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走得很慢,从于阗到姑墨,他走了将近一个月。
等他到达姑墨的时候,关于郭武等人大破山贼的歌谣已经广为传唱,妇孺皆知。冬天没什么事,人们都喜欢聚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听听故事,最适合传播这些消息。
得知东方朔回来了,姑墨王亲自出城相迎,态度比以前更加恭敬。他原本就不如东方朔高大,一旦弯下腰,更像侏儒一般。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敢挺直腰杆,就像背了一座大山似的抬不起头。
东方朔谈笑风生,和来迎接他的姑墨权贵一一打招呼。他本来就是个好热闹,不拘小节的人,来往姑墨多次,和这些人也多有交往。只是以前他多少有客居的意思,这次却有了几分主人的味道。
酒席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酒过三巡,有人有意无意的问起了于阗战事,言语之间难免有质疑歌谣中所唱言过其实,在为梁啸扬名的意思。
东方朔毫不介意。“诸位,言语就像风,总有不实之处。那些歌谣岂能当真,你们当故事听听就完了。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们会有机会亲眼看到梁将军威武的。”
姑墨王一听,心中一紧。“东方朔先生的意思是说,梁将军会来天山?”
“天山这么好的地方,他当然会来。”东方朔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大王尽可放心。我汉人到此,绝非贪图你们的财物、人口,只是希望能弥合诸国之间的矛盾,让你们和平共处。你看于阗、扜弥诸国,现在不是挺好嘛,大家通力合作,改造河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人口五六万的大国。他们付出了什么呢?供养数百汉军而已。”
姑墨王大吃一惊。“于阗、扜弥诸国会成为一个大国?”
“大王别紧张,只是一个联盟而已。”东方朔放声大笑,连声安抚姑墨君臣。“你们也知道的,我中原朝廷对玉的需求量很大,于阗是产玉之国,我们当然要多费点心思,不希望那里有什么事。梁将军将郭校尉留在了于阗,着他看护南山商路,以免为山贼马匪所害,并无其他用意。”
姑墨王松了一口气,却依然不能放心。
汉人也许没什么歹意,可是于阗王他们有没有歹意,谁能保证?西域诸国都是如此,一旦实力强大,必然会向外扩张征服。以前于阗、扜弥实力不足,两国加起来勉强能和姑墨相提并论,没什么优势可言,当然不至于远涉大漠。现在情况有变,他们的人口可能两倍于姑墨,那就很难说了。
如果汉人再在背后耍点诡计,南山诸国发兵征战,正当于阗河下游的姑墨国很可能首当其冲。
姑墨王暗自决定,一定要派人越过沙漠,搞清楚南山诸国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如东方朔所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要提前做准备了。
东方朔在姑墨住了两天,起程赶往龟兹。
这几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龟兹城,这里离达坂城与赤谷城的距离相当,往来都很方便,更重要的是龟兹城有足够的实力,是天山诸国中除了乌孙之外的第一大国,龟兹大将何塞与汉人关系良好,有他支持和保护,东方朔才能在天山一带如此自由。
回到龟兹城,东方朔第一时间拜会了何塞。
何塞也很关心南山的情况,他也听到了那些歌谣。虽说与梁啸相知,梁啸还送过他一口宝刀,但他也对梁啸的战绩表示怀疑。一百破一千还勉强可以接受,这一千破两万是不是太夸张了,而且对手还是赫赫有名的天狼。
东方朔笑笑。“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没错,全是真的。当然了,成功绝对来之不易,背后有很多的谋划和准备,不足为外人道。不过大将不是外人,我可以对你说一说。”
东方朔将梁啸几次战事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对何塞说了,除了弩车的制法之外,他事无巨细,一一对何塞说明。何塞也是掌兵多年的将军,听了这些细节之后,不免拍案赞叹。
“梁将军果然是用兵如神。当年在达坂城外,他就让李都尉迂回赤谷城,绕到达坂城背后发起攻击,一举拿下达坂要塞。如今他再回西域,不仅骁勇依旧,而且谋略又高了一筹,可喜可贺啊。天狼貌似强大,可是他远征阳关,却是一个错得不能再错的败招。”
“将军一语中的。”东方朔笑道:“和你有一样看法的人不少,猎骄靡应该就是一个。”
何塞心中一动。“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也对,也不对。”东方朔说道:“我们汉人的兵法大家有句话,兵形如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哪有一定之规?天狼因盲动而自取灭亡,难道他不动就可以逃过一劫?当年车师人躲在达坂城不出来,不一样被梁伯鸣攻破了要塞?”
何塞若有所思。
“再者,现在梁伯鸣坐拥南山诸国,实力已非初来西域可比。如果你们还觉得坐守坚城就能平安无事,等他兵临城下,再后果岂不是迟了?”
何塞眉头一跳,露出几分惧色。他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情况已经变了,如果他还按照以前的情况来揣测梁啸可能的行动,等梁啸带着大军赶到,他肯定要吃大亏。
“那……梁将军能够强攻赤谷城?”
“是不是要强攻赤谷城,现在还不好说,但是逼乌孙臣服却是必然的事。当年梁伯鸣来西域,本想带着诸国质子回京,被匈奴人挡住了去路,中途而返,如今我汉军已经击败了匈奴人,占据了河西,他岂能再半途而废?大将,我跟你说句实话,西域三十六国,只要有一国不服,梁伯鸣都不会离开。”
何塞沉默不语。东方朔这句话的威胁意味很浓,让他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清楚,梁啸再回西域,形势已经变了,恐怕不由得他不服。南山诸国一战平定,梁啸移师天山也必然的事。区别只在于他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龟兹面临的压力显然要大于乌孙。龟兹没有赤谷城那样的险城,也没有乌孙那样强大的实力,一旦梁啸兵临城下,龟兹有可能再次遭受屠城的悲剧。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和梁伯鸣都把你当朋友,也把龟兹当盟友,不希望兵戎相见。我们要的是友谊,不是战斗。所以,我希望你能劝说龟兹王,与我大汉结盟。”
何塞眼珠一转。“既是盟友,我龟兹向大汉送质,那大汉会送质子来龟兹吗?”
“质子不可能,公主倒有可能。”
何塞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说……和亲?”
东方朔笑了,点点头。“但是,西域最多只有一个国家能够和亲,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要看你们自己。”
何塞大喜过望。如果真能和大汉和亲,那肯定是一件大赚特赚的事啊。大汉和匈奴人和亲,每年都要送一批财物。就算龟兹没有匈奴强大,大汉不会每年都送,可有一个公主在龟兹,对龟兹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细细想来,能和龟兹争这个机会的只有乌孙。东方朔提出这个建议,当然是希望联合龟兹攻打乌孙。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乌孙和大汉和亲了,那龟兹能有什么好处?有了汉人的支持,乌孙还不是想欺负龟兹一下就欺负一下。
何塞一口答应,他会向龟兹王说明利害关系,尽可能争取与大汉结盟。
——
猎骄靡坐在宫中,手指轻轻叩击着大腿,听刚刚赶回来的探子回报消息。
他虽然决定以静制动,等梁啸来攻城,但是他并没不打算死等。他派出大量的探子打探消息,只有和汉人有关的消息,他都要知道。
西域广大,靠人行马走,速度太慢,很多消息都有很长的时间延迟,口耳相传,消息会变形,最后有多少可信成份,实际上也是一个说不准的事。猎骄靡对此保持足够的警惕,也为此伤透了脑筋。
不过,最近传回来的这个消息却让他非常不安。
东方朔从于阗回来了,受到了姑墨王的热情招待。但是他在姑墨没有呆多久,很快就匆匆赶往龟兹。在猎骄靡看来,这个看似正常的举动却非常不正常。
以往东方朔经过姑墨的时候都会来赤谷城看看,看看他,看看他的阏氏阿瑞堪。这次却过姑墨而不入赤谷城,实在有些诡异。
他为什么不来赤谷城?为什么急着回龟兹?
一连串的问题填满了猎骄靡的脑海,让他头晕脑胀,疑神疑鬼。
一串清脆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阿瑞堪出现在门口。她看了一眼猎骄靡,抬手示意侍女们在外面等候,自己放轻了脚步,走到猎骄靡身边。
“有什么消息吗?”
猎骄靡点点头,示意探子们下去。他搓着手,想了很久。“东方朔从于阗回来了,在姑墨留了两天,已经回了龟兹。听说姑墨王对他非常热情。这段时间,姑墨多了一首非常受欢迎的新曲,是关于梁啸的,他在于阗又打了一个胜仗,以两百人击杀了几伙实力不弱的山贼,俘虏人口近万。”
阿瑞堪眉头微挑。
“还有,听说汉人要在于阗驻兵,于阗、扜弥等国要组成一个联盟。汉人在帮他们修整水利,完成之后,他们可以供养更多的人。也许用不了几年,就能有十万人口。”
阿瑞堪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这大话说得……简直没边了,把天下人都当傻子吗?”
“你不信?”
“我当然不信。”
“当初乌单率兵东征的时候,我也不信。就算梁啸再善战,他的实力那么弱,又怎么可能战胜乌单的两万大军呢。结果呢,乌单死了,两万大军崩溃了,南山一战而定。”
阿瑞堪的脸色阴了下来,挺身而起。“你还在责备乌单?他已经死了,已经战死沙场了。你不要总拿一个已经战死的人做对手。”
猎骄靡诧异的看着阿瑞堪。“你这是怎么了?”
阿瑞堪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讪讪地坐了下来。“没什么,想到乌单,我就难过。”
猎骄靡摸着鼻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难过,可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如果不能击败梁啸,我们很快就要和乌单见面了。到了那时候,你总不能告诉他和你的父王,你一直伤心,却没有为他们报仇吧。”
阿瑞堪瞥了猎骄靡一眼。“你有计划了?”
“我有计划,但是我不知道汉人有什么计划。我觉得汉人在策划一个阴谋,可是我却想不出来会是什么阴谋。唉,汉人实在是太狡猾了,简直是防不胜防啊。东方朔突然不来赤谷城,让我非常不安。”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派人去请他来就是了。”
“不然,请他来,意思就太明显了。”猎骄靡抬起头,盯着阿瑞堪。“你派人去一趟吧。”
“我?”
“是的,你派人去一趟,就说你打算接受他的建议,看看他有什么安排。”
阿瑞堪有些慌乱起来。“我……他的建议?”
“他没有建议你选一个人,重建浑邪部吗?”
阿瑞堪脸色煞白,霍然站起。猎骄靡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紧张。“我没有监视你,不过这也不难猜。你没了母族的支持,心里不安,东方朔想离间你我,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让你觉得没有了乌孙,你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阿瑞堪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眼神中却露出了几分恐惧。她一直以为这件事瞒得很好,没想到猎骄靡一清二楚。猎骄靡说他没有人监视她,可是她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猎骄靡的话。
猎骄靡轻声笑了起来,打了一个响指。一个仆从走了进来,跪倒施礼。猎骄靡站了起来,缓步向外走去。在仆人面前,他停了下来。“把你打听到的事都告诉阏氏,让她知道东方朔是什么样的人。”说完,看了阿瑞堪一眼,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阿瑞堪掩着怦怦乱跳的心口,胸中涌过一阵强烈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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