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从第一眼,我就断定,那是一个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男人。”
“他清秀、英俊,优雅、忠诚,有着知识分子典型的谦虚和绅士风度,也许是由于未能从丧妻的悲痛中痊愈,脸上时不时地还挂着一丝淡淡的、让女人一不小心就要堕入情网的忧郁,我从来没想过,象他那么杰出又有智慧的男人会对我这种女人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这四个字让我愕然。
“在你看来,这并不奇怪,对不对?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和阮芫长得那么象。”
“归途费了很大的心思才追到我,当然,问题不在他身上。”
“就象你说的,我天生就是个没什么自信的女人,一直以为自己除了长相还可以之外,没任何所谓特殊的个人魅力,始终默默无闻平平庸庸地守着自己渺小的一片天。而归途,不仅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建筑师,还拥有一份妻子遗留下来的巨大产业,他完全可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怎么偏偏就看上我这么个小职员呢?”
“于是,我害怕了,一方面很想跟他在一起,因为这很可能是我人生里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另一方面我又怕他是一时冲动,等到发现我只是个花瓶就一脚把我踢开,这种事情我碰得多了,否则我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高不成低不就的。”
“可是后来,我父母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归途那边,竭尽全力撮合我们,好象一旦放弃我就再也嫁不出去似的。奇怪的是,归途和他们的缘分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来一往,很快就成了一家人。”
“我父母出生低微,没念过多少书,归途对他们却象亲生父母那般地孝顺,虽然我也知道,那是他追求我的一种策略,将来未必还能保持下去,可是象他那种身份的男人,能对我的家庭如此用心,我又怎么能不感动?”
“于是,我心软了,结婚不过就是一场赌博,与其和一个条件不上不下的男人耗一辈子,不如押大一点,这个看上去高不可攀的男人或许真的就是我的真命天子也说不定。”
“一旦想通,我就立即改变了态度,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热情,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谈了三个多月就匆匆忙忙地结了婚。”
“可是,没想到蜜月一过,问题就出现了。”
潘月端起杯子,脸色从明朗转向灰暗。
我没有插嘴,为了保护她好不容易徐徐敞开的心扉。
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我必须全神贯注,以便听清楚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归途认为前妻去世还不满三年就举行隆重的婚礼有点不太合适,所以,我们办完手续就直接出国去度蜜月,当作是旅行结婚。就在回家的路上,归途接到电话,他父母得知我们结婚的消息,已经特地赶到A城来看我了。”
“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紧张,惟恐他们拿我和他以前的太太作比较,可是,结果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唉,我要怎么对你描述他们见到我时的那种奇怪的表情呢?……”
她好象突然失去了表达能力,显得有些笨拙。
“安凌,坦白说,那天晚上,当你看清我的那一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我犹豫了一会儿。
“我想,我是真的被你吓到了。”
“害怕么?”
“是的。”
“虽然我并不知道阮芫已经死了,也许,是你当时的打扮让我产生了错觉,我觉得你象……象……”
“象鬼。”
她几乎立刻就说出来了。
隐蔽在脊梁骨里的寒气又悄悄爬上了我的颈项,同时,先前那种一言难尽的无奈也重新回到了潘月的脸上。
“他们的感觉和你一样,我是说归途的父母,虽然从头到尾他们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但我还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某种异样的情绪。”
“站到我面前的那一刻,归途的母亲本能地退后了一步,这个细节我一直记忆犹新。”
“她的眼里充满恐惧,他父亲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凝重而苍白。我觉得他们在害怕,这种反应让我手忙脚乱,我慌张地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审视自己的装扮,不晓得哪里吓到了他们,以至于他们看到我就象看到一个鬼似的。”
“和一个已经去世的人长得那么象,有那样的反应也是正常的。”
我安慰她。
“可你为什么也会有这样的反应呢?这让我怀疑,当初,让归途的父母产生恐惧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死去的阮芫?”
忽然间,我对她萌生出同病相怜的情绪。
我无法解释这种的心情,更区分不了到底是潘月在玩弄自己的命运,还是命运在无耻地玩弄她?
“最后,他们到底对你作出怎样的评价?”
“你指的是那句话么?”
我点点头。
“他们奇怪地打量了我半天,然后把归途拖进书房谈了大约十五分钟,等我泡完茶从厨房出来,已经准备要走了。”
“我和归途的父母在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氛下告别,就在归途关上铁门的那一刻,他母亲终于忍不住回头,对我说,你和小芫长得还真是像。”
潘月难过地垂下脸来,眼角不知为何就湿濡了。
“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我……”
她努力地想要继续往下说。
“当天晚上,我谎称自己忘了买照相本,问归途有没有多余的影集可以暂时放一下我们蜜月时拍的照片,实际上,我是想看看阮芫到底长得什么样,可是归途却说,他已经把过去的东西全处理掉了,连照片带影集都扔了。”
“我很疑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又不敢问他原因,我怕,怕自己接受不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大家都是女人,换成是你,你的第一反应肯定也跟我一样。”
“但是没想到,归途主动对我解释了这件事。”
“他怎么说?”
“他说,我的确和阮芫长得很相似。但事实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他完全是为了要寻找一个替代品才决定娶我的,之所以销毁有关阮芫的东西,就是为了不让我产生误会而影响他好不容易重新找回的幸福……”
“你相信他么?”
我敏锐地把她一直试图遮掩的问题挑开。
她的眉头果然锁住了,半晌,才微微放松。
“那一刻,我是相信的。”
“不仅相信,还很感动,我没想到他会看透我的心。”
“他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几乎立刻就消除了他父母带给我的那种心理障碍,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地被一个近乎完美的好男人深深地爱着,甚至……即便他心里真的还有着阮芫的影子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必须接受他的一切,包括那些令他难以忘怀的过去,只要他确定,现在爱的人是我,那就够了。”
“然而……”
…… ……
飘忽在我和潘月之间的那层屏障,刚刚还模糊着,此刻,不知不觉,又屹立了起来。
我开始猜想接下来的故事是否会有着越来越多的雷同,而让我的记忆在顷刻间如洪水决堤般一股脑全涌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承受一份几乎同时出现的双重记忆。
我必须想想。
好好想想。
这时,乔牧回来了,他一踏进门槛就看见了我们,同时迅速地在我脸上寻找着这场谈话尚未消退的那些正影响着我的情绪。
潘月也把目光移向窗外不知名的角落,我想,她不想再说下去了,至少,今天不会了。
2
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男人。
至于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和我又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却无论如何也归整不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牧质问我,全然责备的口吻。
“想忘记。”
他不信,硬是要从我脸上找出走火入魔的证据。
其实,连我自己也变得有些不清不楚了,原本很果决的信念在无法抵御潘月绘声绘色的时候,就不知不觉混淆在了一起,涵盖以往所有我力求撇清的东西,没有退路地笔直往命运的死角逼近。
这场颇有预谋的疗伤才刚刚开始,我却已看见,站在遥远的大路尽头的,是安的影子。
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么?
还是依旧孤独地一个人,为我即将到来的困顿起舞喝彩呢?
“要和她保持距离。”
乔牧一再提醒我。
“不能单凭她的话就断定她是无辜的,更何况,无辜不代表没有侵略性。”
侵略?
乔牧用了一个很危险的词,一个让我心有余悸的词。
“你并不了解她,这样的评判对她不公平。”
我不知道这话是在替潘月说,还是在替自己说。
“我会比你更了解她的,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因为潘月,我们之间又有了分歧,有时候,我觉得乔牧的触角比我更敏锐,他有一双和安一样的眼睛,总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而我,却从不认同。
乔牧很担心我,说不出理由地担心,有些话他是没办法和我明讲的,比如,他觉得我低估了潘月,那绝不是个寻常的女子,遭遇她,对我来说很象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轮回。乔牧几乎立刻就投入到寻找归途记忆的调查中,他好象认定潘月所带来的谜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让我变成一颗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棋子,又一次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堕入另一个不可预料的陷阱里面……
是么?是这样的么?
至少,她已经让我想起他了。
这足以预示,这场邂逅正逐步裸露出我必将重回故里的端倪,而那种渐进的、不分彼此的姿态,就象一条扭曲的锁链,将我和潘月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并且,让拙言的潘月很快就变得能言善道起来了。
“对你倾诉,就好象和自己交谈。”
“不一样的自己,无顾虑无杂质的自己,那种感觉很奇特,你呢?”
我没有正面回答,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她永远不会明白,在我眼中越来越看清自己的喜悦是来自那些囤积在我脑液中的,没完没了的梦,那些原来只属于她一个人,日后却要跟随我一辈子的梦。
那些梦是如此胶着、粘稠、扑朔迷离。无法沉淀,更无法溶解,情节始终只围绕着一个人——也就是潘月的丈夫,归途。
他的容貌日益清晰起来,连梦中的嗓音也变洪亮了,有时,甚至无缘无故站到我的面前来扰乱我的眼睛,那种时候,他通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着不晓得从哪个角落投射进来的视线。
他看不见我,却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这前所未有的奇幻异觉让原本只和潘月一个人互动的我同时体验到两个人的情绪,一不留神就会从应有的高度上直线坠落,陷入面对面的窘境。
从表现上看,梦境中的我和潘月是同一个人,说她所说,做她所做,但本质上,我的大脑依然清醒地知道我在经历着另一个人的生活,并力求全神贯注地接受、吸纳当时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梦中人是不可能觉察到梦境以外的东西的,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是因为他已经存在于潘月的记忆中,他只是配角,只可能重复当时的言行举止,眼目所及的也只有潘月一人而已,绝无意识到我的可能。
可是,怪异的情形出现了,不仅出现,而且每晚都在持续不断地往前发展。
刚开始的时候,潘月总是无法说太多,尤其是讲到令她不愉快的地方,她会立即停滞下来,这对我的过滤造成凌乱的阻碍,因此,在最初的几段梦里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古怪的迹象,直到有一天,我梦见潘月站在客厅里问归途还记不记得和阮芫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对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说了一句话:
“谁?是谁在那里!”
当时,我正站在原地说着潘月的对白,可是,潘月看上去却好象一个人在演独角戏,她根本没听见归途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但是,我听见了。
于是,第二天醒来时,我突然意识到,昨天夜里,那个男人有一句话不是对潘月说的。因为此时此刻,遗留在我脑海里的,除了潘月的忧患,还有那句话给那男人带来的一霎那的恐惧——对偷窥着他的我的恐惧。
从那以后,每次入梦,他都会忽然感觉到我的气息,防不胜防地说出一两句潘月听不到,却让我束手无措的话来,幸好潘月的思路很清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可是,她丈夫却始终对我抱以本能的警惕,四处搜寻着我可能存在的痕迹,让我的神思无法全部集中在潘月一个人身上,就象是故意捣乱的恶作剧,但是,我知道那并非他的本意,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觉得有人在默默地偷看着他。
我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乔牧,也许,这正是他一直想要从我身上验证的事实,然后,便会用各种方法劝导我放弃对潘月实施的危险计划。
我不想放弃。
尽管我的内心已经七上八下,一刻也安稳不下来了。
对于这个能够在梦里觉察到我,并试图揭开我面目的男人,我无力拒绝,尤其是当我一次又一次重新看清他,继而回想起他的时候。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窥,如果,他真能找到我的话。
3
“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
“象是有贼溜进了我的脑袋,每天偷走一点点。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那种感觉,反倒觉得轻松,你说得对,我是应该说出来的,尤其是对你这样的人。”
潘月坦率地望着我,和先前一贯怯懦的神情大相径庭。
我也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几次,只要再几次,她就能彻底忘记过去重新开始,而我那个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说些完整的吧,前两次你的情绪好象都不怎么稳定,老是断断续续的,搞得我也糊里糊涂。”
“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故意试探她。
“今天早晨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你瞧,还真想不起来了。”
“你说,你和归途结婚后的第二年偶然发现了我和阮芫照片,接着,生活就变了。”
其实,潘月并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那是我自己对最近几场梦作出的小结,潘月自从第一次见面后就一直在对我描述那些片段式的情节,虽然每个段落画面的都很清晰,但也不乏矛盾与重复,因此很难整合到一起去。我当然不能阻止她反复唠叨那些令她敏感又痛苦的影像,越是不堪回首的东西就越让人止不住要回头,破坏这种逃脱不了的定律只能给我日后的梦境带来更大的困难,所以,我只有等待,等待她从神经质的宣泄转为理智的叙述,那种过渡必须是自然的、没有知觉的,象山涧的小溪那样从一个湾滑流到另一个湾,最终汇入我的海口,完整地与我融为一体。
目前,时机已经成熟,我打算多花点时间来慢慢引导她。
“事实上,我的生活早就不一样了,只是我自己从来没发现罢了。”
我愣愣地注视她以示不解。
“说得简单一点,归途虽然脑袋里清楚地知道我是潘月,潜意识却把我当成阮芫,他自以为爱的是我,其实根本是另外一个女人。”
“可见你还是不相信他。”
潘月马上摇头。
“我当然相信他,我怎么能不相信他呢?他的眼睛是真挚的,体恤是诚恳的,即便做梦也从未叫错过我的名字,除了工作,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的身上,陪伴我、逗我开心、运用各种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浪漫手段来制造情调,以至于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上帝,无端端赐给我这种小人物如此丰厚的幸福。”
“大半年过去之后,我更加确定这神仙般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死,但是,就在那时,我和归途吵了第一次架。”
“为了阮芫么?”
“阮芫?”
潘月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对她不屑一顾的轻蔑。
“不,为什么都不会为她。我老早就忘记还有这么个人曾一度困扰过我,更何况家里没有一件属于她的东西,即使要想也想不起来。我和归途从结婚到现在总共也没吵过几次架,清算出来也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你眼里和普通的夫妻闹别扭没什么两样。”
“有没有薄荷烟?”
她突然问道。
我挥手把MAY叫过来。
她回吧台去问乔牧,乔牧的眼光立刻警觉地瞥向我这里,我对他点点头,他便把烟给了MAY。
“你和乔牧是很奇怪的一对。”
潘月熟练地点烟,不经意地把话题转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