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2000年曲麻莱县第一次到省有关部门去办理秋智乡白的口的采金许可证时,“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保护问题还没有引起重视,也还没有成为舆论广泛关注的热点,省有关部门很快就给他们办理了许可证。2001年,曲麻莱提前和采金老板们签了合同,收了定金,但情况却已经起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一年,青海省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们连续就“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恶化问题质询,媒体也发表了很多文章,保护“三江源”的话题越来越热,理所当然地提到了为子孙后代负责,为中华民族繁荣昌盛负责的高度,于是省有关部门便拒绝再一次签发许可证……
已经和采金户们签了合同并收取了定金的曲麻莱县,一下子变得十分被动,用宋铁牛的话说就是:“我们已经刹不住车了,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现在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宋铁牛汉语说得很好,竟用了一连串汉族的谚语来调侃自己。
许可证批准的采金面积为0.52平方公里,但实际开采面积却达到5.2平方公里以上,为批准面积的10倍,难怪会引起省领导震怒,不但罚款500万元,要求立即回填,而且还坚持要追究领导责任……
在我的要求下,宋铁牛陪我去县城北边的秋智乡白的口“参观”停止采金后回填的现场。
据说我们走过的是县内自然环境较好的地方,但实际上草原并不丰美,稀疏的、低矮的牧草伴着许多鼠洞和旱獭洞,已经明显露出退化甚至沙化的迹象。
当然,草原上最活跃的还是老鼠。
汽车驶过了一道又一道干涸的河床,有的河床上还残留着细线一般的溪流。河床的痕迹清楚地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有过宽阔的、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竟先后消逝了。
坐在汽车上,望着大草原,宋铁牛又恢复了高原青年汉子的豪气和开朗。他露出了出自内心的自豪,带着有些调皮的微笑,不只一次地问我:“怎么样,我们的曲麻莱很美吧?您看那山,那草原……”
他用悦耳的男低音轻声唱起了藏族民歌,歌词我不懂,但曲调很美。
只是一提起采金和回填,他愉快的表情便立即消失,喃喃地说:“压力太大了,教训也太大了,以后再也不敢采金了……”
采金地白的口在长江支流色吾河的一条小支流上,本是一片美丽的高原湿地,牧民们曾在这里围栏育草。但经过采金的破坏后,现场确实惨不忍睹了。
由于采取的完全是现代化的“大兵团作战”,推土机、挖掘机、装载机联合作业,因此原有的湿地、河流和草原,都被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破坏,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座座小山一样的沙砾堆。灰白色的沙砾堆高达十几米甚至20多米,沙砾堆下常常出现一个个深潭,潭里有黑色的死水和黄色的泥浆,听说牧民们的羊只曾掉下被淹死……
当地的牧民们反映,色吾河本来清澈见底,是草原上人畜的饮水源,但采金却使它变成了一条有毒的“黑水河”,再也无法饮用了。
这种未经批准,违法乱挖滥采的行为,曾被省领导斥责为“胆大包天”,一直受到当地干部、群众的强烈反对,检举意见一直送到了青海省和国务院。国家环保局进行了认真处理,勒令曲麻莱立即停止采金;省政府迅速组成了工作组前来检查,以后又给予曲麻莱罚款等处分。
现在,人们十分关注的是,当地手握权柄的某些领导人,除了决策失误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违法行为?有没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自1999年起,曲麻莱便开始进行“生态环境建设工程”,国家每年投资数百万元对天然草地进行围栏封育、人工种草、治理黑土滩、灭治鼠虫害、封山育林、建设人畜饮水点等等,白的口一带也属于“工程”的建设范围,县领导们不会不懂得“江源第一县”生态环境的敏感和重要,为什么仍然反其道而行之,和国家的“生态环境建设工程”唱对台戏?
专家们说,采金让曲麻莱的县财政收入得到了两千万元,但要恢复被破坏的环境,也许两亿元都不够,而且许多地方是不可能再恢复的……
曲麻莱原计划拨付300万元资金进行回填,我到现场时,看见有5个机械化施工队、20台大型机具正在施工。但使人不解的是,机声隆隆进展却十分缓慢,20多天过去了,回填的长度还不到1公里。按这种速度,总长21公里得搞两年!省国土厅已经打来电话,严厉批评进展太慢。
20多天曲麻莱已经投入资金100多万元,以后的资金又从哪里筹集?
宋铁牛召集回填施工队的老板们座谈,了解进展缓慢的原因。他阴沉着脸说:
“这里的情况我非常不满意!我估计20多天应该复填了5公里,实际上1公里不到,而且质量还不好。算起来,每台机具一天填不到1米!油到哪里去了?让我怎样给政府交代?……签合同时我问过大家有没有能力,大家都说没问题,现在却成了这样!去年挖这十几公里只用了一个月,今年填了20多天还是这个样子!前天我来过一次,看见这里的情况,回去后一晚上没睡着,今天请大家座谈,你们能不能想点办法?”
虽然宋铁牛说得情急,但老板们却并没有被他的情绪感染,大家最初是沉默不语,后来便不约而同地叫喊困难,包括“气候不好,生活太差”,“坑太大,太深,机器不好运作”等等。
宋铁牛显然并不满意他们的回答,便威胁道:“不执行合同,你们拿不到钱,只有打包回家,请你们想一想!”
谈来谈去,老板们终于谈出了真实的想法,一位年轻的女老板带头道:
“过去在曲麻莱采金是错误的,现在不让我们复采也是错误的!只要允许复采,我们可以边采边填,不但不要县上付回填费,而且还可以上交管理费……”
其他男老板们也纷纷附和。
原来,这才是进度缓慢的真正原因!由于采金可以获得暴利,于是白的口至今仍然使许多人眼红,他们想用消极怠工的方式逼迫曲麻莱县政府就范,允许他们在这里进行复采。
受到严厉处罚的曲麻莱当然再也不敢答应这类要求了。因此宋铁牛一面沉重地叹息,一面反反复复地告诫他们:
“个别老板想转包,想复采,坚决不行,请你们不要抱任何希望!我还是那句话,不执行合同,只有打包回家!”
座谈会开过了,但看得出来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回填已经如此困难,而要恢复被破坏的草原,绝不仅仅是一个回填问题。淘金时,草原上的泥土已经全部被河水冲走,只留下了沙砾,回填后种草时到哪里去找寻土壤?解决了土壤后,又该怎样选择草种?特别困难的是,怎样才能用人工的办法形成大自然中各种不同草种的混生共长?
专家们估计,在高原上被破坏的地方种草,三年之内可能会成活一部分,而三年之后将全部死亡……
这一切严峻的问题,究竟怎样才能解决?也许,就青藏高原目前的科技水平和财力状况,它们是根本无法解决的……
从白的口回来,大家的心情都很沮丧,直到汽车开到县城附近,看见为了迎接即将举行的赛马会,草原上已经搭设起上百座各种各样美丽的帐篷,宋铁牛的脸上才又露出了笑容,热情地邀请我前去参观。
帐篷都是崭新的,上面绣着不同的图案和花纹,是各乡镇和各部门搭设的。也许是在互相攀比吧,一座比一座更漂亮。人们从四面八方兴高采烈地拥来,放着鞭炮,手里举着纸花或塑料花,坐着汽车,前面还有摩托车开道。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靓丽,藏族姑娘们穿上了镶着水獭皮边的缎子长袍,戴上了黄金、珊瑚和翡翠镶成的耳环和项链。人们告诉我,正式举行赛马会那天,大家会打扮得更华丽,各种贵重的首饰和贵重的服装被太阳一照,会使人眼花缭乱,一个人的服饰有的竟值好几十万元。
赛马会会期是7天到10天,会上将举行唱歌、跳舞、马技、体育等表演和竞赛。全县近3000人参加,估计应邀前来的客人也达3000人左右。
这次赛马会是为庆祝曲麻莱建县50周年特地举办的。
但是,看见兴奋的、来来往往奔跑的人们和各单位如火如荼的准备情况,看见新落成的宾馆和蜂拥而至的各路“贵宾”,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喜悦起来。不知怎地,我的耳边老是响起副县长阿旺义西和畜牧局局长若巴仁青的叹息——“再过十几二十年,我们估计许多牧民将无法生存”,“再过20年后,县城将不得不被迫搬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荒凉的、沙化的草原,于是我想起了辉煌的古埃及文明的衰落,巴比伦文明的毁灭,玛雅文明的消失,乃至古丝绸之路上被风沙掩埋的一座座城市——楼兰、车尔、尼雅、丹当、喀拉、塘格……
于是,“辉煌的落日”这一比喻便突然出现在我的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