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大年三十那天,吃过午饭,很早就结束了当天的家务活。我决定往北面去,做一次漫长的散步。这天虽是阴天,却有朦胧的太阳,还不至于迷路。气温也蛮暖和,零下四度。
记得刚刚到达这片荒野时,加玛曾指着那个方向告诉我,那边远远的地方有四个人的坟墓!于是一直惦记着,早就计划找个合适的天气过去看看。
非常好奇 —沙漠里的坟墓会是什么样的呢?
哈萨克族的坟墓有独特的传统式样。埋入尸骨后,坟包四面还会围起护墙。在讲究的城郊墓地里,一座座坟墓就像一个个小院子,装着彩漆木门和木窗,墙上还绘着各色图案、花边。这样,一块墓地就像是一座热闹的村庄。山区的坟墓简单些,但也用整根的圆木垒砌,像一座座金字塔,结实、美观。戈壁滩上的坟墓则用石块或土坯围拦,也无不极力修饰。但在沙漠里,到处只有软塌塌、滑溜溜的沙子,又依靠什么建筑材料起坟呢?
我走一会儿,就扭头看一下太阳的位置,以确定方向。大约三四公里后,渐渐走到横陈在这片空旷沙地尽头的一长溜沙丘边上。爬到一座沙丘的顶端眺望,黄沙白雪,四面茫茫,没有一点突兀之处,更别提坟墓了。于是想到可能自己走得不够远,也可能角度走偏了,看来今天是无缘见到了。然而天色还早,一时不知又该往哪里去。
这时又看到视野东面有一座更为高大的深色沙丘,一只很大的白翅黑鸟停在沙丘最高处,面朝西方,一动不动。便下了沙丘,盯着那大鸟,向那座深色沙丘走去并开始攀爬。但刚爬到一半,它就扬起翅膀陡然上升,盘旋了几下迅速消失在白色天幕的虚无之中。我徒然来到沙丘顶端,来回转了几圈。这时,一眼就看到了东面不远处的坟地。
那边不是沙丘,是旷野边突起的台地,越往那边走,越是感觉到大地的变化 —裸露在白雪外的地面越来越红。我意识到这里不是纯沙地了,这里有土!立刻明白了刚搬进沙窝子时,为了修补破损的地窝子,居麻和嫂子正是赶着骆驼来这里取的土……也明白了为什么久远年代中的人们会选择在这里修建坟墓,因为泥土挖掘起来不易塌方。
越走越寂静。越是靠近墓地,地面越整洁清净,甚至连脚印都没有了。不止是羊群,连散养的牛羊骆驼都不再往这边靠近。偶有一两串羚羊类野生动物的足迹悠长地横亘而过。
一直走到最最近处,才看清并非是加玛所说的四座坟墓,总共六七座呢。其中有一些已经塌了,满地的柴枝碎片,使两三座坟连成了一片。看来年代相当久远。
最显眼的两座坟墓是以扭曲短小的胡杨枝干围拦起来的。如果和深山里那些以粗直堂皇的松木建造的高大坟墓比在一起,它们会颇感无奈。然虽简陋也极庄重 —为在茫茫大地上寻找这几段珍贵的胡杨树枝,不知那些悲伤的亲人们赶着马车走了多远的路!至少,我从北到南这一路走来,一两百公里的大地上,一棵树也没有看到过。
还有两三座更小些的坟墓则是用竖立的梭梭柴枝四面围靠搭建的,形成尖尖的圆锥形,像准备一场篝火晚会。它们简陋得已经顾不上美观了,仅仅只是在标志:下面有人长眠。这些柴枝坟墓看上去松散而脆弱,其实还算结实吧。要知道它经历过多少个春冬季节的大风天气啊!仍然这么深深聚拢着,深深地指向大地深处:下面有人长眠。
这是沙漠,然而无论条件再艰辛再局促,也不能委屈死者。他披星戴月、风吹雨淋,一生穿梭在这大地上,南北奔波。后来他死了,从此再也不用搬家了,再也不用转场了,他永远停止在这里,这才是他真正的家,一辈子的家,永远的栖身处……为这个永别的人营造最后的住所,则是他悲痛的亲人们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当然要极尽全力来经营。
想想看:因为一个人的死,方圆百里甚至几百里范围内一切粗大植物的干茎都聚积一处,聚积在他的死亡之上,这死亡该有多巨大,多隆重!
我站了一会儿,明明天高地敞,胸口却有些闷。想到下方大地深处的骨骸,想到他们也曾活生生地信马经过同一片荒野,那时他们还不曾闭了眼睛,枯了骨肉,萎了手掌和面容……又想到,这世上尚能认得他们,心中怀念他们的人,现如今怕是也一一入土了,埋在另外的遥远之处……再想到所有的容颜和姓氏都将涣散,想到每一个人的消亡与植物飞鸟的消亡一样不着痕迹……而他确曾活生生地经过这片大地!
这世间为什么总是这么宁静呢?大约因为死亡累积得太多,因为死的事远远多于生的事吧。
他们宁静了下来,怀念他们的心也渐渐归于宁静。天空下最大的静不是空旷的静,不是岁月的静,而是人的静啊。人终究是孤独又无法泯灭希望的……
我开始往回走,笔直朝着西斜的朦胧太阳。西北面天空不知何时晴了一大半,蓝白动人。那边的天空下远远走动着十来峰骆驼。
走着走着,一扭头,见到鬼似的!一辆白色吉普车过来了!居然没听到一点声音!我正吃惊的时候,车已经靠到近处,静静停在我身边。我一眼看到前排副驾座上的居麻 —想不到居然碰到了送他回来的车!这家伙五天没见了,头发剪成了板寸,外套挺括,精神极了。看到我似乎额外地高兴。我也非常高兴,虽然他在家的日子里总是吵得人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干不好活……他脸破了一大块,疑心喝酒摔的。
司机也是熟识的一个老乡,摇下车窗大声向我问候。我趴在车窗上一看,努儿也在! —她是我家阿克哈拉村的邻居!
再仔细一看,好家伙,一辆五座车,连司机在内,挤了七个大人一个孩子。一个大个子蜷在后座的行李仓里,正笑眯眯地看我。
既然有顺风车,我不由分说也挤了进去。车门一砰死,大家挤得紧得,每人都只有一条腿能落地。
司机问我:“走这么远,干啥呢你?”
回答:“玩。 ”
“有啥好玩的?”
我笑而不言。
他又问:“来到这里,没给下面的人说点啥吗?”
“说了。 ”
“说啥了?”
“说:‘你好!’ ”
满车的人都笑着说:“不!”
我问居麻:“这是什么时候的坟墓呢?”
他说:“七八十年前的吧。 ”
司机说:“哪里,最少一百年了!”
旁边的乘客说:“我爷爷小的时候,别人也给他说有一百年了。 ”
我连连啧叹,说:“就这几个小小的树枝坟,竟能留存这么长时间!”
居麻说:“哪里,原来至少有二十多个坟,埋了二十多个人呢!一年一年地,慢慢地,就没有了,平了……”
司机又说:“哪里!用了几百年的地方,下面最少也得有一百个人吧?”
—无论如何,现在我看到的正是最后的几座。它们在风吹日晒之中正渐渐消融于大地,它们是这面偌大墓地的最后痕迹。
居麻还说,过去的年代不像现在,有汽车,人死后能被迅速带回北面乌河一带的家族墓地。哈萨克是穆斯林,又有速葬的礼俗,只好就近安葬。但这一个“就近”,也是百十里的距离啊。木车拉着骨骸缓缓走过大地,拉长了在世亲人离别的忧伤。
这块土地怕是附近沙漠中唯一的有土之地了,可能也是这片荒野中唯一的墓地吧。在遥久的漫漫时间中,它留下了多少无法继续跟着羊群前行的牧人。如今再也没人启用这块古老的墓地了,它被永远放弃了。居麻说:因为交通改善了嘛……在我看来,这种“改善”根本就是木锤拼命打在铁块上嘛。但无论如何,还是大大动摇了原先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