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青年时代对韩愈的诗文是下过苦功的。毛泽东在长沙师范读书时,曾买到一部廉价的宝庆版《韩昌黎诗文全集》。这本书不仅页面有破损,而且文字也有讹误。于是他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一部《韩集》逐页逐字校勘,改正讹误,修补破烂。有一段时期,他每天清晨都琅琅诵读韩愈的诗文。据他的同班同学周世钊回忆:“读韩集时,除开那些歌功颂德的墓志铭、叹老嗟卑的感伤诗一类毫无意义的作品外,他都一篇一篇地钻研阅读。从词汇、句读、章节到全文意义,他凭借一部字典和注释的帮助,进行了解、领会,使其达到融会贯通的地步。在这个基础上,毛泽东进行反复的默读和朗读,这样就懂得更深,记得更熟。通过这样持久的努力,韩集的大部分诗文都被他背得烂熟,背得很流利。”正由于被韩愈诗文所折服,毛泽东才会在早年下如此多的功夫去钻研韩愈的文风;也正由于他所下的功夫,他才能够对韩愈的诗文以及韩愈的个人品格作出全面、深刻的评价。
韩愈在思想上的总体特点是保守的。他打着复古的旗帜,主张恢复孔孟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反对盛、中唐以来逐步兴起的儒、道二教,以整饬社会风气。他所写的“五原”,把封建统治者的人性看成上品,而把黎民百姓的人性视为下品,认为这是不可变更的天理自然。因此,他所谓的“道”实际上是对维护封建法权、道德、教化等原则的概括。对韩愈的这些观点,毛泽东是持否定态度的。他鄙视韩愈政治上的软弱性,以及韩愈所维护的封建道统,因此他往往扬柳抑韩,称赞柳宗元反对韩愈的文章。同时,他也辩证地看待韩愈的政治思想,认为“一分为二为宜”,对于韩愈思想上进步性的一面,如反对藩镇割据,拥护王朝统一,反对横征暴敛,关心民生疾苦,毛泽东是持肯定态度的。
对于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毛泽东十分赞同,尤其赞同其反对骈文、革新文体、文从字顺、务去陈言等方面的思路。但是对于韩愈进行形式革命是为了“载道”和“传道”的思想,毛泽东则持否定态度,认为韩愈仅仅是做形式上的变革,而所讲的道理都是古人的。这种评价也十分客观。
韩愈对中国文学最突出的贡献是他领导了唐代中期的古文运动。古文运动的发生、发展,有它深刻的社会原因和文学本身的内在原因。由于中唐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日趋广阔和复杂,魏晋六朝以来崇尚对偶、声律、典故、词藻等形式的骈文,华而不实,越来越不适应现实的需要,文体改革的要求应运而生。中唐以来,元结、独孤及、梁肃、柳冕先后写作散文体,强调文章要宗经明道。韩愈进一步提出一整套古文理论,强调复古明道和文学的教化作用,充实了儒家学派的文学理论,奠定了古文运动理论基础。同时,韩愈身体力行,写出了一大批优秀的古文作品。他的散文,如《五原》、《论佛骨表》等,以明儒道、反佛教为中心内容,言词锋利,说理深刻,结构严整,层次分明;《杂说》四首、《送穷文》等杂文,比喻巧妙,寄慨深远,用幽默的笔触,表现自身的坎坷遭遇,嘲讽社会的庸俗风气;《答李翊书》、《答尉迟生书》、《送孟东野序》等文章,则主要提出自己的文艺主张,总结诗文创作的经验,但其文笔也千变万化,往往把精湛的理论与奇幻的形象交织在一起。韩愈的古文,其总体特征是气势充沛,纵横开合,奇偶交错,巧譬善喻,或诡谲,或严正,具有多样的艺术特色。无论议论说理、写人叙事、言志抒情,他的文章都能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和广泛深远的社会影响。
韩愈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成就,仅次于散文,历来被称为大家。他的诗,在思想内容上,既有《南山诗》一类对祖国壮丽河山的歌咏之作,也有如《龊龊》、《归彭城》一类描写民生疾苦,并表示同情和关切之作,还有如《杂诗四首》、《猛虎行》等一类揭露上层统治阶层的腐朽奢靡之作,作者借此表达自己藐视权贵、傲岸不屈的刚性劲骨。韩愈的诗,在艺术风格上,风骨。腕力矫健,既有杜甫的浑涵广泛、千态万状的现实主义手法,也有李白的浪漫纵恣、毫无拘束的浪漫主义想象。韩愈同时是一个革新者,独群境界,自成一家,并且领导着一个重要的流派,这个流派里有孟郊、贾岛、卢仝、李贺等优秀诗人。同他在散文上竭力反对陈词烂调一样,他在诗歌上同样贯彻这一原则。凡是前人用过的熟境、熟意、熟词、熟字,他都尽可能摒弃不用,务求形成独立的风格。
韩愈的诗歌,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以文为诗”。由于他把古文的语言、章法、技巧引入诗歌,而且好发议论,甚至使用辞赋家铺张雕绘的手法,既加强了诗歌的表现功能,也扩大了诗的领域,对后代的影响非常大。宋诗以才学、议论、散文为主,有时理胜于情,缺少唐诗的含蕴耐读,这种风气在韩愈那里早见其端。这种“以文为诗”的特点,往往使韩愈的诗如散文一般直白,甚至成为押韵的散文。他的这种文风一直为历代诗评家所诟病。如《冷斋夜话》说:“退之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对其他如陈师道、王世贞、王栽恕⒄卤麟等人,则均有类似的评价。也有赞同他的这种风格的,如叶燮的《原诗》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为鼻祖。”但只有陈三立在《题程学恂〈韩诗臆说〉》中所说:“不能病其以文为诗,而损偏胜独至之先价”,才是对韩诗的艺术成就最为公允的评价。
(傅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