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那边的草原那年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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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安塞腰鼓打起来

民间过春节,一般不过到正月十五不算完,有些小地方甚至一直得吃喝玩乐到二月二龙抬头,这个年才算刚结束。部队不行,名义上初一到初五放假,实际上从正月初三开始就已经提前进入正课状态了。从这天起所有人员不得再随意请假外出,作息时间全部恢复正常,到点起床到点熄灯。新兵连虽然还暂未组织统一训练,但已经有个别的班单独拉出去加班赶进度了。

不知真假,平时总听到一些老兵们磨叨我们今年的这批兵训练进度太慢,都一个多月了这正步才刚踢了个开头,往年的那些兵们到了这时候差不多都开始战术训练了,每天爬冰卧雪的各种低姿、高姿、侧姿和侧高姿匍匐,作训服都磨得破破烂烂跟叫花子似的。再看看我们现在的作训服,除了脏一点邋遢一点,好好洗一洗还是跟新的一样,那些老兵们就直撇嘴,说你们可真舒服,天天就知道走队列,到现在连枪还没摸过呢吧?照这么下去咱边防团干脆改成仪仗队得了。

我们也犯愁,这天天就是齐步走跑步走向左转向右转的,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儿啊?听说新兵集训一般就是三个月到一百天,按照目前的训练进度来估算,我们自己都觉得这个时间不太靠谱了。

有时候我们也会壮着胆子问几个相熟的老兵:“班长,我们这队列到底得训到啥时候才能完啊?”老兵就说:“把脚抬起来,让我看看你后鞋跟儿。”看完了便连连摇头叹着气说:“早了,慢慢练吧,最少还得一个月!”我们说班长你有啥诀窍啊,怎么一看后鞋跟就知道我们还得再练一个月?那老兵指着我们的大头鞋说:“这还不简单?你们的后鞋跟还没磕出窟窿来呢,说明走队列时的靠脚力度和次数还都不够,且得下功夫练呢!”然后他啪啪的做了两个向左转,对我们说:“看见没?靠脚要有力度,队列里用的最多的就是这个靠脚的动作,立正要用,停止间转法要用,行进间立定的时候还得用,什么时候你们靠脚靠得这双大头鞋的后鞋跟都磕出窟窿来了,才说明队列刚训到家!”

老兵走了以后我们就在那拼命的练靠脚,故意使劲去磕后脚跟,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恨不能马上就给它磕出俩透明窟窿来。有几个兵更绝,干脆把鞋脱下来就在墙皮上来回的蹭,一边蹭一边神经兮兮的念叨着:“班长啊班长,你看我的后鞋跟都磕烂了,队列真训到家了,赶紧让我们摸枪吧!”

要不咋说傻大兵傻大兵呢?不止我们傻,有时候连班长都跟着我们一块儿犯傻。我们的新兵连里有不少来自牧区的蒙族战士,这些战士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六岁上马已经算晚的了,大部分都是四岁开始就跟着父兄学习骑马放牧,十多年的时光有一多半都是在马背上渡过的,那两条腿就自热而然的变成了“O”型,怎么也合拢不上。拔军姿的时候班长就用背包带把他们的双腿牢牢的绑上,甚至睡觉时都绑着,说非得把他们这罗圈腿板过来不可。你说这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骨骼早就长成型了,能由得你说板就板么?那些蒙族战士们就委屈得不行,私下里总说征兵时候怎么不说不要罗圈腿的啊,到了部队才来这一套,天天晚上把腿绑得都麻木了,血液都循环不了了。

班长说一个人只要对自己下得去狠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你们看一连的九班长王金富,那也是蒙族,人家怎么就没有罗圈腿?军姿一站比谁都漂亮。我们那几个蒙族战士不敢跟班长顶嘴,背地里就跟我们诉苦说他们跟王金富有可比性么?人家王金富是东北蒙族,跟我们两码事儿,我们牧区长大的孩子有罗圈腿是正常,王金富那种种地出身的蒙族要是也有罗圈腿就属于有毛病了。

我那会儿真不知道同为蒙古族竟然还有放牧和种地之分,尤其是东北蒙族的称呼曾一度将我搞得晕头转向。幸亏我们新兵连里不乏像巴格那、呼木吉乐图这样文化程度较高、汉语又说得不错的蒙族战士,闲暇时候也会给我们科普一下。他们说东北蒙族最早也是纯正的蒙古族,当年蒙古族最为鼎盛的时期,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们四处东征西讨,一度横扫整个欧亚大陆,打到哪里哪里就是蒙古人的领地,比如今天的俄罗斯,当年就臣服在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在伏尔加河流域所建立的金帐汗国之下,而今天的东北三省更是当年蒙古人的主要领地之一。明朝之后被朱元璋赶回漠北的蒙古族日渐势微,而东北的满族则日益崛起,对当地的蒙古族后裔进行了同化。东北有着一望无际的肥沃黑土地,那里不适合放牧,却是天然的农耕场所,为了适应新的生存环境,这些已经被部分满族化的蒙古人开始学习如何放下套马杆而改行去抡锄头,渐渐的从游牧民族进化成了农耕民族。到了清代之后,沙俄崛起,曾经的黄金汗国也不复存在,扎都的子孙土尔扈特蒙古人不堪忍受沙俄的欺凌侮辱,在首领渥巴锡的带领下翻越穷山恶水冲破重重险阻东归祖国,受到了康熙帝的隆重接见,之后清政府把这部分土尔扈特人分别安置在了新疆的伊犁和满族人的老家辽东一带,而迁往辽东的这部分土尔扈特人日后也演变成了东北蒙族的一份子。斗转星移,随着民族间的日益融合,满蒙通婚、蒙汉通婚越来越普遍,满蒙两族也慢慢的都被汉族严重同化,东北蒙族也开始像汉人一样有了自己的姓氏,基本分为郭、白、包等几大姓,当然姓王姓张的也有,不过就是极少数了。

哦,有文化就是好……我又陷入了另一个纠结之中:现在这些只会种地不会骑马的东北蒙族到底还算不算真正的蒙古族?

反正达胡拉说肯定算,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血管里都流淌着同样的血液,他说你不能简单的用是否会骑马来评判一个蒙古人的血统是否纯正。

我总觉得老达这是在为自己低劣的骑术来找借口辩护。

大年初四,付排说明天就该正课了,大家都紧张起来吧,提前进入一下状态,一班长你带着全排先跑一圈五公里去,让小伙子们活动活动,都好几天没出操了,估计骨头都生锈了。

遇到受累不讨好的差事,付排第一个想起来的总是一班长,因为三班长他支使不动,二班长他不好意思支使,当时我们的二排长陈文胜也一样专挑软柿子捏,动不动就把类似的任务交给五班长呼和巴拉执行。

那天的天气很好,难得的没有什么风,一班长带领着我们全排的战士高喊着番号跑步出营门,向着郊外的草原深处进发。

冬季的大草原,除了雪,什么都看不到。一班长步履轻快的引着我们前进,一路番号不断。当时我们新兵二连的班排长们都特别重视新兵的体能训练,越野爬山是家常便饭,连我这样当初得被张伟杰拎着武装带撵的熊兵最后都能轻松跑进17分钟以内。想取得这个成绩没有捷径可走,全靠一个字:练!平时就别说了,到了周六日早上不用出操的时候,我都会跟着五班长呼和巴拉一起单独跑步去,那会儿五班长都是腿上绑着砂袋,身上穿着砂背心去跑五公里,一开始轻装的我都被负重几十公斤的他远远落在身后,后来这距离便越缩越短,等到新兵集训的后期,我们俩已经能并驾齐驱了,当然他还是负重状态,而我则是轻装。

负责任的讲,新兵二连的战士在体能方面是明显强于新兵一连的,五公里、单双杠这些军体项目,能排到前十名里头的,绝大部分都是新兵二连出来的。

每天早起跑五公里这个习惯我甚至一直坚持到了今天,至今风雨无阻,一天不跑就感觉浑身不舒服,这就是在新兵连时落下的病根儿,成强迫症了。

堪堪五公里都已经要跑完全程了,战士们依然还精神头儿十足,未显疲态,毕竟都养精蓄锐好几天了嘛,一班长一看这哪儿行啊?明显没达到训练的目的,加码!五公里改成了十公里,而且他还别出心裁的想到了一个整治我们的新办法:边跑边唱。

一班长起头:“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唱!”战士们就一边迈开大步一边高唱军歌。长跑这项运动是最讲究呼吸方式的,初时五步一呼吸,随着体力的消耗逐渐将频率增加到三步乃至两步一呼吸,而且吸气的时候不能张嘴,要用鼻吸,吐气的时候才能张嘴,只有呼吸配合好了,才能确保有充沛的体力跑完全程。一班长这一使坏,兵们的呼吸节奏全被打乱了,学习雷锋刚唱完已经有好几个兵跟不上队伍了,岔气儿了,捂着肚子疼得满头大汗。

唱完学习雷锋紧接着再唱团结就是力量,唱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唱骏马奔驰保边疆……这后一个五公里全是连跑带唱坚持下来的,等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绝大部分战士都已经累成了一滩泥。

一班长说知道我为啥这么折腾你们不?等将来下了连你们就明白了,有些前沿连队地处高原,那里空气稀薄,打个比方,一壶水烧到94度时就已经沸腾了,你们要想在那种地区还能保持跟现在一样的成绩,就必须加码苦练,没的商量。

一班长是从边防第十二连抽下来训兵的,后来有一次我曾经问他前沿连队到底苦到什么程度,他面无表情的说:“当年我们连队的老班长告诉我,到了咱们这,哪怕你一天什么都不做,只管抱着把枪在哨所上打瞌睡,也是在为祖国做贡献!”

快乐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转眼之间部队的春节就已经过完了,大年初五了。

训练任务没下来,我们接到了一项新的通知:新兵二连一排、三排全体战士抓紧时间练习安塞腰鼓,正月十三到十五那几天要到乌镇的主要街道上进行表演,军民同乐。

团里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大批腰鼓,我们两个排的几十号战士人手一个,训练场地就在步兵连的院子里,领队的是我们新兵三排的八班长王向军和小乐队的另一个老兵,两人都是陕西榆林人。

据说安塞腰鼓这种民俗性的舞蹈本身就起源于榆林横县,也就是李波和王向军他们的老家,后来才逐渐发展到安塞一带。故老相传,早在秦、汉时期,腰鼓就已经被当地的戍边将士们视同为和刀枪、弓箭一样必不可少的重要装备,遇到敌人突袭时,可以马上击鼓报警,传递讯息;铁马金戈,两军对阵之际,常击鼓以助军威;征战得胜,犒赏三军之时,士卒又会击鼓庆贺,所以说,安塞腰鼓从诞生之初便有着浓厚的军旅基因,后来虽逐渐演变成群众性的欢庆舞蹈,但是在击鼓风格和表演形式上,仍然还保留着某些秦汉将士的勃勃英姿。

八班长王向军是个标准的陕西汉子,为人一向低调,新兵二连九个班长里头,他是除了呼和巴拉之外说话最少的一个,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位班长的军姿永远笔挺如柱,整个新兵连二十多个班长一字排开,军姿最标准的那个保准是他。我们班长曾经说过,王向军在当新兵的时候,都是在两边衣领上倒插着大头针拔军姿,稍微动一下大头针就得扎到肉里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连我们班长都对王向军的军姿表示赞叹不已。

我团成立几十年来,这还是头一次组织如此大型的群体舞蹈,偏巧就被我们赶上了,可能团领导也是考虑到当年的这拨老兵里有许多横县籍的战士,打腰鼓没有比他们再熟悉的了。

八班长就是安塞腰鼓的行家里手,训练之前先给我们讲课,他总结出了十二个字的动作要点:“豪迈粗犷、刚劲奔放、气势磅礴”。安塞腰鼓的表演既不受场地限制,也不受人员多少制约,大路上、广场里、舞台中均可表演,可一人单打,可双人对打,也可几十至几百人群打。然后他先和小乐队的那名老兵给我们示范表演了一段,李波擂大鼓,他们俩伴着李波的鼓点在场中腾挪旋跃,时如蜻蜓点水,时如春燕衔泥,时如烈马奔腾,时如猛虎生威,看得满院子新兵老兵全都瞠目结舌,连喝彩都忘了。

八班长说安塞腰鼓分为文鼓和武鼓两种,文鼓以扭为主,重扭轻打,轻松愉快,潇洒活泼,动作幅度小,类似秧歌的风格;武鼓则以打为主,重打轻扭,欢快激烈,粗犷奔放,并有较大的踢打、旋转和跳跃等高难动作,尤其是鼓手的腾空飞跃技巧,给人以英武、激越的感觉。刚才他们俩人表演的就是武鼓,这个武鼓没有几年功夫是学不来的,时间这么仓促,你们只能简单的学一下文鼓,回头表演时你们打文鼓,我和你们这位老班长打武鼓,你们都有队列训练的基础,懂得如何做到整齐划一,抓紧练的话上场糊弄糊弄事儿估计问题不大。

正练着呢,我们班长探家回来了,提溜着一个大皮箱,没戴狗皮帽子,戴的是一顶大檐帽,冻得两耳通红,一只手捂着耳朵,捂完左边捂右边。我们边防兵的狗皮帽子太招眼,一般甭管干部还是战士冬季探家时都特意换上大檐帽,这样才不显得那么另类而引人注目。

许勇眼尖,一眼就看见班长了,赶紧把鼓槌一扔,上去就帮班长拎箱子。小乐队那老兵不干了,大声呵斥他:“那个兵,你谁啦?私自出列咋连声报告都不打?”没等许勇言语呢,我们班长拉着脸回道:“你管得着吗?这是我的兵,你管得倒宽,再他妈多嘴我打死你!”小乐队的老兵气得连脖子都红了,上前就要理论,被王向军给拉住了:“得了得了,抓紧时间练咱的吧,人家伺候自己班长呢你能有啥说的?”

那老兵其实还真惹不起我们班长,被王向军一拉,顺势见好就收,就坡下驴了,只悻悻的瞪了许勇一眼。

我们班长把行李安顿好之后,可能也觉得刚才话说得有点儿过,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就没怎么歇着,赶紧出来跟李波说:“擂鼓这活儿我也会,来,我帮你打两下吧!”

接下来的几天工夫里,我们就没日没夜的在步兵连的院子里练打腰鼓,一直练到了正月十二。正月十三这天一大早,我们不到四点半就统统起床了,排着队到小乐队门口等着化妆。那天我们的统一装束是脱下作训服上衣,只穿一件军绿色的棉袄,人人头上都裹一块儿白毛巾,再让小乐队的班长们在每人脸上扑点儿粉,打点儿腮红,看上去就全都变成了黄土高坡的汉子。

当时最要命的是上头竟然让我们穿胶鞋,原因是宣传股的一位干事看了我们的彩排后,提出了一点意见:大头鞋太沉,战士们跳得不够欢实,换胶鞋吧!那会儿没人敢反驳这个荒谬的要求,要搁现在我早说了: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你先换一个胶鞋给我看看!

七点多整队出发,前头是一辆解放141领路,车头立着一块儿大牌子,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51XXX部队向驻地父老乡亲们拜年”,牌子两边还挂着红绸。车后头拉的是两面大鼓,我们新兵二连的几个班长们将两面牛皮鼓擂得山响,惊天动地,小乐队的几个老兵也站在车上,敲锣打镲吹唢呐。车后跟着的是由二排战士们组成的彩旗队,每人扛着一杆大旗,由小乐队的李金海带领,一路红旗招展彩旗飘飘,北风烈,红旗笑,雪花飘,彩旗摇。最后才是我们站成两路的腰鼓队伍,先采用“路鼓”的表演形式,边敲鼓边行进,脚底下踩着十字步,跟着鼓点扬头晃肩,大路人马吹吹打打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的向乌镇大街进发。

整个乌镇沸腾了。几十年来乌镇的老百姓都没见过这么盛大的场面,男女老幼全都跑出来了,我们的队伍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我猛然发现乌镇的老百姓其实也蛮多的。

这是我第一次全方位的游览了一下乌镇,以前我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西起教导队东至家属院的“部队一条街”,跑五公里的时候也是往野外跑,哪儿荒凉哪儿没人烟往哪跑,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乌镇竟然也有这么大,光是主要的大街就有四五条,马路两边伫立着的全都是极富有少数民族风情的建筑物,所有商场饭店的招牌上都同时写着蒙、汉两种文字。

他们都说,乌镇是内蒙古所有旗县里面最富裕的一个镇。

等到了旗府大院等重点单位,我们就从“路鼓”改成了“场地鼓”,李金海率领的彩旗队威风凛凛往四面一站,圈出中央的一大片空地来,八班长王向军和领队的乐队老兵便在场中心开始玩儿起了“武鼓”,各自展示起自己的技艺绝活儿来,情绪热烈,起伏跌宕,而我们这群新兵就在周围簇拥着他们,精神振奋,击鼓狂舞,此时只见上百只鼓槌上下挥舞,彩绸翻飞,鼓声如雷,震撼大地,声势逼人。后来围观的老百姓们都说我们这帮当兵的打起鼓来有股子狠劲儿,无论是上打、下打还是缠腰打,那鼓槌都耍得跟要飞了似的,但好看的地方就在于虽狠而不蛮,显得挺拔浑厚,猛劲中又不失细腻。

等到锣鼓打得越来越快,唢呐吹得越来越紧时,王向军他们俩的真功夫才显露出来,如野马脱缰、兔起鹘落,尽情击打、跳跃,如疯似狂,每一个踢腿、每一个转身,都带出了一股“蛮”劲,刚劲泼辣,豪迈粗犷。马步蹬腿、连身转、弓步跳跃等花俏动作一个连着一个,势若龙腾虎跃,而我们的鼓点也敲得越来越密,好似春雷滚动,骤雨落盘,看得围观人群都傻了眼。

乌镇的老少爷们儿们这次可真是开了眼了,从小长到大都没见过这么精彩的大型演出,这个春节他们可真不白过。说实话,就我们这支小腰鼓队,如果放在我老家的春节庙会上,那什么都不是,我家乡的庙会那才真叫一个热闹,耍龙舞狮的、踩高跷跑旱船的,民间的那点儿文艺精粹全能给你整出来,要啥有啥,不过乌镇就不一样了,一个临时抱佛脚东拼西凑起来的腰鼓队就能把他们全给震了。

之后我们的腰鼓队走到哪里,一大群老百姓就扶老携幼的跟到哪里,表演形式虽然都是千篇一律,就是程咬金的那三板斧,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但这帮人还是一场一场的看个没够。从正月十三一直到正月十五,我们的安塞腰鼓响遍了乌镇的大街小巷,到了一中二中、长途客运站、发电厂等这些重要目标时,队伍就围圈打场,奉上更为尽兴的场地表演。

头两日还好,到了最后一天时,天公不作美,大雪纷飞北风呼号,我们连棉帽子都没有,就只裹了个白头巾,棉手套那会儿也不让戴,全体都是白手套,好看是好看,可也是真冷啊,手指头都快被冻掉了。还有脚底下那解放胶鞋,那是这种天气穿的吗?脚趾头冻得都跟小刀剜似的疼,尤其我们的两只耳朵,完全是无遮无挡的在外头露着,全都冻起了泡。最可恨的是那个让我们穿胶鞋的宣传股干事,他倒知道冷,狗皮帽子皮手套大头鞋全副武装把自己裹得那叫一密不透风,一边跟着队伍跑跑颠颠的四面拍照,一边还明知故问的冲我们大喊:“同志们,冷不冷?”有人敢说冷吗?全都得扯着嗓子嚷“不冷!”这就是部队的标准应答方式,很多时候都是言不由衷,当兵的那么一说,当官的那么一听,得了,走个过场而已,谁也别认真。

要说乌镇的老百姓那也真够有兴致的,就那么冷的天还都一个个老老实实的站在大风大雪里没完没了的看,一边看还一边夸:“你看这帮当兵的,真扛冻!”

在电厂院里做表演时,我看到了一个长相格外清丽的姑娘,长发披肩,穿一身堪堪垂到膝盖的白色羽绒服,两只黑亮的高筒长靴往雪地里一站,亭亭玉立,身影婀娜,美得跟琼瑶仙子似的。

那会儿别说乌镇了,就是在我们老家像这么美貌出众的姑娘都打着灯笼也难找,不光是我,好多兵都看傻了眼。说实话,来部队俩月了,我们还没见过女人呢,尤其是长得这么漂亮的女人。

那天晚上回去一睡觉,梦里梦的全是这个白衣飘飘的大美女。

一开始我还以为就自己这么没出息呢,羞得臊眉耷眼的,后来偶然听那些老兵们一聊天,原来他们也全都惦记着那姑娘呢。

我们班长说那姑娘就是三喇嘛的媳妇儿。三喇嘛是乌镇的一个社会渣滓,为人心狠手辣,手底下纠集了一大票地痞流氓,整天欺行霸市无恶不作,乃是当地一霸,乌镇上至八十岁老太太,下至三岁幼童,几乎没人不知道三喇嘛的大名。

一朵鲜花插在了那啥上……

我发现一个特别奇怪的规律:甭管哪个地方,只要是长相格外出众点儿的美女,最后往往都嫁给了不是那么正经的人,那些人人唾弃的社会混子、地痞无赖们往往怀里搂的都是娇滴滴的大美人,让一干大好青年们捶胸顿足望洋兴叹,直呼苍天无眼。后来我总结的原因就是老实人在这方面总是吃亏的,胆子小、脸皮薄、思想又陈旧保守,不像流氓们那样胆大心细脸皮厚、敢作敢为又不计后果,他们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那是威逼利诱恐吓威胁无所不用其极,实在不行了还能霸王硬上弓,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而循规蹈矩的老实青年在这方面可谓一溃千里根本连上场竞争的资格都没有。而且流氓们武力强悍,动不动就把砍人当成比切黄瓜还简单的事儿,试问谁闲着没事儿想给自己惹一身骚啊?所以在男女恋爱这码事儿上,永远是劣币驱逐良币,好女人都让坏男人优先挑走了,剩下的都是人家看不上眼的歪瓜裂枣。再说女孩子也都有英雄情结,和平年代找不出什么战斗英雄、一等功臣来,那些整日在街头打打杀杀的小流氓们便成了她们眼中的英雄,流氓们一般打扮时髦,挥金如土,光这两样就能俘虏大部分女人的芳心了,要是能再为这个女人打两架挨两刀流点儿血什么的,那女人们看他时候的眼神都不一样,满眼都得是崇拜之情。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有时只有坏到了家,坏到了骨子里,女人才会越发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不过三喇嘛也就是在社会上叫嚣叫嚣逞逞威风而已,他那一套拿到我团官兵跟前,不好使。

我团的这些干部战士们从来就不惯着这些地方流氓,《血色浪漫》里咋说的:递牙者,必掰之!

乌镇的军地纠纷由来已久,其实说成是军地纠纷未免有点儿言过其实了,我团官兵和驻地群众一直都是军民一家,鱼水情深,但总有那么一小撮儿地痞流氓看见当兵的就不顺眼,老是想挑起事端,破坏军民关系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这里边就以三喇嘛等人为首。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团发生了好几起单独外出办事的战士被一伙儿地方流氓进行惨无人道的围殴事件。乌镇民风剽悍,亲兄弟之间打架都下死手,那几个被围殴的战士如果没有这一身军装的保护,估计早就被活活打死了。三喇嘛等社会流氓虽然都是亡命之徒,但也知道万一真把现役军人打死或打残那可就是大案要案,从军队到地方公安全都饶不了他们,所以下手时极有分寸,一些致命手段都没敢施展,只让这些战士受了许多天的皮肉之苦。

短期内类似的恶劣事件接连发生,引起了我团上下的高度重视,团首长一边严令各单位约束士兵外出,一边提醒干部战士随时注意人身安全。约束归约束,总不能把兵都圈着不让出来吧?兵也是人,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买香皂牙膏总得上街吧?通讯员去邮局寄信取包裹总得上街吧?各连的司务长采购副食总得上街吧?还有特务连那些负责纠察的战士就更得有事没事老在街上转悠了。何况还有那些调皮捣蛋的兵,除非当官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合眼的死盯着,否则只要有点空隙他们就得翻墙头走人,管你这个那个呢……

我们后来也曾探讨过为何这帮地方流氓总是找当兵的茬,班长们将这个原因归结于我团士兵都长得太帅的缘故上。乌镇本身男女比例就失调,当地的适龄小伙儿们搞对象是个难题,偏生地方上的那些姑娘们还看不上本地这些皮肤黝黑、狮鼻阔口的汉子们,就瞅着我们这些当兵的顺眼,有事没事就给我们抛媚眼儿。这倒不奇怪,我团士兵来自五湖四海,尤其是这帮内地小伙儿们,一个个都出落得唇红齿白的,这些边陲少女们啥时候在本地见过这么俊秀的后生啊?一时都被迷得五迷三倒的,比如赵春利这种我们觉得长相一般的兵,在卫生队当护士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个宝,若干地方女青年都没病找病,而且放着镇里的大医院不去,非得专门跑到卫生队去让春利给扎针。当时凡是有点儿进步思想的社会女青年都特想找一个部队上的人处对象,是官是兵都无所谓,哪怕随便找一个都总好过跟当地那些不解风情的粗人俗人们厮守终身。士兵本来是严禁在驻地谈恋爱的,但我还是得坦率的说,当年我们的许多战友都倒在了那些女青年的糖衣炮弹下,复员后留在当地入赘的有之,领着谈好的女朋友直接回老家的亦有之,我能说出名字来的就不下十多个。我团个别战士的这种行为属于典型的“把自家的高粱种到了别人家的地里”,难怪会激起当地小青年们的公愤和反抗。

我团士兵那会儿也都学精了,知道落单出去容易出事,就往往凑够了两三个人再一起上街。后来这些人都陆陆续续的和那些流氓地痞们发生过遭遇战,别看一个当兵的容易挨揍,只要再多一个人,凑成两个兵,那局面便大不相同了。遇到围攻的时候,两个兵背靠背一站,谁也别想从背后下黑手,战友之间靠的就是这份信任,我可以把我的后背放心的交给你,只专心致志的对付眼前的敌手。那帮土流氓的战斗力跟我团这些千锤百炼出来的战士当然不在一个档次上,往往一个兵对付他们三四个人不成啥大问题,尤其像步兵连的郝彦军、白玉林,小乐队的巴特、李金海,还有特务连王维军这样的,当时都是能以一当十的人物,几场遭遇战下来打得那些土流氓们溃不成军,几乎都知道了边防团里有这么几号惹不起的人物,再见着时都得躲着走。

后来这几号人物复员的复员,开除的开除,那些流氓们便又开始嘚瑟起来了,以为边防团里能打的兵都走光了,青黄不接,看你们这帮臭当兵的还威风不?然而他们都忘了一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要我们这个边防团还戳在这,没有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里被裁掉,它就永远不缺能横刀立马的能人干将。我们这些兵后来依然没给前辈们丢人,三喇嘛一伙儿永远都被笼罩在我们边防官兵的阴影之下不得翻身。最出彩的一战就是后来被分配到特务连的战春波、孙鹏生、王贵清、贾永和四名同志,在上街执行纠察任务时,遇到了地方流氓三十余人的围追堵截。四名战士当时不慌不忙,互为犄角之势站好,用区区四根武装带对付敌人的数十把砍刀铁锹,攻防兼备,战术得当,拳脚了得,沉着果断,愣是毫发无损的从敌人的包围圈里顺利脱出,还顺带放倒了对方好几人。这一战,大涨了解放军的威风,从此我团战士再上街的时候都恨不能横着走。

当然,这四名战士回营之后还是受到了组织上的严厉批评教育,勒令当众做检查。其中文化水平最高的孙鹏生同志的检查是这样写的:“我和战友们正在执行正常的警备纠察任务时,地方流氓对我们群起而攻之,我们起初百般忍让,对方步步紧逼,我们无路可退,终于忍无可忍的发起了一场自卫反击作战……”没等念完呢,张日东上去一脚就给他踹边上去了:“打架斗殴就是打架斗殴,还自卫反击战,你脸可真大!”

批评挨了,检查做了,往下就没什么事儿了。张日东此人的领兵手法一向就是:护犊子。手下的兵出去打架没事,只要没当场被人抓了现行,能安全回来的,过后就是军区司令来查也绝不给面儿——你凭啥就说这架是我们特务连的兵打的啊?

可有一样儿:打架不怕,但是你只许赢,不许输,要是在外头跟人打了一架结果还灰头土脸的跑回来的,那就必须往死了收拾,为啥?因为你丢了特务连的人呗!

众所周知,特务连的战士一旦惹了事儿,回来之后张日东问的头一句话肯定是:赢还是输?赢了的,洗洗睡吧,该干啥干啥;输了的,对不起,禁闭、体罚,各种千奇百怪的法子随便拿出一样来都能把你折腾得痛不欲生。

客观来讲,我团战士顽强的战斗作风、过硬的军事素质,基本使每一场“军地冲突”最后都以地方流氓的惨败而告终,实力悬殊的战斗结果有力的压制了三喇嘛等一伙儿地痞无赖的嚣张气焰,使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极力收敛,不敢再像以前一样为所欲为,乌镇的善良百姓由此成为了间接的受益者,那几年间,乌镇的社会治安状况空前良好,可以说我团士兵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当地公安一直想做但又一直做不成的事情,成为了社会治安的有力守护者,并造福了一方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