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懂得了什么叫“草原过载”,什么叫“掠夺性的放牧”。
这哪里还称得上是一个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
据县畜牧部门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若尔盖全县的理论载畜量是195万羊单位,而实际上2000年已经达到了300万羊单位以上。至于真正的数量呢?谁也弄不清楚。例如有一户牧民自报有牦牛300只,但仔细一数却是500多只。因此,据估计,实际载畜量可能已经超过理论载畜量的一倍甚至两倍,也就意味着,成百万只羊甚至几百万只羊,根本没有可吃的牧草。
草原上的花湖倒是十分美丽的。
花湖的湖面很大,和它毗连的是另一个更大的草原湖泊措拉坚湖。两个湖泊的湖面上都开满了野花,湖底还有许多开着花朵的野草,透过清澈的湖水,这些花草仿佛正在摇曳飘动,于是便有了“花湖”这个富于诗意的美名。
花湖的周围是绿色的芦苇丛,湖面上和芦苇丛里都有许多水鸟,包括黑颈鹤、黄鸭、天鹅、白鹭、野鸭等等。几只极为罕见的黑颈鹤矜持地离开鸟群远远地饮水;黄鸭在芦苇中双双对对地嬉戏,它们和鸳鸯一样,雌雄总也不会分开,如果一只被猎杀了,另一只也绝对不会离开死去的伙伴,它会不断地哀鸣,直到自己也伤心地死去,因此当地的猎手们谁也不忍心猎杀这种痴情的动物。
我举起相机,想留下黑颈鹤高贵的身影,但它们却迅速地飞走了。遗憾中,照片上只留下了一些戏水的白鹭,它们时而轻盈地掠起,时而潇洒地插入水中,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宛如湖面上掠过一道道闪电和流星。
湖水到底是什么颜色,我弄不清楚,只觉得它映着高原上湛蓝的天空和朵朵飘浮的白云,似乎也变成了浅蓝色。真是水天一色。只有绿色的苇丛,才在水和天中划出了一条分界线。极目望去,令人心旷神怡,再加上耳边还有各种禽鸟悦耳的鸣叫声,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鲜花盛开的草原,漂亮的藏族姑娘,活泼的藏族儿童,造型别致的帐篷,静静吃着草的牛羊,恬静的湖水,飞翔的水鸟……这就是古代先哲们幻想的“天人合一”吧?
但是,在这美丽的图画下面却早已隐藏着深刻的危机。
到2000年,若尔盖县草原沙化面积已经达到70万亩,除此之外,还有91万亩草原属于潜在的沙化地,两者相加,已经占全县面积的六分之一。沙化地以辖曼乡为中心,沿黄河支流黑河、白河及黄河沿岸一带放射性地扩展,许多地方已经形成高高的沙丘。河流改道形成了沙原;过度放牧使植被破坏,露出了地表土,风一吹,也形成沙原;鼠虫害严重,一只高原鼢鼠一年可以挖出15个至20个土丘,最多的竟达到100多个,也是造成沙原的因素;除此之外,还有乱采乱挖中药材,胡乱开垦草地、铲起草皮,以及气温升高、蒸发量增加等等……
在热尔大草原上,我们看见许多地方已经绽出了一条条、一块块裸露的黄土。当这些沙化的土地连成一片时,草原的灾难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除了鼠丘地和沙化地外,草原还显示出明显的退化迹象。8月初应该是牧草最丰美的时候,但是,热尔大草原上的牧草仍然只有一两寸高。到处是狼毒、郎当等毒草,开满了紫色、红色、黄色、白色的小花,这种被称为“五色草地”或“五花草甸”的草原看上去似乎五彩缤纷,充满了诗情画意,但其实茁壮生长的多是杂草和毒草,牲畜放牧的价值并不高,是草原发生退化的象征。
若尔盖县草原退化的面积已经达到400余万亩,加上鼠丘地和沙化地,几乎占全部草原的60%。
若尔盖县的大草原上原本有许多人畜无法进入的沼泽地,著名的包座牧场便是草地的沼泽带。长征时,红军正是从松潘穿过包座草地的沼泽,再翻过沼泽前的高山,进入包座乡,和胡宗南部队进行包座战役后再入甘肃北上的。包座草地的沼泽上曾经发生了许多惨烈的、惊天动地的故事,电影、电视及各种文学作品都多次描绘过。但现在,这些沼泽都干涸了,上面满是牦牛、马匹和羊只。有人说,当年如果没有这些沼泽,红军的命运乃至中国革命的命运实在很难想像了。
当地一位60来岁的老人告诉我们:“在我年轻的时候,草原上根本没有沙化地,到处都是沼泽,辖曼乡附近还有大海子,但现在都干涸了!”
沼泽消失的原因主要是人为破坏的结果。除了牲畜超载、草原退化外,1958年后为了增加草原面积,沼泽地区曾多次反科学地大规模开沟排水、“改造沼泽”,据县《林业志》记载,到20世纪80年代末已累计“改造沼泽1400平方公里”,实际对沼泽和湿地的破坏还远远不止此数。挖沟排水的结果,破坏了湿地和沼泽的生态系统,不但没有增加草原面积,反而造成了草原板结和沙化的恶果。
森林是地球的肺,湿地是地球的肾,湿地是地球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是人类最重要的生态环境之一,对于贮水和分洪两个方面都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美国近年来所作的试验表明,只要恢复5.2万平方公里的沼泽地,就可以成功地控制类似1993年密西西比河的特大洪水。美国学者还认为,恢复沼泽地还可以起到过滤污染物和恢复生态平衡的多种作用。
为了遏止生态恶化的趋势,目前若尔盖县已经建立了国家级湿地自然保护区,联合国GEF(全球环境基金)也在这里实施了“湿地和气候变化”项目。我到若尔盖时,国家林业局和联合国的专家们正在这里检查项目实施的情况。
“进行湿地保护”是贫穷的若尔盖县向国家和国际伸手“要钱”的重要借口之一,但是在保护区不但违反规定继续大量放牧,而且还开辟了新的旅游景点。汽车的轮胎压坏了草原,旅客们的活动也吓走了许多野生动物,当GEF的专家们来进行考察和评审时,负责接待的干部们便会想方设法把他们引到别的地方,于是这些来自英国、印度、澳大利亚等地的专家们便常常无法看到草原的真实情况。
这是掩耳盗铃和自欺欺人。
为了观察草原沙化更形象的情况,离开热尔大草原后我们去到了阿西牧场,这里四五年前开始出现小面积的沙化,如今已经扩展成为半匹沙山,进展的速度十分吓人。
在黄河的支流黑河岸边和青海接壤的地方,我们看见了连绵的沙丘;黑山一带,也有许多沙化的草原,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在绿色的草地上这些黄色的沙化地显得十分刺眼。至于斑斑点点的“沙斑”更随处可见,据当地人介绍,这些沙斑近年来更以惊人的速度在扩大。
沙化的腹心地带是若尔盖和青海接壤的辖曼乡,四五十年前这里水草丰美,一片碧绿。同行的汽车司机谢军告诉我,甚至1984年他在这一带修路时,还没有发现土地有沙化的迹象,但近几年不知怎么搞的,土地、草原和公路都盖上了一层黄沙,大片大片肥美的草原变成了沙地,甚至连一座座青山也变成了连绵的沙丘。
多么可怕的巨变啊!
辖曼乡几乎终年刮风,特别每天下午风更大。由于附近没有森林,因此来自西北部的大风总是长驱直入,带走了水分,也带走了生命。有时大风中还夹着冰雹,夹着大雪,沙尘暴更是“家常便饭”,几乎每天发生。谢军告诉我,当年修路时沙尘暴经常把民工们的帐篷刮走,100多斤重的机具会从山上刮到山下……五米之外便混沌一片,连人影都看不见。即使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强盗帽”也无法睁眼;戴上风镜吧,沙子和细小的石头会从镜片旁边的空隙钻进人的眼睛。
据有关部门统计,若尔盖县的沙化面积每年正以12%的速度递增,其中固定沙地的增长速度更达到了38%,以迎风面的山垭口、河床故道和牧道增长的速度最快。
近年来若尔盖县已经开始治理沙地,从2001年开始,每年计划治理500亩左右,这种治理速度和沙化速度比较起来,确实是“杯水车薪”,很难取得显著效果。但由于治沙成本太高,每亩约需600元以上,而国家给的费用只有200元,因此也只能“望沙兴叹”。
在沙丘上,我们看到了成都“联合利华”企业投资与成都大学共建的“西部”友谊林,种了几百亩牧草和高山柳,大约60%已经成活。但是稚弱的它们不知道最终能否在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扎根生存?
辖曼乡的北面在唐克附近和甘肃连结处是九曲黄河的第一湾。历史上,这里“水草丰美”,是我国三大名马之一“神曲马”的故乡。
“第一湾”的附近,是白河注入黄河的地方,如今,和黑河一样,白河的岸边也有许多沙丘,水很浅很浅。
而黄河呢?这条被子子孙孙、骚人墨客歌颂了无数遍、孕育了中华文明的母亲河,水量也很小,一点也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以及“惊涛澎湃,掀起万丈黄涛”的气势。
我实在不敢想像,如果在不久的将来,长江也和黄河一样地断流,如果“天府之国”也变成黄土和沙丘,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我们的后代子孙将会怎样……
阿坝县和红原县的情况和若尔盖十分类似。
阿坝县沙化地已达37万余亩,潜在的沙化地还有200万亩,除此之外,被鼠虫危害的草原还有上百万亩,全县水土流失面积已达4200多平方公里,占幅员面积的42%左右。
老人们回忆,当年红军到达阿坝时,沿阿曲河两岸都是茂密的灌木和乔木,红军便以这些树林为掩护进行战斗。仅仅过去了几十年,如今这些树林已经完全消失,阿坝县城四周只留下光秃秃的高原丘陵。近年来城内种了一些杨树,8月,是杨树开花的季节,满城都飘飏着柳絮一样的杨花,给这个高原上的古城带来了一些绿色的幻想和温馨,但却终究难以遮盖古城的荒凉和人们心上的失落。
几十年间就消失了森林只留下了草原,再过几十年草原也会消失只留下沙丘吗?
在上阿坝,我看见了大片退化的、长满狼毒和蒿草的草地,被鼢鼠破坏了的草场,以及开始沙化的土地。在甲尔多乡的冬牧场上,两千来亩草场上满布着大大小小的鼠丘,远处的山梁上出现了一片片黄土。小片小片的荒漠正在迅速扩大,连成大片大片的沙漠。
望着沙化的草原,阿坝县农牧局局长谢德才十分感慨。谢德才本是成都市龙泉驿花果山人,20年前学校毕业后到了阿坝县,他戴着藏族人常戴的宽沿帽,黑红色皮肤、豪爽的谈吐也很像一个藏族人。他一再对我说:“在阿坝、若尔盖这些高寒、干旱、高海拔的地区发生了沙漠化是根本无法逆转的。如果川西北草原也沙化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以说,整个中华民族也就无可救药了,那真是民族的悲哀啊!”
于是他郑重呼吁:“首先,要加强对川西北草原生态价值的认识,要知道,这是中华民族两条母亲河的源头地区。其次,要把科学种草养畜提上重要日程。目前,传统畜牧业已走到了尽头,草原已过载,体制已改革,而用科技改造传统畜牧业却一直没有落实。第三,必须加强对治理沙化的投入。‘九五’期间每亩草原仅仅投入三毛多,而且还被挪用。钱被吃光了,沙化咋治理?畜牧人员没有工作经费,没有交通工具,而当地的牧民在观念上又不接受有偿服务。此外,还有宗教、部落、土司等各种势力的影响,使基层政权组织力量软化,上面布置的工作,通过乡、村这两级时,便常常变了形……”
阿坝县已经多次出现了沙尘暴。这种天气20世纪80年代还很少出现,90年代就变得越来频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