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那边的草原那年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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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廿八节 下连

草原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几乎马上就要到“五一”了,外面的草地才隐约冒出了些许翠意。风悄悄的转了向,同时也一天天变得逐渐柔和起来,慢慢的开始吹面不寒。于是我们知道,这个难熬的冬天终究还是被我们熬过去了。

粗略一算,离家已经快小半年了,当初是谁说的新兵集训只有100天来着?来来来,你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我们这批兵在新兵连里已经待了四个多月了,还是迟迟没有下连的动静,难道是我们的训练成绩太差劲了?还是上头根本就已经把我们给遗忘了?

连付排都显得有点儿不耐烦了,时不常的就跟我们唠叨:“快点儿下连吧,前沿连队的弟兄们盼新兵盼得眼珠子都发绿了……同是一年兵,呼和巴拉他们都当上班长了,前沿连队的那茬小伙子们还是新兵呢,也就刚把‘蛋子’俩字去掉,只有等你们这批新兵蛋子下了连,他们才能算媳妇熬成了婆,能当个老兵了……”

排长的话不经意间道出了部队的“潜规则”:部队是最讲究资历的地方,“官大一级压死人”,同样的,兵老一年也能压死人。比如我下连之后第一个名正言顺的班长是90年入伍的老兵,从武警转过来的,他有一次就曾经悠悠的说:“当兵嘛,就是一年压一年,老兵复员,新兵过年,我们当新兵那会儿,88的打89的,89的打我们90的,大概从古至今,军营里都是这样……”

又比如,我们连那会儿是会晤连队,连长指导员分别兼任着边境会晤站的站长和副站长。开车去邻国会晤时,212吉普上比较舒服的副驾驶位置永远是留给指导员同志的,别看他只是兼了个副站长;而身为会晤站长的连长同志则永远很自觉的坐在憋屈的后排,虽然他的身材比指导员还要高大魁梧。对面那些军人搞不懂我军特有的这种论资排辈的文化,曾经好几次茫然不解的问我方翻译人员:“为什么副站长坐前面,站长反而要坐到后面?”他们不知道我们指导员是全团资历最老的连职干部,在我们连指导员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八年,转业的时候都是少校了……你见过几个少校连职?八年里连长都来回换了三四茬,只有俺们指导员岿然不动。

基层如此,到了机关这种作风便更为变本加厉:政委的资格比团长老,所以团长平时就连政委手底下的小战士都基本指挥不动。团长的车坏了送去维修,着急出门就派通讯员去小车班找政委的司机小王想临时借用一下政委的车,结果通讯员在外边喊破了嗓子,小王愣是一声没吭,根本就假装听不见,同室的战友看不过去了,跟他说“你倒是答应一声啊”,就见小王嘴角带着不屑说:“咋答应?答应了我就不能不去,不答应回头我就说自己没在,团长能拿我咋地?总之一句话,除了政委的命令,谁也别想随便支使我!”

你们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军营,最起码是那个时代里真正的军营,别有事没事就把现在一些军事题材的电视剧里演的那些玩意儿当真,那都是经过理想主义者的加工粉饰了。说实话,电视里演的那些什么这个军、那个师的故事,我们这帮退伍兵从来都不看,太TM假了,假得我们恨不能给他吐一地。别的都不讲,就单拿称谓这件事来说吧,电视里的那帮新兵蛋子们称呼起老兵来都是“X老兵”,或者干脆直呼其名,问问我们这些当过兵的,敢吗?兵老一年压死人,管他是干什么的,只要兵龄比自己老,一律都是“班长”!在部队的时候这么叫,退伍之后几十年了还得一如既往这么叫,那已经不单纯是礼节问题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和对老兵们烙在心底里的尊敬。

下连的事情虽然暂时还没什么眉目,但是从上到下都知道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散漫的气氛开始渐渐在新兵连里悄悄蔓延,班长们不再每天都板着脸皱着眉头疾言厉色了,排长们也不再动不动就骂娘了,就连紧急集合的次数都变得越来越少。从排长到班长,已经开始各自分心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太多精力来管束我们了,那一段时间也是我们在新兵连里最舒坦的一段日子。

班排长们都有什么可忙的呢?很简单,新兵集训快结束了,他们也该给自己活动活动找找出路了。新兵班长们一般都是加紧复习准备报考军校,连我们班长都报名了,排长们则基本上就是四处活动,想挪个地方换个好点儿的连队什么的,总之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打小算盘。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了十来天之后,有个消息传过来:张伟杰被保送到军校去了!

什么人什么命,全团也就一个保送的名额,结果被这个训兵训得最狠、打兵打得最凶的十班长抢着了。都说张伟杰命好,平时纵有千般不是,可是节骨眼上的一件事做对了,就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张伟杰同志领着班里的新兵们上街购买日常用品时,发现了一个昏倒在马路上的老太太,十班长当时二话没说,上去把老太太往背上一驼就撒丫子往卫生队跑。去卫生队的时候正好路过团部大门,偏生那么巧这一幕就被正站在窗户前看风景的团首长们看到了,叫通讯员一打听,哦,原来那个就是张伟杰啊,早就听说过,好兵啊!要知道那会儿能在团首长心里挂上号儿的基本上全都是调皮捣蛋的孬兵,好兵还真很少有被上头记在心里的,张伟杰这一下就拔了个头筹。结果好运一到,想挡也挡不住,偏巧被张伟杰救起的那个老太太原来还是乌镇党委的一个退休老干部,其子女如今在乌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后来这一大家子特意做了面锦旗敲锣打鼓声势浩大的给送到团部来了,还找来当地的电视台过来采访助阵,一下子就把张伟杰捧成了雷锋式的好战士,团首长们脸上也增光不少,“龙颜大悦”,最后只用了一个10分钟都不到的团党委会就决定了:保送张伟杰同志去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深造,提干!

90年代的张伟杰扶起了一个老太太,由此转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农村穷小子一下就变成了具有行政级别的解放军军官,“鲤鱼跃龙门”,连那么多后门兵都不敢想的好事儿就这么让他给摊上了。

如果换成当下,以他那种不问青红皂白见着个晕倒的老太太就上赶子去扶的做派,恐怕最后只有含恨上吊的份儿。

张伟杰的去向尘埃落定了,陈存凯也给自己谋了份好出路:去军区的汽修所学汽车修理,从此以后算是有了份可以傍身的手艺,最起码退伍以后也可以不愁吃穿。八班的战士后来跟我聊天时说,陈班长自忖文化水平有限,考军校纯属胡闹,就算报上名最后也得落个陪太子读书的下场,还不如踏踏实实学个技术,将来也好安身立命。可以说陈班长的眼光还是相当有远见的,当年从军区汽修所出来的那些兵,搁到如今个个都得是蓝翔技校高级教授的水准。

那年头想在部队里学门手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先决条件上头必须得有人,“朝中有人好做事”,其次你还得有不菲的经济实力,否则你上头就算再有关系,如果没钱送礼疏通,那还学个屁啊?不过据八班的战士们讲,陈班长送礼的钱基本没怎么掏自己的腰包,大部分都是班里的同志们“捐助”的。陈班长训兵到了后期,动手打人的时候少了,代之以“经济处罚”,战士们犯了错又害怕挨揍的,最后基本都是“主动”交钱了事。尤其是最后两个月的时候,他们说自己的津贴费根本“连根儿毛都没见着”就被班长“无偿征用”了。

学汽修的陈班长赶在新兵下连之前就提前走人了,没有一个兵送他,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冷冷清清的扛着背包登上了去往呼和浩特的长途班车,而奉命过来给他做一些扫尾工作的是已经板上钉钉要去军校深造的十班长张伟杰。

张伟杰刚来的时候,八班的战士们全都怕得不行,心里都在想我们八班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刚走了一个混世魔王,又来了一个催命阎罗。谁都知道,论狠,陈存凯还没法跟张伟杰相提并论。结果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张伟杰到了八班之后,对每个兵基本都算得上和颜悦色,别说打了,连骂都很少骂,甚至在某天晚上熄灯就寝之后他还语重心长的跟这几个兵们说了番肺腑之言:“马上就要下连了,你们在团里有关系的,赶紧找找人,给自己分个好连队,没关系的也想想办法,有需要班长帮忙的地方就开口,甭管行不行班长肯定都给你们尽力而为……”

八班的兵们都奇怪张伟杰为啥好像一下子就转了性?我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是已经注定要提干的人,身份不一样了,言行方面当然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张伟杰后来具体帮过谁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凭心而论,十班和八班的战士们下连之后的去处都很不错,比我们班强,他们中大部分都留在了团部机关和二线连队,分到前沿的只是少数。

说起下连分配这事儿就不能不提我们班长。我们白班长后来曾经为此事专门召开过一次班会,意思大体就是他不忍心看着我们这几个他亲手带出来的兵最后都被分配到前沿苦寒之地受罪,但要想留在团部或是二线连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必须得到团里去“活动”,活动经费由谁出?自然得是我们出。说完了他就问大家的意思,许勇肯定是绝对拥护的,剩下我们几个大都不置可否。王升文赵树军他们说实话实在是掏不出钱来了,我家里倒是估计能给出俩钱儿但也不多,何况我根本不好意思跟家里张这个口,再说我对团部机关和二线连队还真不怎么感冒,我大老远跑到边防部队当兵来了,不上一回前沿怎么能算是真正的边防军?我想起来教导队的七班长乌嗯巴特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想去他们七连的话,他倒是可以给我想想办法。他说十几个前沿连队中,他们七连的条件是最好的,离团部最近,仅有六十公里路程,同时又是负责会晤的窗口连队,所以无论营房设施还是硬件建设在全团都无出其右,当时他还特地强调了一下,说七连是所有前沿连队中唯一一个能喝上“自来水”、而且还能洗澡的连队,除了周围荒无人烟之外,各个方面不见得就比团里差多少。

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我觉得后来我能被分到七连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我到部队之后第一个教我立正稍息叠被子的人是七连的,第一个新兵排长也是七连的(胡努斯图),仿佛我一到部队就早已注定了我早晚都得是七连的兵。

后来我们班里心甘情愿把钱拿出来让班长去给“活动一下”的好像也只有许勇,他深信我们班长在团里的能量,再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信不能给自己找一个好地方,兴许很有可能就会留在团机关给首长们当个通讯员什么的。后来最为让他懊恼的是分兵结果出来之后,已经做好留在团部准备的他竟然被分到了九连,还比不上什么都没做的我分配的好,这件事后来也成了我们揶揄他的理由之一。

后来白班长看我们这些兵都对下连分配表现出听天由命的淡漠之意,只能不得已又改了路数,从晓之以理变成了动之以情。“就快下连了,咱们排长辛辛苦苦带了你们小半年,现在你们马上都要各奔东西了,难道没想过临走之前给排长留点儿念想?”想想付排平时对我们的诸多好处,大伙儿终究还是捱不住了,新兵连最后一个月的津贴全都无私的奉献了出来,统一交到班长手里,至于给排长买什么样的礼物,那就是班长统筹安排的事了,轮不到我们做主。

但是付排始终都没有收到这件礼物。

团首长们到新兵连里挑选通讯员那天,天色阴霾,乌云压顶,我手指上的旧伤又溃烂了,跟班长告了个假去卫生队换药。临走时候班长说要不你忍一忍,团里的人马上就过来了,你也长得挺精明的,没准儿被哪个团首长看上就给留下来了呢?我笑笑说得了吧班长,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命。

部队分兵就是这样,好的先仅着首长们挑,挑剩下的才轮到各个连队,连队之间也分三六九等,特务连先挑,挑完了是步兵连,他们把认为好的都分拣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余下的“歪瓜裂枣”们才一股脑儿的给撇到前沿连队去。

我心里清楚得很,给首长们当通讯员哪轮得到我啊?像孙立军、王艳伟那样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还差不多,我这样的天生就是当大头兵的料。

果然不出所料,等我从卫生队换药回来,我最看好的那两个兵据说已经各自都被团长和政委挑走了,孙立军给政委当了通讯员,王艳伟给团长当了通讯员,看来团首长的审美观跟我也差不多,无论什么年代,高颜值的后生总是能受到上面的青睐。

再往后局势就越来越明朗了:人高马大文化水平又高的徐建强被挑选去了军需股做保管员,这是公认的“肥差”,掌管着全团指战员的吃喝拉撒睡;身怀二级厨师绝技的崔桂春毫无悬念的被司政炊事班要走了;王升文作为这届新兵里军事素质最为出类拔萃的代表,当然是特务连张日东的菜,此外贾永和、李龙和战春波等也被他收归麾下,其中贾永和跟李龙因为有着锡市兵的背景,能留到特务连肯定是没有争议的事情,尽管这可能并非出自张日东的本意而更多的是来自于上头的施压,但特务连历来就是容留锡市兵的大本营这已是我团公开的秘密,而战春波也总算得偿所愿,他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当特务连的兵么……跟贾永和一个新兵班里出来的王贵清也不知托了哪路神仙,去了干部招待所,尽管只是个伙夫,好歹也算是机关兵了,就连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代最后都去了步兵连,从此这些人就算远离前沿之苦了。

论起来跟我最有缘的还是张志国,分兵结果一下来,当初同来的几个伙伴里跟我一同分去七连的最后竟然只有他,其余几个都是我在新兵连期间还不甚熟悉的,当时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我们一共八个新兵就这样打着背包上了一辆蒙着苫布的解放141,一路黄尘滚滚的直奔七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