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再离开政教处时天就彻底的黑了,一如我当时的心情。出乎意料地自首失败后便不知该何去何从。事实上,发生在预料之外的事总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之间,米娟却与我们擦身而过。
李逍忙叫住了她,语气平缓地说:“邱武被我们打了,应该在医院,你去看看吧。”
米娟在我们身后两米处止步,当她听到李逍说邱武在医院时便打了个寒战。但她并没有转过身,片刻后说:“邱武,他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完这句话,米娟的身影就消失在灯光昏黄的夜里。
这是我和李逍在学校里最后一次见她。
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停了电,空气中浸满黑暗的气息,李逍回了寝室,我却四处飘荡。这黑灯瞎火的给了很多人可乘之机,省却了一小笔开房的费用,街上相拥而吻者站着就能把事儿给办了,试想一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上,随意一搂就有收获,并且大家都在这样干。这事想起来都是那样的让人兴奋。
然而此时我却像是不举,完全兴奋不起来。路上没有了灯就怎么也望不到尽头或许这已经没有了出路,因为感觉上,这条在我脚下的路,却在黑夜里无限地延长。当我无意踱到“蓝水晶”时霍然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伫在门口,衣裙翩跹。
仔细一看,是王静雯!
我突然回想起一天前王静雯的话——明晚八点,我在“蓝水晶”等你。现在一看表,都已经十点半了,心中不免愧疚。
我忙跑过去,解释着说:“真对不起,今天实在是……”
还不等我将话说完,王静雯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呜呜地哭出了声,这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正无措得不知把手该往哪儿放,王静雯就哭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对我?爸爸不管我了,妈妈不要我了,现在连你也不理我。”
王静雯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在我怀里颤抖,哭得伤心,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哭不哭,今天实在是……”
王静雯继续哭着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我只是想让你今晚陪陪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可是你却不来,不理我。”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心中不自觉地掠过一丝怜悯和伤感。我没有再说话,揽着王静雯的肩膀,任由她在我肩头嘤嘤地抽泣良久。
两年以后,王静雯在帐篷里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坚决反对我的说辞。她说其实当时她在我的肩头已经睡着了,以为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我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我还以为把我肩膀打湿的是你的眼泪呢,没想到全是口水。王静雯就立马争辩说:“是眼泪,是眼泪。”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
那个黑夜,我买了包香烟继续抽,把自己熏得像一块腊肉。当我告诉王静雯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时,她惊得止住了眼泪,情绪一下子恢复正常。她把手中的蛋糕提到我的眼前说,你摸,生日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
然后我吃惊地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说:“你不是骗我的吧?”
王静雯说:“谁骗你了,骗你是小狗。”
我说:“这也太巧了吧,我还以为你在哪儿查到我的生日,约我出来给我惊喜什么的呢。”
王静雯说:“想得美你,再说了,你还不是爽约了?”
我摸了摸眼前的生日蛋糕说:“我爽约了,我是有原因的。”
王静雯把蛋糕往身后一藏说:“别想了。”然后顿了顿接着说:“这蛋糕……这蛋糕是为我自己买的,因为没有人送我生日礼物。从小到大,我的生日都是一个人过,爸爸只知道他的工作,妈妈也不管我,他们都不会记住我的生日,你知道吗?每次我都买很大很大的蛋糕,当作是他们送我的,然后一个人在角落哭着唱《生日快乐》。我以为今天我就不会孤单了,给妈妈打电话,她没说两句就挂了。然后我就等你来,想象你能同我一起吹蜡烛,看我许愿,可是,可是你却让我的期盼变成了奢求,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好难受。”
说着说着,王静雯晶莹的泪珠再次滚落。
我抚着她的秀发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感受,可我又何尝不是呢?自从我父母离婚以后,就很少有人关心过我了,只有我外婆,她会在我生日那天递给我一个鸡蛋,然后说:吃吧!吃了你就又大了一岁。这是我唯一的生日礼物,每当那个时候自己拿着鸡蛋都会舍不得吃,总是看着它想象其他有父母在身边的小孩。”
当我说到这些,像是触景生情而发的感叹,所有关于这一切尘封的记忆被再次唤醒,开始浮游于脑际。记忆里,外婆的音容宛在,可我却怎么也无法记起她慈祥的面孔,我在记忆里看到自己小心地从外婆手里接过那枚鸡蛋,表情严肃地把蛋壳一点一点地削下,然后看着白嫩的蛋卵发愣。这些浮游的片断突然在我脑海闪现,虽然被时间冲刷得有些残缺不全,但它的实质却仍是那样的清晰,心里不免一阵感伤。
王静雯的哭声再次被我的话止住,像是被我的回忆吸引住而忘却了她的悲伤,脸上挂着泪珠问:“你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离婚呢?他们怎么不为你想想呢?”
我笑笑说:“我不知道,我出生后他们就离了。小时候听我外婆说我妈生我时差一点就难产,我爸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等我外婆回家取钱时才发现他一身酒气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吐了一地的污秽,还时时地唤着别的女人的名字。后来我妈就因此而跟他大吵过几次,再后来就离了。我长这么大只见过我爸一次,是同外婆一道无意之间遇到的。听说他和我妈离了婚很快就和他念叨的那个女人结了婚,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妈气不过,一气之下就把我留给外公外婆独自去了理塘,这一走就是十一年。”
我说得平淡,王静雯却听得大为吃惊,她幽幽地说:“没想到你比我还不幸,我爸爸妈妈虽然感情不好,但是并没有离婚。他们已经分居了八年了。他们也都很少管我,我也只是需要钱了的时候才会去找他们其中的一个,别的什么事,谁都不会管我。所以,后来我就学会了抽烟。王昊,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孩子呀?”
我用手擦掉残留在她脸颊上的一颗泪珠坚定地说:“不会。”
王静雯含着眼泪莞尔一笑。
四五月份的天气,昼夜的温差还是很大的。这时已是十一点多了,气温寒得侵人,所有夜里能有的特质都从地下冒了上来,就着黑暗四处蔓延。我脱下外面的衬衣递给王静雯说:“穿上吧,别着了凉。”记忆中,这已是第二次在夜晚对着姑娘脱衣服了,只是行为的动机并不猥亵,它甚至充满了温情。我想起了朱亚岚,我在搂着王静雯的时候想起朱亚岚,而王静雯却一脸的惬意,我为此而难过。这个时候,朱亚岚在做什么呢?她会不会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甚至突然冒出我搂着别的姑娘这样的想法。事实上,她已经默许了我做她哥这个事实,而我的内心深处,却怎么也无法接受,我仍然要为想她而心存侥幸。
王静雯慢慢地接过我的衣服披在身上,她说:“我穿了,你不觉得冷么?”
我笑笑说:“怎么不冷?但总的说来我身体是要比你强多了,所以……”
还不等我说完,王静雯一下子抱着我说:“那——现在呢,还冷么?”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怵愣,忙说:“不冷,不冷。”
这天晚上,在接近凌晨的时候,我和王静雯决定不再回校,事实上学校大门早锁上,我们根本无法进去。停电的夜晚,能看清楚天上点点星光,像是星光的指引,我和王静雯最后去了上次的河边,微风从耳旁拂过,河水从脚下淌过。宁静中,我们坐在石板上,王静雯头倚着我肩,然后美美地睡去。我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便不自觉地吻了她的额头。
而我,无眠。
这一起斗殴事件,在周一朝会的内线广播里,学校火速地进行了通报。然后就宣布处分公告。公告是这样的:李逍作为学生会干部且身居主席之职,不仅没有阻止这次斗殴反而以身试法地参与其中,助长了学校的某些歪风邪气,性质极为恶劣,严重损害了学校的荣誉。根据《中小学生日常行为准则》第四条之规定,以及《曙明中学规章制度》第五条之规定,经学校政教处讨论后通过,决定给予李逍记大过处分,撤去其学生会主席一职。
学生邱武,无视学校的规章制度,在这起事件中蓄意挑起事端,聚众群殴,背离了中学生的行为准则。因邱武已有留校察看的处分,经学校政教处研究决定,给予其勒令退学的处分。
处分念到这时,全校一片哗然。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明白,说邱武挑起事端这有些言过于实,因为按照大家的常理推测,这两个男的战争最主要的导火线应该是米娟。如果他们其中一方遇难,这就是典型的情杀了。学校里的人,多是可怜李逍的,现在他落难,难免有人说米娟红颜祸水。
学生的心声像是通过广播到了领导的那一头。政教处主任大吼一声“安静”继续念道:决定给予参与此事的王昊记大过处分。特此公告。
学生们一听,最后一个处分简洁明了,有违领导的一贯作风,都纷纷猜测。我前面的那个男生突然转过头问我,你说:“你是替哪个领导的儿顶的罪?”
我茫然地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像是真正如他们所想,自己成了替罪羔羊。
王静雯在广播里听到李逍和我双双受了处分,恍然大悟地说:“原来那天,原来那天你们打架去了!可是为什么呢?”
我说:“李逍对米娟终于死心了。”
这听得王静雯似懂非懂。
关于这次李逍的处罚,李逍的说法是——处理得当,学校终于找到机会名正言顺地让他“辞职”了。所以李逍被罢免后,学生会很快重组,某领导的外侄顺利地当上了主席,成绩平平,但校方皆大欢喜。至少说,他没有再给学校添乱了。而处在最基层的众多学子们都纷纷相传,现任的主席其实就是那次请邱武吃饭然后同李逍偶遇的人,搞不好王昊就是替他顶的罪。
其实我很清楚,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对校方的安排这顶多算是一个巧遇,证据就是我和李逍自首无门。只是大家都不想去这样认为,毕竟是猜测,猜测的结果再离奇都不为过。八卦新闻不都是这样出来的么?
处分公布后当天下午,我就看见邱武头上缠着绷带,一如大年初一那天的良子,他在他朋友的挽扶下,在夕阳斜晖下,背着铺盖卷儿走出校门,昏黄的残阳映出他一脸的落寞。
我突然有了一阵同情,想邱武也算是我们给逼出去的,搞不好,我们就毁了他一生。当邱武踏出学校那一刻,我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这比我心爱的姑娘离开了我还要强烈。我忽然不明白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这像是我的迷梦,一场电影过后冷静的梦。我开始疏理同邱武之间所谓的仇恨,但是,我却发现这一切原来都是那样的不必要,我们报了仇,却找不到得逞后的快感。
当我开始为此而感到有些后悔的时候,这件事的余震却一直不断。米娟不堪舆论的压力,在离高考仅有一个月的时候毅然选择了退学。
所有之前对米娟的恚恨在她离开时全变成了我内心的愧疚,并且与日俱增。
倒是李逍,对这接连发生的事表现得极为冷漠,冷漠得让人有些不可思议。他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李逍周围的人说他受米娟的打击太大,现在有些脑残,慢慢地也都开始疏远他,俨然他们已不再属于同一个集体了。
好在学校对所有事情的节奏把握都有一套,校领导也都拿手这招,斗殴事件的讨论刚要达到高潮,领导们为转移注意力,再次果断作出决定——放假。而我一看日期,五月居然已经到了月末。
学生们一听决定,斗殴讨论果然早泄,倒是让放假这事的议论达到了高潮。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满足得不得了。
放假这天,自由写满了每个人的脸颊,一个个神采奕奕精神抖擞。最后的铃声一响,很多人都没忍住射了。我刚回过神,教室里就只剩下我和王静雯两人。
我说:“你怎么不走啊?”
王静雯说:“不知道往哪儿走呢。”
我说:“哦,你家在,爸爸在BC县,现在没车了是不是?”
王静雯说:“嗯,你怎么也不走呢?”
我说:“我是不想和他们挤。”
王静雯说:“我是想和你走一起,要不我送你上车吧?”
我说:“行,走吧。”
李逍放假并没有回去。
后来李逍给我说他那两天不吃不喝地呆在学校对面的那个危楼顶上。他想他应该怎么办?关于记过这件事儿,他并不想对他的父母隐瞒什么,但又怕说了以后他们会失望难过。于是我想,原来李逍的冷漠只是表面上的,他内心的无助和彷徨其实比我想象的中还要巨大。
当我一回到家,就碰巧遇上了他的父母。他们有些疑惑地问我,怎么李逍没同你一起回来?我当时不知情况,就撒谎说,他是学生会主席嘛,事情是肯定要比我们多一点。然后李父李母就开始抱怨,当什么学生会主席,学习搞起来才是重要的!