体,安心等待。”
“我能理解皇上的心。”武则天揉揉眼睛,问独孤及,“皇上的身体还好吧,偏头疼好了没有?”
“还是老样子,一熬夜就犯。”独孤及说。
“多叫人给他按摩按摩,多到户外活动活动,对皇上的偏头疼有好处。我在宫里的时候,时常这样伺候皇上。”武则天叮嘱着独孤及。
“洒家一定转告武才人的美意,这会儿皇上正在大明宫里赐宴呢,我得赶紧回宫。”
“那就不留你了。”武则天接着又说,“公公以后不要再叫我武才人,更不要在皇上面前这样称呼我。”
“那叫你什么?”
“随便,我的法号叫慧通,你叫我慧通也行。”
不觉间,已到三春时节,宫里宫外,百花盛开,百鸟争鸣,到处青翠欲滴,好一派熟透的春光。翠微殿前的小花坛里,玫瑰花又窜了二尺多高,斜枝纵横,开满了碗口大的鲜花,娇艳照人,绚丽夺目。
早朝时,李治和群臣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在五月己巳,先帝的忌日那天到感业寺拈香。午饭后,李治信步往翠微宫走去,最近几天,他都在翠微宫午睡。
“独孤及,你说到后天去感业寺会怎么样?”李治躺在寝帐里,老琢磨着事,总是睡不着,就和歪坐在旁边小榻上的独孤及说话。
“你是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独孤及半睡半醒地答应着。
“和她会面时,得秘密些,免得让后宫和长孙无忌他们几个知道。”李治说。
“知道了他们又能把你怎么样?天下都是你的,别说一个小小的尼姑。”
“倒不会怎么样。”李治揉着鼻子说。
“皇上放宽心吧,老奴已把事都安排妥了,绝对不会出什么岔子。”“独孤及,你说我一个堂堂的大唐天子,富有四海,后宫里美女佳丽成千上万,怎么就单单喜欢她呢?”
独孤及睁开眼睛,笑了一下,说:“一个人一个脾味。你和她就能合得来。要不然,就是你前辈子欠她的。”
“独孤及,她写血书时,手指头咬了多大一块?”
“皇上,这件事你都问了好多遍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当时我心慌,没太注意。你自己也可以想想,一二十个字,一气写下来,得需多少血,那手指头上的伤口能小了吗?”独孤及说着,也睡不着觉了,坐起身子,问寝帐里的李治:“哎,皇上,上次她叫我给你捎回来的那个小包,里面裹的是什么?那天挺忙,在宴会上交给你,我一直都忘了问了。”
“是一缕头发。”李治伤感地说,“她这是责怪我啊,我虽贵为天子,却让自己心爱的人,在寂寞的寺庙里,对着青灯苦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