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废墟下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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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

我闭上眼,昏暗中一片惨淡。

因为李逍留下的那张纸条,他的父母不让我参加他的葬礼,他们的意思是我知道李逍有自杀的倾向却没有劝阻,尤其是临考的那段时日我们没有经常沟通,这就是说是我把李逍往绝望的崖边推了一把。就像是我和他一起到的崖边,然后停步说李逍你跳吧,我看着。李母说这些话,眼光里透着怨恨,而张宁、良子和我在听她这么说时谁都没有抬起过头想要去驳斥这种怨恨。

我们都觉得,此刻丧子的李母,她是不愿意并且不可能接受我们的反驳的,那么就全当作是我们的罪过吧,李逍受了我们颓废的思想影响,在李父李母心中至少还有怪罪的对象,可是如果毫无缘由地,李逍就去了,又怪谁呢?他的双亲扪心自问一番,便会后悔不已,捶胸顿足自责难过,原来一切都是为父为母的错。所以事实上,怪罪别人比怪罪自己永远都要舒坦得多。可是无论怎样,李母所说的,却又深中肯綮,对李逍的去世我也觉得责无旁贷。

在李逍坐在教学楼顶说那番古怪的话时候;在他同我相遇表现惊恐的时候,我其实察觉到了他的反常。可是,我无法把“自杀”这个对我以及对我身旁的人而言,看似遥远的词扣在李逍的身上。

我也相信这是除了我,其他人同样也不会想到的事。包括同李逍在最后一段日子朝夕相处的他的父母。

现在,我站在李母的面前为她的数落感到愈发的难过。

“我们走吧,”我对良子和张宁说,“我们走吧。”

可是良子却无动于衷。

我转过身去拉良子并再次说:“我说我们走!”

良子甩开我的手,继续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走啊!”我大声喊道,“还站这儿干什么,李逍死了,他死了!他不会回头看我们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送他一程吗?走啊,他不想我们在他身边这么难过!”

良子抬起头,眼睛通红。他盯着我嘴角抽动,却什么也不说出。他一闭眼,“啪”的一耳光就扇在自己脸上,然后低声地说:“我走。”

说罢一个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和张宁蹲在地上,眼泪一颗一颗全流进了嘴里。

片刻后,张宁说:“王昊,我和良子……看他最后一眼却永远定格在了你生日那天,他走出包间关门的那一瞬间……”

我再一次陷入痛苦的回忆。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我十八岁生日的那天,竟是张宁他们同李逍的永别之日。那一天是一种灰暗,充斥了太多悲伤的元素,冥冥之中的压抑召示了今天永久的失去。那时良子上车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搁在心里而不快,想来亦是一种预感,或许我应该答应他们,让他们陪我一道去寻找李逍。

而我那时,却不以为然,时至今日的态势,这将成为我最大的懊悔和遗憾。

良子跑了后,我和张宁也各自回家。我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拼了命地抽烟,而回忆一股一股地挤压泪腺,眼泪就掉在了地上,叹息就随烟飘上了天际。

我想起李逍第一次喝醉酒数瓶子的样子。

我想起李逍躺在KTV里的沙发上说良子“音道”不对的样子。

我想起李逍在大年初一还狠补英语的样子。

我想起李逍为等米娟在操场上淋一场大雨的样子。

我想起李逍给王静雯作自我介绍说老子叫李耳的样子。

我想起李逍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样子。

我想起李逍惶恐地说看人监视他的样子。

我想起李逍,他死的样子……

这些画面像被风吹过一样,一页页在我眼前快速地翻过。我还来不及细细地看这一页的内容,下页已经迅速将它掩盖,再回首,却再也找不到刚才究竟是哪一页了。

在我频频回首往昔的这个期间,所有的事在我面前都像是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两面。这期间我几乎足不出户,而每到傍晚,良子总是光着膀子拧一扎啤酒就来了,彼此也很少说话,喝完了他就走,我也没留过。

直到有一晚上良子说张宁要去参军,我们才从壳里渐渐醒过来,然后谈起现实中的事。良子说所有的悲恸都应该短暂的,李逍的死也只是曾经短促的一刹那,像无数在世间去世的人一样,除了他屈指可数的亲友知道外,对别人——甚至这个世界都是不足为奠的。而他的亲友也不可能为此而痛苦一生,因为他们还活着,活着的人要为继续活着去重新起航。

我把烟头掐灭了,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对,良子。我们还得继续生活。”

良子说:“这是张宁决定参军的时候给我说的。”

我说:“张宁现在在哪儿?”

良子说:“还在家,再过两天就要走了。”

我说:“哦。”

良子说:“但是他让我告诉你,他现在在“喜来乐”等你。”

我说:“吃饭?”

良子说:“对,今晚是李逍的头七。”

我说:“那好,我们走。”

张宁又选了那个叫“喜来乐”的地方,他似乎恋旧。半年前的那个寒假,我们也是在这里聚餐,那时李逍在一片昏黄的门口等我,说他对张宁和良子讨论的东西没有兴趣。半年后的现在,门口依然昏黄,甚至写着“新春愉快”的灯笼宛在,只有李逍已逝,而这个地方也觉得恍如隔世了。

张宁站在摆出四副碗筷的桌子边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我说:“会的,你要走了嘛。”

张宁说:“是啊,我怕以后就很难有机会再聚了。”

我说:“你真的决定了,要去当兵?”

张宁说:“不是我决定要去,是他们决定要我。你知道的,要入伍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爸妈为这事付出了很多。”

我说:“你的意思是也是被逼无奈?”

张宁说:“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还愿吧,至少比呆在那什么学校强。”

说着张宁就把四个杯子斟满了酒,因为没有采用“杯壁下流”的姿势,四个杯子里的泡沫奋力地涌到了桌面。张宁端起一杯酒说:“今天是李逍的头七,我给他留了位子。还是那一方。”

他接着说:“李逍,我后天就走了,明天就回成都了,在这里敬你最后一杯。”

他的杯子在空中举了举,然后一扬脖子酒就见底。

我和良子也拿起酒杯,对着那个空位说:“李逍,我们也敬你一杯,西出阳关无故人。然后便一饮而尽。”

我们三人的杯子全都空了,而另一杯也泡沫散尽,只剩下一半冰冷地放在桌沿。

半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们逼李逍就范,为他努力地灌下那一杯酒而感到满足。良子甚至兴奋地说他终于破了酒戒,以后再让他破色戒。那杯酒被李逍一饮而尽后,泡沫都尚来不及消退完,就顺着杯壁,淌过他的手指慢慢流到了桌面上来。

良子盯着那半杯酒发呆,然后突然拿到嘴边就一口干了,他笑笑说:“李逍,知道你不能喝,我今天就不逼你了,我们替你喝了它吧。”他笑着笑着,眼泪就又滚了出来。

我这才发现,原来很多的事都发生了改变,所有浮在外表的肆无忌惮,都被时间所吞噬,那些过往的浮华和自以为是的愉悦在眼前一点一点地剥落,呈现出赤裸裸的内心世界。在剥落的碎片之下,良子可以骗取杜芳的初夜;张宁可以俘虏蒋理红的初恋;我可以鼓起勇气无肆地在情人节向朱亚岚表白;而李逍,他可以为米娟在大雨磅礴中一直苦等。那时我们像是踩在彩虹桥上,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完全不顾桥下的空白。

良子一抹眼泪说:“喝!”然后自己就发了狠。

那天晚上,谁都没有理会自己喝成了什么样,服务员甚至担心我们三个都耍起酒疯来而不给饭钱,多次虚伪地过来劝阻说酒多伤身。这样一直到深夜,店伙计打起了瞌睡。

从“喜来乐”出来时,街上已经陷入沉寂,借着皎洁的月光我们三个跌跌撞撞地往张宁家走去,一路上哼着昔日共唱的小调。大家心里都明白,像这样的情景在往后恐怕是很难再有了。

良子把着我和张宁的肩膀,看着月亮无限陶醉地说:“这样的感觉,真好。”

然后我和张宁就开始唱道:“回家感觉真好,没有世俗烦扰……”

良子说:“错了错了,我是说这样的感觉真好,不是回家。”

张宁说:“可我们确实正在回家。”

良子说:“那是你奶奶家。”

张宁说:“我知道,那要是现在有一个姑娘,感觉会不会更好。”

我说:“不要指望姑娘,过了十二点,明天会更好。”

良子说:“也对,这个时候姑娘都在床上,不在路上。”

张宁说:“我觉得,如果姑娘现在都在我床上,那感觉才更好。”

我马上说:“那敢情好,正好我们也在你床上,我支持你的想法。”

良子挠了头说:“算了吧,你看你们在想什么?酒后乱性?”

张宁说:“乱性没什么,只要不乱搞。”

我说:“你看这条街多安静、多祥和,别说姑娘,姑奶奶她娘都没见着。还乱搞什么?你要相信我们的治安是安全的,不会有乱搞的。”

回到张宁的住处,他奶奶已经熟睡。我们没有叫醒她,然后轻轻地慢慢地径直回到张宁的卧室,为他准备明天将行的物品。张宁说这里的东西他只会带走一丁点,东西多了,心自然也就放不下,要做一件事,最怕就是放不下什么东西。然后他就开始翻找。我站在一旁看墙上那张酒井法子。

张宁最后收拾到那张画的时候,就开始发呆。我这才注意到,画的右下角贴了一张他和蒋理红的合影。

我说:“你是忘不了放不下她吧。”

张宁回过神,猛地将那张照片撕下来,随意一扔说:“没。”

我说:“你挺会装的,去跟她讲明吧,其实她一直在等你。”

张宁说:“等?你认为还有戏么?我马上就要走了,难不成还搞得像琼瑶剧那样,缠绵悱恻地为某人而留下?”

我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难道你非走不可?别人都能继续呆在学校你就不能?”

张宁说:“王昊,你不知道我妈对我的学习期望有多高。以前我在学校里的事她从来都不知道,那天我突然被开除了她哭了好几天。我妈问我还想念书么?我说想,但肯定不会去学校了,我不喜欢那样,再加上我也不能保证到了学校就能如她所愿。后来她想让我过一过军旅生活,找了很多关系才把学校处分给划了,我不能让她再次失望,你知道吗?对,你说的是。对蒋理红,我是喜欢她,但我也知道曾经是我伤害了她。有时候我也想和她再重新开始,可这已经不可能了。知道么?已经不可能了!”

张宁说这些话,激动中夹杂了无奈,像是真的就已是命中注定而不容违背。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后来良子告诉我,在期末考试的第一天,也就是李逍去世后的那一天,张宁去了蒋理红的学校,他想让蒋理红再给他一个机会彼此重新开始。而事实上,那一天张宁却并未见着蒋理红。他说他俩确实缘分已尽。

张宁沉默了片刻,然后将他同蒋理红以往的书信一封封地从已收拾好的包里取出来,然后点燃,放入了火盆。

那天晚上,除了良子熟睡,我和张宁躺在床上都辗转难眠。我们一翻身,身下那张木床就会有节奏地叫起来,“吱呀”地,像是诉说即将的离别……

次日早晨,张宁起身回成都,我和良子到初中校对面的车站送行。小土丘更高了,像舌头一样吐在外面的东西更多了,良子蹲在上面陷入了沉思。我对张宁说,半年前如果良子在这儿听了我的话,他就不会把屁股划破了,他就会比我更加热烈地欢迎你归来。现在这儿还是半年前的样子,只是良子不会热烈地欢送你了。

良子用脚踩了踩土丘上的石头说:“我又想了……”

我说:“还是那样,你脚下自便,不过这次瞅准了,石头别太尖。”

张宁说:“我这儿有纸。”

良子头也不回地说:“你留着给王昊擦眼泪吧,我不用。”说着径直去了母校的厕所。一直到张宁上了车后,他才慢吞吞地出来,一块石头被他重重地扔向了对面的省道。

车在良子入厕所后迅速地停在了我和张宁的面前。张宁说我走了。然后提起不大的行李包低头上了车。

夏日气炎,不比严冬,我还来不及挥手,汽车一声长鸣便消失在了前面的弯道。

我回过神来,而我的朋友张宁却已经离开。

只有良子扔在省道上的那块石头,还在路上奋力地跳跃。

此后的某一天,蒋理红突然找到我说,为什么张宁走不通知她?哪怕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朋友他也应该通知她。我说,张宁来找过你,在你考试的第一天就来找过你,可是你不在。

蒋理红说:“可是因为他,我连试也没去考,我一直在他家门口等他。但是他不在,但是他不在。”说着说着她就哭出了声。

那时我想,看来真的如张宁所说,他们确实缘分已尽了。

我决定再回一次学校,原因是因为李逍的去世,我所有的东西都还落在学校里,来不及搬回去。良子听了后迅速决定要和我同往,他说他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没有朋友在跟前的日子。

学校里早已人去楼空,那条“严肃考纪,端正考风”的横幅在夏日午后的微风中懒散地浮动,把学校衬得更加死寂。从大门进去,我和良子就直接去了寝室,锁了的门被良子一脚踹开,感觉上我们像入室抢劫的罪犯。良子说,呆会儿我去买把锁,等下学期到了,你们寝室里的人再一起把这锁踹开,这样你们就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