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遗忘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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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乔牧(1)

1

在A城我就知道这个地方,听说很多人向往那里,只为一杯名叫SO LONG鸡尾酒,意思是“再见”。名字是乔牧取的,贴切、含蓄,颇有意味,很符合他的调调。

SO LONG很昂贵,贵到为迄今为止喝到它的人列一张清单,也不过薄薄几页,但人们还是一波又一波,不远千里地来到S城,寻找那家叫做“遗忘”的酒吧,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大把大把的钞票来换取一杯色彩斑斓,口感却再普通不过的鸡尾酒。

SO LONG的确是一种极其普通的鸡尾酒,之所以让人着迷,是因为人们相信只要喝过它,就能消除孽障远离痛苦。

每天,有数不清的迷途羔羊流连在遗忘酒吧,他们共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用金钱换取一次永别:和寂寞永别,和伤痛永别,和内疚永别,和谎言永别,和充满罪恶、贪欲的自己永远永别,只要能够换来内心的祥和,灵魂的超脱,即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想讨价还价?不用老板开口,你就会被赶出去,没有人会容忍你讨价还价,那是对它最无耻的亵渎。它是神圣的、无价的,和活着的解脱斤斤计较,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于是,进去的人有不少是一无所有走出来的,但是他们心甘情愿,因为他们觉得,没有什么比心安理得重新开始更有价值,也正因为有了他们,遗忘酒吧才能变成一座隐蔽在S城黑暗深处、充满魔力的古堡,被称作“忘忧水”的SO LONG,便是这古堡里“邪恶”的魔法师为骗取财馕而精心准备的“心灵毒药”了。或许,我不该用那么贬义的措辞来形容乔牧和他的遗忘酒吧,他并没有真的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和我一样,利用了自己的“特长”罢了,其过程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各自的目的不同——我用来填补无谓的生活,他用来赚取丰厚的利润,更何况真正能够品尝到SO LONG毕竟也只是少数。乔牧是一个与我有着相同异能的男子。

孤僻、傲慢、不苟言笑,为人苛刻又自命清高,唯一的乐趣是利用客人酒后吐真言的特性偷窃别人的记忆,道具是一杯品质拙劣的鸡尾酒,如果幸运,遇到一两位郁郁寡欢的富婆或美女,也不介意发生一两段二十四小时以内的短暂爱情,因为和我一样承担了太多的人生悲苦而早早地看破红尘,把所有的人情世故统统归结成一句话:“人生没什么意思。”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时常与他争论,他却骂我虚伪,一再强调我和他是天生的同类,打心眼里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我一直无法准确地判断我和乔牧之间的关系,这使我在梦到他的时候变成一个游魂,徘徊在城市各处,用最最鄙视的眼光俯瞰彼此愚蠢的样子。

我们经常口出狂言,刻意表现出对另一方毫无理由的憎恨,甚至,不惜冷嘲热讽、恶言相向。做爱的时候,却象连体婴似的,用那种千方百计想要把对方咬死的力量吞噬着如海浪般汹涌的高潮。我不知羞耻地尖叫,直到唾液干涸官能迟钝,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乔牧却始终沉闷,面无表情地在我怀里疾进、翻滚,但是,那并不影响肉体的愉快,他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在我身上攀援、跋涉,仿佛那是一张能够聚集并释放他所有贪欲的巨大温床。

“你象……”

“象什么?”

我研究他每一次从高空坠落时的表情,居然没有臣服、空洞和匮乏,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一个能够逾越并驾御官能极限的男人。

“象一只永远吃不完的苹果。”

“每当我准备要咬下一口的时候,便发现前面的豁口已经长好了,完美无痕地找不到一丝牙印,所以,我永远无法完整地品尝你,也永远无法看见隐藏在表皮深处、果核的真实面貌。”

“一个平静的女人,身体却充满灵欲的甘露,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乔牧的话反而让我体会到,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不小心猝死在这男人的怀里,未必不是一种好归宿。

“我不会让你死。”他低声怒呵,身体依旧坚定地蠕动。

“除非我比你先死。”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至少六年前不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眉目因为这句话而闪露出讶异的红光。

“那六年前,你是怎样的?”

“很简单,很快乐,很自信,很有力量,很……”事实上,他触到了我的痛处,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那现在呢?是什么让你不快乐,不自信,没有力量了呢?”

我逃开他的眼睛,他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常常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受到被吸附的恐惧。

“现在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轻蔑地把目光倾斜。“我讨厌假惺惺的女人。”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同时,也碾碎了我所有关于如何在S城重新活过的雄心壮志,并让我清楚地认识到,在他面前,我是无法伪装自己的,为了避免更多的自取其辱,我决定放弃,用真实的姿态面对自己。然而,那并不容易,不仅不容易,而且还痛苦不堪。

乔牧是个奇怪的男人,我读不懂他的心,读不懂他为什么要靠近我,努力地,想要让我死灰复燃起来?可惜,那样只能让我更加死心塌地地觉悟到,六年前的那段往事,永远永远,也唤不回六年前的我了。这便是他为什么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免费送我一杯SO LONG的原因。

他想偷走属于我的记忆,不管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他始终都在算计着,但是,我不会让他得逞,如同我宁可假装坚强也不愿独自害怕一样。我没有勇气抛弃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从来不指望你喜欢我,所以,更不会在意你讨厌我。”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红光骤然消失,顷刻间,变得灰蒙蒙。

我有点得意,但是我知道,他说了假话。或许,我也是。

2

乔牧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我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我们一直分居在不同的城市里,后来我才知道,他在A城的时间并不比我短,他出生在那里,对它的印象比我好得多,直到养父母离异,才匆匆搬到S城。没多久,他养父就病逝了,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也就是著名的遗忘酒吧。

我父母罹难那年,乔牧意外地出现在他们的葬礼上。

他鞠躬并送上花圈,然后彬彬有礼地走到我面前,问:“你不记得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没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仔细打量一个人,但是,象他这么一个身材魁梧,五官浓重的大胡子男人,是不该那么容易就忘记的,由此可见,我的的确确与他素不相识。

可是,他却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作为证据,很明显是有备而来。

那是一种用竹签自制而成的小玩意,长条形的弯成弧度,与短的垂直,自半心部位扎牢,顶端装着一个滑稽的小人头,弯曲的两个端角上挂着两串重量相等的彩色纽扣。

我怔住了,不是因为联想起什么,而是我认出这个不倒人是我做的。

那是我童年时代的玩具,怎么会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

“猜猜我是谁?”

他让不倒人伫立在右手的无名指上,继续和我捉迷藏。

我屏弃所有的杂念苦苦思索,终于想了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当年坐在我父母办公室里,霸占我位子的小男孩。

“你叫……?”

“乔牧。”

“不是木头的木,而是游牧的牧,麻烦你别再叫错了。”

他下意识地把胸膛挺成一堵墙,很认真地解释。

“我叫错过你的名字么?”

“从十岁起就没叫对过。”

“我叫你什么?”

“木头。”

我想笑,我知道那不合适,但他真的让我在那一瞬间,忘却了丧失亲人的痛苦。

“喏,这就是你当年送给我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送你这个?”

“我怎么知道?”

他瞪大眼,让我觉得自己象个傻瓜。

一个成熟的男人,把一份童年的礼物珍藏二十几年,而今,又费尽心思要让我认出来,耿耿于怀的怎么可能只是一只玩具?

可惜,他太自以为是,一场感人肺腑的重逢就这么不痛不痒地被糟蹋了。

葬礼过后,我应邀来到遗忘酒吧,短短一月间,我几乎喝遍了那里所有的调酒,除了SO LONG。

那段日子,我象根断了线的风筝,在城市里乱飞,白天为谋职奔波,晚上就躲在乔牧的酒吧里醉得不省人事。倘若没有人点SO LONG,乔牧就陪着我天南地北地聊,聊过去、聊现在、聊不知的未来,同时,也慢慢捡回了他童年时代遗落在我脑海里的碎片,零零总总,竟然也拼凑出不少画面。

然而,当那些画面清晰地铺展在我眼前时,却并非如我想象中那般美丽。

乔牧是我父亲生前的好友乔伯伯唯一的养子,他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无从知晓,十岁那年,他每个礼拜按时到我家来,和我一起接受过滤记忆的试验。

在我的印象中,当时的乔牧是个沉默寡言,非常自闭的小男孩,他不象一般适龄儿童那么调皮好动,也没有十岁孩子应有的丰富表情,整日垮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角里,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些病人。

但是,他的眼睛很迷人,尤其是专注的时候。

幼小的我并不知道,这就是自己忍不住要偷偷注意他的原因。

我试着主动和他说话,可是他总耷拉个脑袋,冷冷淡淡的,直到十二岁生日那天,送给他不倒人的时候,才第一次大胆地抬起头来看我。

这就是我和他之间,仅有的一面之缘,也就是那天,我被迫退出了父母的试验。

乔牧和我不同,他的天赋出于本性,很小的时候就拥有很强的感应,所以乔伯伯才会把他送到我们家来,可是,自从他的能力被认可后,就彻底融入了我父母的世界,很难再见到他了,不然,我也不会把他忘得那么干净。

后来发生的事,是我们相遇之后,乔牧才断断续续回忆起来的,比如,他曾经当过我父母的助手,也按照我父母的意愿在大学里攻读精神病学,发奋图强要成为一名杰出的精神病专家,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放弃原来的目标,陪乔伯伯一起离开了A城。

乔牧叙述那些事时,显得很平静很淡然,甚至还有点含糊,我认为他并不乐意对我提及太多关于自己的隐私,而且刻意不让它们连贯起来,惟恐我偷偷置换他的记忆似的,可见他是多么小肚鸡肠的人,居然以为我晚上和听友交交心,白天无偿地为他们清理脑袋就会跟他一样患上职业病?

跟他比起来,我的工作单纯多了,而乔牧,却无时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想要偷走埋葬在我脑袋里关于安的那些故事,因此,他才是真正老奸巨滑的高手。

“总有一天,你会说的。”

他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威胁我。

“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拯救你。”

“哦?那么你是神咯?”

我尖刻地讽刺他,津津乐道地看着他倨傲的面孔上涌动起微妙的尴尬。

“对你来说,我就是。”

“那你一定是死神。”

他的颧骨即刻变得煞白。

“我承认,那的确是我的一场噩梦,除此以外,你全都猜错了。”

“乔牧,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根随时随地可以抛之脑后的愚木,而那段往事和往事里的那个人,却是我一辈子都不能抛弃的记忆,除非你让我死掉。”

当时,我没想到那句话会让乔牧沉默整整一个冬天。

而乔牧的沉默,又让那个冬天在我和他之间下起一场无声的大雪,直到现在,都未能完全融化。

他开始猎艳,每天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我不太清楚那些女人是否真的全都合他的口味,但我无权干涉,更何况,他看上去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快活多了,让我无话可说。

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些围绕着他的、毫无章法的两性关系,只是不习惯他对待我的那种方式。

他懒得理我,彻底把我扔到一边,甚至,连最基本的针锋相对也没有了,这让我的生活陷入另一种单调无味的状态,就这点而言,我的确有些遗憾和伤感。

于是,我只好收回趾高气昂的姿态,萎靡不振地从遗忘酒吧的门缝里溜走,回到原来,和他相隔甚远的那个冰冷的巢穴里,落寞地回头张望。

或许,那不是我的心里话。

或许,他单纯地只是想要帮助我。

对于刺伤一个从十二岁起就把我那不值钱的破玩意视为无价之宝的男人,除了遗憾和伤感,是否还应该有所愧疚呢?

我想不透。

3

硕大的雨点变成了绸缪的雨丝,没有任何准备停下的迹象。

因为很近,我没有打伞,站在酒吧门口时,头发已经湿透了。

乔牧隔着吧台,把毛巾扔过来。

“你终于决定继续同情我了。”

我擦干头发并梳理整齐,轻轻坐到他面前,他审视我,许久才把眼光移开。

“既然我没把你的话当真,你是不是也该忘记我的无心呢?”

积雪又开始融化了,默默地在我心里淌成一片湖。

我接过乔牧手里的酒,问:“这回叫什么?”

“叫不记前嫌。”

我爽快地撇撇嘴,他仍然为我调了最喜欢的那一杯,同样的味道,不同的含义。

乔牧继续忙着手里的活,我却微笑地凝视他,用那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但是,他忽然抬头的刹那,我又不自觉地收回了它。

“去那边坐坐?”

他指指边上的雅座。

我点点头。

我们开始喝酒,象过去那样,长时间相对无言地喝。

我不经意地环顾四周,遗忘酒吧的生意还是那么好,客来客往,和窗外的雨水一样忙碌,我发现很多熟面孔,那些面孔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焦虑,只不过学会了占据有利的地势,让昏暗的灯光略微稀释、遮盖一下流于表面的骚动罢了。

有个女人,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位子上偷偷地洞察着。

她不是我的听众,这是我从她充满遐思的眼睛里判断出来的,她的意念只聚集在乔牧一个人身上,脑袋里或许还呈现出一些暧昧的画面。

我欣赏这种赤裸裸。

眼前的女人很清楚地知道,激情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若不赶紧抓住,下一秒不知会溜到哪里去。

乔牧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我没必要刻意否认,事实明摆着,那位女子在洞察乔牧的同时,还有很多双美丽的眼睛在注视着他,包括他的助手MAY。

我很喜欢MAY,因为她是那种少有的、纯净清爽的小女子,可惜她不喜欢我。

酒吧里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欢我,虽然她们很清楚地知道,我是个从里到外都没什么份量的平凡女子。

我的眼睛回到乔牧身上,他还在看,连喝酒的时候也不肯把目光挪开。

“别这样,我迟早会被那些女人谋杀。”

“这儿的人都知道,观察你是我的一大嗜好,她们早就爱屋及乌了。”

“我有什么好看的?”

问出口便后悔了,我忘了他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你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五官清秀却不精致,身材适中却不饱满,品味独特却不屑于打扮,因此,美女二字永远和你有着一段距离。”

“不过……”

他低头把玩杯座,似乎急于要掩饰某种情绪。

“你很聪明,很自然,很沉着,没有时下女子的那种乖张和优越感。”

“你是个很奇特的女人,有着足够吸引我的那种气质。”

“什么气质?”

他狡黠地眯起眼,仿佛已经觉察到了我克制不住的轻飘飘。

“一种非常普通却无法挑剔的气质,以前那个人不也是因为这个才爱上你的么?”

“那个人?”

“你认识那个人么?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么?你知道他在我人生里扮演过怎样的角色?你既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却自作聪明地以为可以掠夺我和他的一切。”

“我是不了解,我只知道,这辈子,除了你,没有一个女人送过我那么丑的生日礼物,以至于从十二岁起就一直困惑到现在。”

“哦?是么?那我可是这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冤大头。”

“这酒吧里,和你有过一夜情的女人不计其数,我是哪根蒜?哪棵葱?会让你这个情场老手念念不忘?我们打个赌怎样?我马上离开这里,不出五分钟就会有女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仰起脖子,一口把酒喝完,然后,冷冷地盯住我的脸。

“我为什么要和事实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